從皇宮出來,商衾寒縱馬西行。天子腳下,處處都是流民,時時聞到哀聲。雖然談不上民皆饑色野有餓殍,但到底日子不好過。想到進宮麵聖之時商承弼的一臉霜色和時不時的朕心甚哀,商衾寒不知是該為聖心蒙塵黎民疾苦感到哀痛還是要感謝晉樞機的離開讓商承弼暫時忘了去吹毛求疵那些原本不該風行操心的功高震主。


    原本車水馬龍的景南長街帶著些腐敗的死氣,能吃得上飯的都關緊了窗戶,吃不上飯的都向一個方向湧。衣衫襤褸的貧民帶著骨瘦如柴的孩子,捧著缺了口的半片碗排著長長的隊伍。沈棲閑晃著個大鐵勺將稀粥盛進一隻隻黑黢黢的破碗裏。災民們時不時地舔著幹澀的嘴唇,雖然各個翹首以盼,卻秩序井然。


    “不行!你快回去吧。”


    “求求安樂王了,我不是故意插隊的,實在是家裏老母餓得已經爬不起來了。醒醒好吧!”沈棲閑還沒說話,後麵的人就喊到,“少帥訂下的規矩誰敢不遵!軍令如山,明不明白!”


    “是啊是啊!少帥說的話就是聖旨!”


    “誰都不許不遵帥令!”


    男人砰砰砰地在地上磕著頭。


    商衾寒回身問屬下,“前麵是樂水?”玄安帝沈西雲字樂山,沈棲閑字樂水。


    “是。”影衛答道。


    商衾寒微微蹙了蹙眉,快步向前走去。紫驊騮極通人性,留在原地。


    常年帶兵的人,天然的有一種威勢,商衾寒統領四十萬大軍,已是天昭威凜,出身又貴不可言,比之尋常武將,更多了幾分清華之氣。雖是一席布衣,舉步間卻自然生風,如日月同舉,雅有貴氣,江河同流,嶷如斷山。尋常百姓哪裏見過這般氣勢,人人被他氣勢所懾,不自覺地就垂手斂目,不敢直視。沈棲閑每日揮著個鐵勺舀粥,反正看見人就伸手出去,胳膊幾乎都不是自己的了。正忙得焦頭爛額,卻突然間感到一股巍然之氣。下意識地回過頭,就見商衾寒正負手站在不遠處。


    沈棲閑連忙將鐵勺放回鍋裏,商衾寒微微搖了搖頭,示意他先忙派粥的事。那跪在地上不住磕頭的男人也感覺到異樣。商衾寒氣勢何等驚人,那男人也不知道怎麽了,就隻覺得眼前這人能救自己,連滾帶爬地膝行至商衾寒麵前。


    商衾寒不願無故受他大禮,隻一揮衣袖,那男人就不由自主地站了起來,“大人救命,救命!我家老母已經快要餓死了,我該死,我該死!家裏已經斷炊三天了。隻要能救老母,我就是六天不領吃的也心甘啊!”


    沈棲閑已將勺子交給了身後的屬下小跑過來,“棲閑拜見大師兄。(.好看的小說)”


    商衾寒看了一眼對麵的男子,“怎麽回事?”


    沈棲閑躬身道,“為了保證秩序,風行定下規矩,插隊的人三天不發給糧食。”


    商衾寒點了下頭。那男人又跪下了,“我知道這京安城裏誰都不能違抗少帥的軍令,可是,我娘是真的不行了啊,就等著一口米粥續命啊,一口,一口就成。”


    商衾寒道,“慎乃出令,令出惟行。既然已經定了規矩,就應該遵守——”那男人不住磕著頭“我娘真的快餓死了,請破一次例吧。我以後做牛做馬報答少帥和衛菩薩。”


    商衾寒十五歲從伍,廿年來百戰不殆,一言既出就是命令。那些災民們聽到他的話,雲集響應,“就是。少帥的話,哪個敢不聽!”


    “你也破例我也破例,把少帥放在什麽地方!”


    “大家都排隊,誰讓你要搶!”


    一時間人言紛紛。商衾寒卻隻是緩緩道,“軍令如山不假,但人命比山更重。”他似乎是無意提高聲音,但每個人都在聽他說話。他看著沈棲閑,“規矩自然不能不守。不過,犯規矩的是兒子,承受惡果的卻是母親,未免不公。立下規矩,是為了讓老弱婦孺都有飯吃,可是守規矩,卻要陷人於絕境。原本扶老攜幼的初心呢?”


