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承弼不知道聽說晉樞機帶劍上朝時自己是何種心情,他隻能聽到曾經一呼萬諾的嗓音逐漸變得喑啞,有一股莫名的情緒嗆住了他的喉結,連最尋常的宣召也變得聲嘶力竭,那個聲音遠得就像來自天邊,他聽到他說,“宣臨淵王。”


    “宣臨淵王上殿。”


    小順子拖長的嗓音讓他突然覺得有些難過,臨淵王,為什麽那個屍位素餐最後死得毫無體麵的女人可以和他並肩而立安享皇後的哀榮,而這個他發誓要用生命去守護的人卻隻是一個跪在白玉階墀下三拜九叩的臣子,進殿要宣召,哪怕多看他一眼都要被禦史彈劾世人非議。


    重華,我的重華,我已經有三個月未曾見你了。


    晉重華朱衣玉帶,佩劍臨朝,透過重重人牆,商承弼看到了那恍若隔世的英姿勃發,他急於要看清楚,他恨不得從萬乘之尊的龍椅上跳下來,他的聲音迫不及待,“平身。”


    晉樞機並未平身,他跪,叩,起,一氣嗬成,剛硬挺拔如一張畫,“罪臣晉樞機叩見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小順子高聲唱道,“臨淵王請起。”


    商承弼忍不住催促,“賜坐。”


    隻有兩個字,朝野嘩然。群臣跪地,伏首如山,“皇上,萬萬不可!”


    “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


    麵對著朝野雷動,晉樞機隻是微微一笑,肅然起身,他的手握住劍柄,麵上還帶著如春風般的微笑。透過那幽邃的眉心一點,仿佛能夠看到五年前那個遺世獨立的重華公子。


    商承弼的心跳了一下,知道離開我你過得不錯,我是該高興還是該難過。


    “微臣自知罪孽深重,萬死難贖,今日臨朝陛見,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


    “朕不讓你死。”晉樞機的話還未說完,商承弼就已從那全天下最尊貴的一把椅子上站了起來。誰能不相思,他以為,他最不會的就是相思。可是,為什麽親眼見到這個人,竟比相思時候還難過十倍。(.無彈窗廣告)


    晉樞機始終謹守臣儀,肅然啟奏道,“罪臣今日臨朝,有不情之請一,不臣之請二,不吐不快之請三,恭請皇上聖裁。”


    商承弼幾乎沒有聽到他說的話,他隻能看到晉樞機一雙重瞳清澈皎潔的如帶著露水的新月,重華在看我,他的眼裏都是我的影子。


    “罪臣冒死臨朝,有不情之請一,不臣之請二,不吐不快之請三,敢煩聖聽。”晉樞機未得回應,再奏一遍。


    滿朝文武全都注視著商承弼的失態,這是他們第一次親眼看到,這個罪寵佞臣究竟對聖明燭照的天子有多大的影響力。跪在殿外的商衾寒在心中深深吸了一口氣,“昭列,如果有一天,我不得不傷害你弟弟,你會不會恨我。”


    “皇上,罪臣有事相求!”哪怕厚顏如晉樞機,也有些受不了商承弼眾目睽睽之下的灼灼目光。


    “你要求什麽?隻管說。”商承弼終於意識到如今是在朝上,“怎麽還不給王爺賜坐!”


    “罪臣不敢坐,更不能坐。罪臣今日所求,僭越太過。”晉樞機肅手恭立,連眉梢都沒抬一下。


    商承弼重新在龍椅上坐下,“朕聽到了,不情之請,不臣之請,不吐不快之請。重華,我想先聽你的不吐不快之請。”


    晉樞機一撩衣擺,毅然跪下,恭敬叩首三次,“罪臣有不吐不快之請三:其一,罪臣請求聖天子將罪臣削爵除籍。”


    “什麽!”商承弼幾乎是從龍椅上彈起來。


    “罪臣自己亥年歸降以來,未建寸功,屍居高位,愧不敢當。”晉樞機的眼睛直直地望著商承弼的眉骨,商承弼的眉骨分明,觸手之時棱角鋒銳,仿佛他的人一樣堅強決斷。


    “你能節製楚王安撫楚地,就是你的功績了。傳朕口諭,臨淵王內襄國事,外撫邊夷,居功至偉,圈膠東良田千頃為臨淵王莊田。”商承弼的目光掃向中書令,“即刻擬旨。”


    “皇上三思!”眾臣再次跪求,商承弼絲毫不理會烏壓壓一片朝臣,隻問長身直立的晉樞機,“不吐不快之請二呢?”


    晉樞機在心中暗笑,果然,又以為是我在發小孩子脾氣嗎,那就讓我看看你今天究竟有多大方,“啟奏聖上,罪臣入朝五年來,多得先皇後照拂,如今先皇後大行,臣心大慟,請皇上恩準臣親率文武百官閱先皇後山陵。”


    “這有何難!當年梓童還說過,生了嫡子認你為義父的。就由你主持先皇後的周年祭禮吧。”此言一出,朝野震驚,於家驚怒。率文武百官閱皇後山陵,這分明是皇帝才能給你的體麵,如今皇後的周年祭禮居然交給了一個降臣,還是一個男寵,皇上至皇後於何地,至自己於何地!


    靖邊王之徒於同襄跪行叩首,“皇上,萬萬不可!”


