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承弼從未對皇帝這個角色如此厭惡,他從有意識以來的二十年,一直認為自己是命定的天子。[]太子嫡子,甚至也是唯一的兒子,與大梁交好的成國長公主是生身之母,父母琴瑟和鳴,父親愛重母親,別說是太子良娣,就是連個侍妾也沒有。天之驕子的無憂無慮讓他從未思考過這個金尊玉貴的身份可能正是他成為一國儲君的障礙,所以,當他知道承弼和宜輔這樣的名與字意味著什麽的時候,他有一種莫名其妙的絕望,然後是深入骨髓的嘲諷。他不甘心,全天下最尊貴的出身為什麽注定得不到那個全天下最尊貴的身份。七歲那年,久病成疾的父親終於在所有人的擔憂和如釋重負中薨逝,那場摧山裂地的逾製喪禮他直到今天依然記得,母親也為了不讓鄰國長公主這個曖昧的身份拖累他而殉情離去。一時間,請立太孫的奏折紛至遝來,他以為經曆了喪子之痛的皇祖父會立他為儲,可那個睿智又慈悲的老人卻可以一邊抱著他哭父親讚母親一邊鼓勵兩個王叔暗鬥明爭。他三月之內成孤又失怙,年僅七歲的商承弼在皇祖父的老淚縱橫裏看清了什麽叫真正的天家無情。他整夜跪在父母的靈位前,張開眼,父親教導讀書寫字的高大身影曆曆,閉上眼,母親仿佛還握著他的手,對他說,“孩子,不要怪娘親,等你長大了,你自然知道,娘親不是狠心,是不得不忍心。”其實,那一年的商承弼已經明白了,痛苦和磨難會讓人一瞬間長大,他知道,作為太子嫡子,如果不能登上那個萬人之上的寶座,這萬裏江山就不會再有他的立錐之地。當母親的屍身變得冰涼,這個最美最尊貴的女人用她的生命教會商承弼,他一定要變強,變得最強,強到再也不能讓一個人因為愛他而為他犧牲。


    七歲的商承弼強練六合天劫,僅僅一年就可以打敗四個小太監的全力圍攻,要知道,從來都被當成是輔國之臣培養的他學得向來隻有四書五經罷了,太子在時,每個老師都稱讚他天資聰穎,狀元之才,他繼承了父親的溫文爾雅,也繼承了父親的羸弱文秀,分明是去年他還拉不開五石的弓呢。隻是母親冰涼的屍身讓他明白,讀不熟《論語》或許不能做一個好皇帝,可是,隻會讀《論語》卻根本做不了皇帝。他永遠都忘不了康王英王奪位時自己夾在其中的尷尬處境。康王叔陰險狠戾,拉攏他的時候尚不忘問一句,“孤兒幼子敢不畏翌日?”,英王叔卻假仁假義,隻會對自己說,“元祚絕不忘皇兄當年托孤之責。”話說得漂亮,卻可惜也隻是和康王叔一樣想要自己這個最正統的繼承人支持罷了。


    渙水邊的船家女,私生的商從渙。商承弼冷笑,隻是因為康王叔劍拔弩張,商元祚不敢掠其鋒芒,故而自汙罷了,更何況,那時候他就是緝熙穀的大師兄了,人人傳說他和那位啞巴神醫有不可告人的關係,康王叔抓住這一點以“儲君若無子嗣如何延續國祚”大做文章,於是,商從渙索性弄出一個兒子來,堵他的嘴罷了。皇祖父不喜康王叔的刻薄寡恩,欽賜了這個見不得光的兒子一個“渙”,“風行水上,渙。先王以享於帝,立廟。”康王叔偷雞不成蝕把米,反被英王叔拔了頭籌。


    商承弼現在還記得皇祖父將他抱在懷裏,輕輕摸著他的頭,“承弼,你康王叔的氣量太小,爺爺怕你日後不好過。你英王叔胸襟氣度都是第一,又有安邦定國之才,你父親在世時,也是和他最親厚,又有臨終托孤之誌,爺爺將你交給他,就放心了。”