    沈棲閑低下頭,“大師兄教訓的是。是棲閑思慮不周。”他抬高聲音,“鄉親們,有人插隊,按照規矩,自然不給他分糧。但是,他家中的老母就等著這口粥救命,咱們就舍給他一碗粥,讓他送回去,鄉裏鄉親的,誰也不能見死不救。”


    “安樂王說得對啊。就聽安樂王的。王小虎,今天這碗粥是給你娘的,可不是給你的。你要是孝順,就好好伺候你娘。少帥仁義,可別再犯規矩了!”


    商衾寒看著那叫王小虎的領了粥回去,又叫影衛跟著,看還有什麽需要幫忙的,要不要替老太太請個大夫。若是大夫忙不過來,就抬到醫館去。如此吩咐一番,他自己也過來,接了鐵勺親自舀粥給災民們。災民們一個個排著隊,誠惶誠恐地接著,沈棲閑在一旁打下手,不知過了多久,卻突然有人叫了一聲,“大師兄?你是安樂王的大師兄,難道是鈞天王?!”


    商衾寒沒有說話。


    男人一下子叫起來,“鄉親們!鈞天王!是鈞天王到了!咱們有救了!”


    “鈞天王,鈞天王!”百姓們紛紛跪地山呼,連一裏外的風行都聽到了。心道,這又是誰,還嫌父王功高震主的不夠嗎?他心中一急,胯(下)的渠黃就撒開了蹄子狂奔,不一會兒就奔到了父親身邊。風行翻身下馬,還沒來得及說話,商衾寒突然一抬眼,眸光如電,“大街上縱馬奔行,誰教給你的規矩!”


    風行私逃出營,聽說父親到了原就忐忑的不得了,如今被父王一聲嗬斥,幾乎嚇得連話都說不出來。隻是跪在地上,先問了父親安好,而後才道,“是兒子放縱了,請父帥息怒。”


    “不要罵小王爺了嘛。”


    “唉呀,我們能活到現在多虧了小王爺呢。”


    “如今處處遭災,路上哪有什麽人啊。小王爺的寶馬通人性,不會傷人的!”


    風行跪在地上,耳邊是眾災民們你一言我一語求情的聲音。人人說一句,就有幾千句,他這些天救災發米很得人心,想他一個十歲的孩子,就扛起了這麽重的擔子。雖然是小王爺,但是又謙和知禮,人人都很喜歡他,聽到他被責備,各個都不忍心。更有人想到,聽說靖邊王教子極嚴,有功不賞,小過必罰,看來就是這樣了。小王爺是為了我們才來,可不能讓他受委屈。排隊領粥的多是大媽大嬸,風行是少帥,是小王爺,天潢貴胄原本人人不敢高攀,可如今小小的一個人,為了救災都瘦了一圈了,孤零零跪在地上被父親責備,真是怪可憐的。於是,求情的聲音更高了。


    商衾寒看了他一眼,“暫且起來吧。”


    “是,父親。”他沒有用父王或者父帥的稱呼,仿佛就是尋常人家被嚴父教訓的孩子。起來就起來,還暫且起來,大媽大嬸更心疼了。


    “縱馬疾馳,是什麽事?”商衾寒問話的時候還不忘又給災民舀了一勺米粥。


    “多謝鈞天王。”那災民跪下將米粥捧在頭上。商衾寒連忙扶起那人,“黎民失所,百姓饑寒,是我們這些為政者的過失。大家如此多禮,元祉何以克當。小兒年幼,賑災之事多有疏失,實在慚愧。我在邊關已經聽到了中原疾苦,卻不想民生如此艱難。元祉適才進宮,已向皇上請求從軍糧中撥出五萬石粟米來賑災,聖天子在上,滿朝文武各盡綿薄,等回春之時,大家一定都能回到家鄉去,有地種,有飯吃,有衣穿,請大家放心。”


    商衾寒原就極得民心,眾人聽他說居然從軍糧中撥出了五萬石糧食來,想到鈞天王仁厚,更是感激涕零,有好些女人甚至抹起眼淚來。災難時節,朝不保夕,人人都不知道喝了手上的粥晚上的湯在哪裏,如今親眼見到了商衾寒,又聽到了他的話,都覺得從此有了盼頭,仿佛日子也不那麽煎熬了。


    商衾寒又撫慰了幾句,帶著風行去看了看實在困難的老人和沒了父母的孩子,等回到衛衿冷的宅子已是將近戌時了。風行一路小跑,忙前忙後的收拾,又給父親端了洗腳水,“爹趕了一個月的路吧,今天又忙了一天,先洗個腳,麵都準備好了。三師叔就等著父親回來才敢下鍋的。”


    “嗯。”商衾寒脫了鞋襪,將靴子放在一邊,風行看父親將雙腳浸在熱水裏輕輕閉上了眼,便低著頭貼著牆角跪了。


    商衾寒張開眼,“老宅子,又是冬天,地上潮,別貼著牆角了。”


