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安坐在內翰林為她安置的桌案後,盡量挺直背脊,但不多時卻又軟了下去。盯著書卷上的字,慢慢地視線變得模糊,眼皮沉重,漸入夢鄉。


    “上官女史……”周圍的人道,伴隨著凳椅挪動的聲響。


    司馬安猛然一個激靈,揉了揉眼睛,恍惚間睨見桌角一個淡黃色裙裾,視線緩緩往上,瞧見她尖尖的下顎,回想起夢中所聞,才知道的確是上官婉兒來了。她作為內韓林的主管女史,定然是來視察進度。


    “崔湜,上官女史來了。”有人提醒道。


    司馬安站起,恭敬行禮道:“下官……下官參見上官女史。”


    雖然麵前還是這個人,但中間像是隔了千山萬水一般疏遠,如今她成了武則天身邊炙手可熱的製誥,人人追捧。自己則是內翰林一個小小編修,說起來,是她的下屬,在人前一定要禮數周全。


    司馬安低著頭,始終未能抬頭去看她,但不知道她受了黔刑之後,會是如何?


    宮內人人議論紛紛,支持婉兒的便道她被人陷害,反對她的便說她是因穢亂之事被太後懲罰。司馬安甚至因為此事和人爭辯動手過。


    “崔大人不必多禮,”婉兒的聲音有些低沉,她側過了身,隨意拿起司馬安桌案上的書卷,瞄了一眼道,“看來崔大人對《道德經》頗有研究,這樣吧,婉兒有些問題需要請教大人,大人如果有空閑的話,便隨婉兒來。”


    眾人低笑,他們都看見崔湜打盹被上官婉兒撞見了,如今定是要罰他,於是紛紛作壁上觀,等著看崔湜被婉兒訓斥。


    司馬安應了一聲便隨婉兒而去,她看著婉兒的背影,好像又單薄了許多,見她腳步遲疑,穿過一條小徑,領著司馬安到了一處梅花林中。一陣清風拂過,嬌嫩的花瓣紛紛落下,灑滿了一地,這裏少有人經過,昨夜落了零星小雨,今晨地麵上還帶著點濕潤,花瓣落下便黏在了地上,或者,落入邊上的池水邊,隨水漂流而去。


    司馬安被落花吸引了,側頭視線隨之挪轉。


    “司馬哥哥。”婉兒幽幽地開口,緩緩轉過身,麵對著司馬安,卻低著頭。


    司馬安看著她的發髻,知道她有話要說,婉兒的性子內斂,有苦水也不懂的往外吐,司馬安走進她,站定在她的麵前,輕聲喚道:“婉兒,抬起頭來。”


    婉兒稍微動了下,但不肯抬頭。


    司馬安輕歎一口氣。


    “你受了黔刑,宮內的人都知道,你以為低著頭藏著掖著我便不曉得了?婉兒,那日是不是蕭景讓你去的翰林門,你為何要去呢,蕭景處處針對你總想將你踩在腳底,你總該提防一些,平日裏你也不是那樣不小心的人,怎到了關鍵處便如此糊塗?”


    上官婉兒依舊垂頭。


    司馬安無奈以雙指夾起她尖削的下巴,果然見她眉心處有一點墨跡,司馬安以指腹輕輕蹭了蹭,那墨跡無絲毫淡化的跡象。於是感慨古人對於刑罰的熱衷,無所不用其極,婉兒這般容顏,怕是要被這一點墨跡毀了,這同時讓司馬安想起《紅字》中的海斯特,於是啟口道:“婉兒,不如讓此處開一朵紅梅?”


    婉兒怔神,不可思議地盯著司馬安瞧。


    這句話,也是穀底人說過的,但穀底人不是明崇儼嗎,為何司馬安說話的語氣與他一模一樣?


    “以朱砂點之,畫以紅梅花瓣,或許有意想不到的效果。”司馬安麵上笑著,但心中卻為婉兒疼著,指腹輕輕在印記上婆娑,似乎這樣能夠給她一些安慰。黔刑,這種奇恥大辱伴隨著婉兒一生,想起日後史上記載,都說婉兒穢亂,大多數也是以她麵上印記作為依據。“對了,你今日找我來,是不是還有事情要對我說?”


    司馬安見她麵色沉重,眼角似有淚痕,但她隻是沉默不語,便知道有話難以啟口。


    “是不是和太後有關?”司馬安猜測,“太平公主提過,她說太後要扶持一個人之前必先壓抑她,她將你從掖庭那種地方帶出來,你憑著自己的努力終於當上了女史,中秋宴上更是讓大家對你刮目相看,一舉成名。但你實在是太出色了,這會讓太後覺得對你失去了控製,正巧蕭景陷害你,她便借此抑製你,再親自帶你出來,給予你榮耀,如此,你才會對她死心塌地,雖然太後這招不甚光彩,但也說明了一件事情,那就是,太後是真心看重你。”


    婉兒捏了捏手,撇過頭一字一頓道:“婉兒不需要她這種看重。”


    司馬安一愣,婉兒話中有話,絕非表麵那樣簡單。


    “發生了什麽事情?”


    婉兒閉了閉眼睛,回想起在天牢中的那一幕,還有入了大明宮的場景,便覺得渾身陣陣涼意。她是喜歡司馬安,她是喜歡一個女子,但並不代表她也同樣會喜歡其他女子,武則天的心思,她已然明了,隻是像她那樣手段殘酷的人,注定是孤家寡人,現在自己有用,可以留著,以後呢,若是沒了蕭景,沒了製衡,是否可以隨意地將自己丟棄?