    商承弼隻是一揮手,“於統領哀痛太過,禦前失儀,朕看在定國公和靖邊王叔麵上不予追究,叉下去吧!”


    晉樞機眉心微動,立刻道,“不吐不快之請三,罪臣感念於皇後恩德,懇請封閉坤和宮,永不立後!”他不能再放縱出一個後族來,對付於家和靖邊王,已經疲於奔命了。


    “好!甚好!大好!朕與你——與先皇後伉儷情深,大梁境內,無人堪為繼後。即日起,封閉坤和宮,終朕一生,永不立後!”商承弼簡直激動起來了,重華終於說出了這句話,他是在意的,他是在意朕的。赫連傒,你以為你不肯迎娶可敦就是對重華一往情深了嗎,你可以的,朕一樣可以!


    “罪臣代先皇後謝皇上隆恩。”晉樞機重重一拜。


    於家的人口中發苦,分明全世界都知道這位荒唐的皇帝不再立後是為了什麽,可是終究還要和晉樞機一起謝主隆恩。


    長跪在殿外的商衾寒在心中暗忖,的確是玩弄人心的高手,分明是強人所難,卻偏偏讓當今聖上應得心甘情願,晉樞機,果然不簡單。


    “你說有不情之請一,朕看你這些都是不情之請。”商承弼心情大好,居然和晉樞機開起玩笑來了。


    晉樞機肅穆道,“啟奏皇上,臣的不情之請是:請皇上下旨,賜嚴氏為罪臣正妻。”


    商承弼重重呆在座椅上,剛才才因為晉樞機永不立後的僭越請求而興奮起來的他如今就像被當頭澆了一瓢冷水,“你說什麽!”他的牙齒打著顫,似是隱忍,又似痛恨。


    晉樞機跪地道,“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重華請求皇上,給嚴三小姐一個名分。”


    “朕不答應!她既然沒進你的門,就連你的侍妾都不是!朕不答應!”商承弼發了瘋。


    “皇上——”晉樞機還待再求。


    “朕不許!誰再提嚴家一句,朕就殺他滿門!”商承弼隨手拿起禦案上的硯台砸了下去,大理石的石階竟然被砸出了一個小坑。


    晉樞機突然抬頭,一雙眼睛漂亮得仿佛含著淚的狐狸,“我知道了,宜華,我不提便是。”


    商承弼突然打了個機靈,全身三千六百個毛孔每一個都被新生的蒲公英搔了一遍,重華,重華叫我什麽。永遠都等不到的宜華,就在今天,等到了嗎?


    “重華——”商承弼定定望著晉樞機。


    晉樞機卻像是並沒有喚過那脈脈含情的兩個字,“罪臣另有兩個不臣之請:不臣之請一,請皇上收回成命,赦何家幼子弱女無罪,複何禦史原職,褒揚何禦史犯言直諫之節烈。罪臣知道天子一諾重於泰山,可罪臣實不願聖明天子因罪臣之過而白璧微瑕。聖人有雲:過而能改,善莫大焉。罪臣雖不願聖天子蒙塵,卻樂見聖天子聞過立改之仁義智勇。請皇上三思!”


    “請皇上三思!”


    不知是不是這個不臣之請牽動太多人心思,連指著晉樞機鼻子大罵佞臣的人也一起跪求。


    商承弼冷哼一聲,卻正對上晉樞機那雙汪著水的眸子,他一雙重瞳含情脈脈,仿佛在說,“宜華,你為了我殺他全家,就為了我,再認一回錯吧。”


    晉重華重重叩首,再抬起頭時,額上已有一個血印。


    商承弼一急,“朕,答應了!”


    “皇上聖明!”晉樞機再拜。


    “皇上聖明!”群臣山呼。


    “皇上聖明!”跪在殿外的商衾寒也稱頌天子英明。


    商承弼仿佛某種不可知的虛榮得到滿足一般,睥睨眾臣而笑,眼睛卻是望著晉樞機,“你還有最後一個請求,說來聽聽。”


    晉樞機卻在此時突然起身,掣劍,三尺青鋒,熠熠如虹,他沉腕提劍,大步向外,每一步,都像是踏在商承弼心上。


    商衾寒原本於太陽門外大殿前跪得筆直,如今卻已暗自用功,屏息等待晉樞機的那一劍。他知道,今日晉樞機帶劍臨朝,為的,就是這一刻。


    晉樞機持劍,挺劍,橫劍當胸,用他暗藏歸燕鏢的左手抱住執劍的右手,“皇上英明,過而能改,是為千古明君,群臣一心,犯言直諫,實為大梁之福。可靖邊王——”他橫劍一指,霜寒的寶劍就架在商衾寒脖頸上,“天子有過,不能巧言善諫,是為不智;忠臣赴難,不能及時思救,是為不義;身已親至,竟然無功而返,是為不勇;不智,不義,不勇,已是無能,騎虎難下之時,竟然挾群臣以脅天子,矯民意以逆君王,更為不忠。臣無能無以為臣,臣不忠無以為人,微臣今日提劍臨朝,實欲為大梁除此大害,斬殺這個沽名釣譽的小人,以清君側!臣請代聖天子立斬商元祚,請皇上恩準!”


    作者有話要說:小晉的心裏話總算說出來了,隻是,恐怕他自己也都知道是不能如願的吧


    最近比較忙,下次更文大概在10號的晚上,或者11號早上。等忙過了10號這一段,大概可以恢複隔日更的頻率,謝謝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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