    多麽可笑,將自己交給那個欺世盜名的商元祚,可是,十三歲的商承弼卻是一臉天真一臉崇敬地望著他的皇祖父,親自替他在加封鈞天王的詔書上按上玉璽。七歲父母去世,裝瘋賣傻,故作天真的日子,究竟什麽時候是個頭。隻是,那時候自己武功未成,父親留下的舊部和忠心的老臣尚未來得及籠絡,商承弼隻能等。終於,讓他等到了兩個機會。第一個機會,是護國將軍於同勳私吞軍餉案。那時候,鈞天王剛剛打贏了北狄,正是聲勢最盛的時候,請立皇太子的呼聲甚囂塵上,而老牌的軍旅世家於家卻因為私吞軍餉陷入醜聞。商承弼知道,不能再讓這位鈞天王叔的勢力膨脹下去,於是,借著孤兒弱子的身份在朝上為老臣哭了一大場,挽回了於家的危局。[.超多好看小說]定國公於並成這隻老狐狸的眼裏從此有了乳臭未幹的商承弼,而自己,也借著於家的力量開始在軍中培植勢力。


    商承弼輕輕歎了口氣,一切都那麽順利,幾年的隱忍和不動聲色,終於讓他等來了第二個機會,皇祖父病重,康王鈞天王之爭開始進入白熱化,在大家都認為先皇會將皇位傳給鈞天王的時候,康王突然離奇身死,死因詭異,所有的證據都指向民心所向的鈞天王。除了緝熙穀,誰能製得出讓整個禦醫院束手無策的毒藥,而康王莫名殤逝,誰的所得又比鈞天王更劇。仁義鈞天王的光環被手足相殘的陰影打破,而先皇也因為二子自相殘殺而病勢日益沉重。就是這個時候,北狄突然出兵,鈞天王為避流言毅然領軍抗敵,當前方傳來第三道捷報的時候,先皇在朝堂之上長笑而奔。朝中守舊的老臣和於家的親信一同擁立最為“正統”的太子嫡子商承弼繼位,在整個朝野人心惶惶大家都等著領兵二十萬的鈞天王會不會殺回京安的時候,等來了鈞天王以兒子身份致哀的喪表和稱臣的賀信,一場戰禍因為鈞天王“遜位”而消弭於無形,鈞天王弑兄奪位的傳言也不攻自破。商承弼為嘉許鈞天王征戰在外的功績,另增兵二十萬,打得北狄元氣大傷,叔侄一夜之間變成君臣,在北狄退守的十年裏,竟成佳話。


    沒有人知道商承弼為了讓康王死得合地合時付出了多少心血,更沒人知道商承弼利用東宮舊部散播王叔奪位謠言花了多少布置,甚至連商承弼自己也不知道,他從登基的那天起,也將要變成和皇祖父一樣的孤家寡人了。隻是,十五歲的他贏了,一朝登頂,君臨天下。他可以盡情地放縱自己的欲望,放任自己的情緒,可是,在南麵稱尊的九年後,他卻突然發現,他放不下那個人。那個笑起來重瞳的眸子像是流出光來,哀傷時眉間的朱砂仿似泣出血的人,他坐著他坐過的胡床,吃著他愛吃的蜜餞,看著他常看的風景,抱著他從來沒有離過手的貓,可是,那個人,他不在身邊,“王傳喜!”


    “皇上――”小順子躬身遞上那人常沏的茶。


    “你師傅的病還沒有好啊?”商承弼問。他還是習慣王傳喜伺候,他開始討厭自己,放不下重華便也罷了,為什麽,連一個奴才也丟不下。


    “回皇上話,師傅已經好了。隻是,隻是――”小順子吞吞吐吐。


    “說!”商承弼疾言厲色。


    小順子忙跪下磕了個頭,“隻是奴才想著,王爺走之前有一日無意間說過,叫奴才好好照顧皇上,奴才私心裏――”


    “重華他這麽說,要你照顧我?”商承弼激動起來。


    小順子連忙自己摑了兩個耳光,“是伺候,是伺候!”