    風行站起身,跪到父親麵前來,“渙兒私自出營,賑災不力,當街縱馬,三罪並行,請父親責罰。”


    商衾寒輕輕搖了搖頭,示意他替自己洗腳,風行小心地替父親按著腳底的硬繭,商衾寒道,“三罪?你犯的錯多著呢,今晚別想著好過了。”


    “孩兒從來不敢期求僥幸。”風行幫父親搓著腳。


    商衾寒伏下(身)子,輕輕彈了彈他腦門,“瘦了。”


    風行原本就知道犯了這麽多錯一定是扛不下去的,他早打定了主意受父親責罰,如今幫父親洗腳,也是分內的事。原打算著乖乖熬過這關,卻沒想到父親居然先說起這個來,一下子就覺得心裏像有股熱流梗住了,“爹——”


    商衾寒捏了捏他肩膀,“怎麽累成這樣。新暘是怎麽回事,昭列呢?兩個師叔在這兒,再加上樂水,倒是比從前更單薄了。”


    風行給父親腳背上淋著水,嘩啦嘩啦的,“爹別因為這個說三師叔,三師叔和沈師叔很照顧我的。隻是災民多,我又沒有經驗,忙了這頭顧不上那頭,三師叔自己都瘦了呢。”


    商衾寒輕輕搖了搖頭,“這次的米糧都是你三師叔的?新暘這孩子,太老實了。”


    “三師叔是仁厚。”風行道。


    商衾寒笑了,“你自己都跑不了呢,還顧著新暘。放心,他早都開門立戶的人了,我還能再因為你瘦了揍他?”


    風行笑了,“自然不是。可是,父親一向管教我們極嚴,除了小師叔,可真怕您再挑出什麽錯來。”


    商衾寒笑道,“還編排起你小師叔來了。他這次要跟著,被我強留在帥府,也是委屈著呢。”他說到這裏,也不再提景衫薄,風行揚起頭來和他說話,就看到孩子下頜尖尖的,商衾寒有些心疼,“吃了不少苦吧。真正經事了,你就知道在營裏管你再嚴也不算苦的。”


    風行點頭,“看著那些災民,很多還沒有我大,餓得皮包骨頭的,見到一碗粥恨不能連碗都吞到肚裏。孩兒不覺得苦,隻是覺得心裏難受。”


    商衾寒拍拍他肩膀,“天災人禍,為政不仁,百姓受苦也在所難免了。你親眼看一看,並沒有什麽不好。親自看過,就知道以後應該怎麽做。”


    “嗯。我知道。”風行答應著,“父王今天進宮了?您說要分出五萬石軍糧來?咱們的糧草雖然充裕,可是,五萬石並不是小數目,咱們儲備的糧食哪有那麽多,更何況,北狄的赫連傒狼子野心,稱汗之後,東進之心不死,說不定不日就有一戰。到時候,要是糧草跟不上,將士們可怎麽辦。”


    商衾寒道,“放心。今年大成的收成不錯,你樂山師叔答應了借糧給我。更何況,咱們還有自己的土地糧倉。這也是將士們的意思。”


    風行有些不懂了,“父王為什麽要和玄安帝借糧?”


    商衾寒輕撫了他腦袋,“以後你就知道了。”


    風行站起來給盆裏添了些熱水,“呃——”


    商衾寒看他,“想說什麽?”


    風行道,“原本是打算此間事畢,回去向父親負荊請罪,沒想到,皇後大行,父親親至。我,孩兒——”他究竟還是極要麵子的,有些不好意思說,“孩兒並未隨身帶著家法。”


    商衾寒看了他一眼,風行心裏打鼓,就聽父親道,“誰的家法是隨身帶著的。家法是提醒你不要犯錯,不是讓你有恃無恐以為不怕打就可以任性妄為了。別擔心這些無謂的事了,我洗得差不多了,再泡一會兒就好。在外奔波了一天,你也回去沐浴吧。”


    和父親聊聊天,風行心裏原本放鬆了些,可聽到那句有恃無恐,不免想到自己仗著父親看重私自跑出軍營來,一下子就慌了。此刻再也不敢多言,乖乖服侍了父親回房去了。


    作者有話要說:不好意思,最近實在是太忙了。日程表一直排到一月中旬了,寫文什麽的都得擠出時間來。恐怕下周隻能保證三到四次更新,大家是想一氣把這次拍看完,還是隔日更,慢慢看。如果要一次看完,我就抽出時間來連著更幾章寫完,然後就停更幾天去忙自己的事。如果依然像現在一樣,就還是隔日更,看大家的意見吧。


    最近的日子真是焦頭爛額,臨畢業了,所有的事都擠在一塊,更新方麵不免對大家有所虧欠,抱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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