    商承弼卻不理會這僭越的言辭,“他真這麽說。”


    “奴才不敢欺瞞皇上。”小順子深深伏下了背,心中卻道,當然是騙你的,隻是,不提晉王爺,您怎麽會覺得離不得我呢。


    “好,好!”商承弼摸著懷裏桃兒柔滑的皮毛,“桃兒,他惦著我呢,惦著我呢。”


    蜷縮在地上的小順子突然覺得,所謂一國之君也不過如此罷了。他甚至有些自己也不敢相信的輕視,然後,是慶幸。最後,是振奮。為跟對了主子的可以想見的美好將來。


    “重華,重華!”商承弼喃喃地念,“重華,重華――”他念著念著突然跳起來,“為什麽,為什麽!”既然私下吩咐了奴才照顧自己,也就是說,重華一早打定主意就要走,“為什麽!晉重華!為什麽!朕哪裏對你不好,哪裏對你不好!你為什麽要這麽對朕!為什麽!”


    桃兒豎著耳朵從他懷裏跳下去,早都不知道藏去哪裏,下人們也紛紛瑟縮著退下。臨淵王走後,皇上越來越喜怒無常,身邊服侍的人動輒得咎,除了小順子,沒有人能討得好去。


    商承弼摔了一套的建窯兔毫盞猶不滿足,當拿起一個晉樞機時常把玩的鷓鴣斑紋樣的茶碗時卻突然頓住了手。想到那人閑時與自己鬥茶耍賴的樣子,五官鮮活得像一幅畫,突然變覺得悲從中來。看又觸傷情,摔又舍不得,進退兩難間,未踩吻腳上的重台履,一不小心就被地上的碎瓷滑了一跌,幸好他武功卓絕,立刻穩住身子。可僅這一下,卻再也控製不住排山倒海的戾氣,立刻吼道,“都死到哪去了!茶盞砸了也沒人收拾!他跑你們也跑,一個個都跑啊,朕要你們何用!”


    他這些天正是暴虐無度的時候,如今又在氣頭上,誰敢湊過來,商承弼發了一通脾氣看到沒有人,更是引起了對晉樞機在眼皮底下走掉的屈辱和不甘。立刻吼道,“跑!朕讓你們跑!都給我拖出去,杖斃!”


    “皇上!”他動了真怒,也不敢再有人逃。奴才們一個個觳觫不止,都眼望著如今禦前的第一紅人小順子。小順子叩頭道,“奴才們不敢驚擾皇上!”


    商承弼此刻哪裏還有理智,一指小順子立刻道,“去!叫內侍省的人來,都給朕拖出去!不打斷了腿不許死!杖斃,通通杖斃!”


    “皇上息怒!皇上息怒!”小順子連忙叩頭,這裏邊可是有不少晉王爺的人啊。


    商承弼那個舍不得砸掉的建窯鷓鴣盞終於砸了下來,“再敢抗旨,就給朕淩遲!”


    “是!”小順子迅速退下。


    一個眼色,所有禦前伺候的奴才都被架上了刑凳,外麵打得哀鴻遍野,商承弼坐在棲鳳閣裏,竟聽出幾分快意來。


    小順子的眼色很快,晉王爺的幾個人被神不知鬼不覺地從刑凳上替換下來,換上了不曾給他孝敬的小太監。那一日的杖責後,順公公在禦前真正隻手遮天,略有良知的奴才再也無法在商承弼那裏活命。晉樞機永遠也不會知道,史筆如椽,在他身後一朝,秉筆直書的刀筆吏在佞幸傳裏又為他添了一筆罪孽,“嬖幸既去,閹豎橫行,恃佞寵之餘威,挾天子以自肥。晉賊不死,梁難未已,晉賊若死,梁將不國。重瞳血砂,亂世之征。”


    作者有話要說:小商原本就是個悲劇,遇上小晉,就變成了一出慘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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