    武則天站的位置太高,婉兒隻能仰望,她不想,也不會違背自己的心意,能拒絕李顯,她也能拒絕武則天,隻是她不像他,她的手段更加強硬,她說一不二,她的脾氣遠比那個懦弱的李顯來的強硬。


    所以,司馬哥哥,婉兒眼下能怎麽辦,好不容易爬到如今的位置,讓上官家以我為榮,太後她一定會登基,我是她一手提拔上來的人,她是我如今唯一的依靠,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司馬安見她神色複雜,眼中夾了各種情緒,飄忽不定,到最後竟兀然地落下兩行清淚,一點一滴,皆是透明到讓人心驚。司馬安有時候想,像婉兒這樣的女子在現代就是天才少女,隨手一筆都是名家風範,再加上容貌,定然要被捧上天了,她如果不是活在古代,而是現代,該有多好。


    婉兒雖是哭著,眼眶亦紅著,但無絲毫悲愴神色,末了還釋然一笑,似乎一切都會雲淡風輕,此刻的煩惱,會盡數而去。司馬安本想替她抹眼淚,剛抬手撫上她的臉頰,她便警覺地側目過來,驚的司馬安一頓,手便停留在她的臉上,眼對上她的眼,司馬安覺得非但看不懂李令月,如今,連婉兒也快看不懂了。


    婉兒的睫毛處帶著潤澤的淚珠,眼睛上蒙著一層霧氣。


    “司馬哥哥,公主和薛紹即將完婚,你有主意嗎?”她問。


    “有。”司馬安揣度著薛紹已經在回來的路上,他肯定沒有想到一來一回之間已經發生了這麽多的事情,連皇帝都換了一個。“我不會讓薛紹好過,一定不會。”司馬安說這句話的時候,眼裏帶著一絲陰狠的光。


    婉兒瞧見了司馬安的堅決,心中暗度司馬安的反常,旋即垂下眸子微笑道:“公主有你陪在身邊,一定會輕鬆不少。”


    “你還沒說你在煩惱什麽呢,”司馬安恢複如常,替婉兒撩開散落在額前的一撮發絲,夾在她的耳後,“說出來,你也有我在幫你,把你心中擔憂的,煩惱的,憂愁的,思量的,能說的,不能說的,現在的,將來的,甚至是經史子集,隻要我聽過的看過的,瞧過的,都可以說上一兩句,替你分析利弊,有良友如我,你不必強迫你自己負擔所有,要你記住一句話,凡事也都有我。”司馬安說罷,曲指在婉兒鼻頭上一劃。


    婉兒溫和笑道:“你能替我畫那朵梅花嗎?”


    司馬安倒是沒想到她的請求如此簡單,有些話,她既然不肯說,自己也就不必再問,免得惹她心煩。


    “好,我替你畫。”


    即使司馬安再小心,但多次來到太平公主寢宮總會讓人發覺。她一直和宮外保持聯係,近些日子,青姨沒有辜負她的信任,不但購入了幾家生意大不如前的院子,還嚐試著做些胭脂水粉,司馬安特別叮囑青姨訓練當紅的姑娘們,讓她們機靈一些,對那些官員和顯族之間的談話交流多留意一些,於是消息便陸陸續續地傳入司馬安的耳中。


    司馬安手裏捏了不少□消息,許多都是見不得人的,但那些官員大多品級低,又或許是外來述職的,因此暫時也無多用處。


    司馬安站在內殿外頭,一重厚重的門阻隔了她和李令月,司馬安身手撫著那扇門,倏忽想起咫尺天涯這個詞,一路走來,即使一個小小錯步,都將會造成她和李令月的萬劫不複,一個小小的誤解,都可以讓她們彼此錯過,有緣無分。


    想著李令月的一顰一笑,她瞪著自己的眼神,瞧著自己的倨傲神態。


    司馬安嘴角牽起,自顧自地笑了。


    守在內殿的宮人似乎有事匆匆而去,司馬安手輕輕一推,那門竟然沒有鎖著,於是便露出了一條縫隙,司馬安猶豫了一下,還是抬腳側身入內,進而合上了門。


    緩步躡手躡腳地走到李令月榻前,熟睡的李令月安靜地很,乖順討巧。被褥被踢到了腹部,她側著身子睡著,青絲發尾柔順地散在脖間,隻著了白色的裏衣,疊襟褶皺處風景若隱若現。


    司馬安做賊心虛地側開頭,一邊小心翼翼地替李令月拉上被褥,吞咽口水,她覺得自己的心正在突突加速跳躍著,臉不看也是燒紅,她拍了拍自己的臉頰,視線卻又忍不住飄到榻上那人身上去,定定地望著她,仿佛石化了。


    咦?


    司馬安忽而對李令月脖子上掛著的東西好奇,伸過頭去瞧,身子俯在李令月上方,待近前才看見那是襟帶,迅速思量不如想辦法設計一個無帶抹胸,肯定大有商機。


    正思想間,忽覺下方的人兒動了動,司馬安回眼一瞧,李令月那雙深邃的眸子正盯著自己,漆黑似星夜璀璨。


    “你做什麽?”她帶著慵懶問。


    “我……我……”司馬安發誓沒有想要褻瀆她的意思,但此刻姿態,顯然曖昧至極,方才的舉動看在人家眼裏,恐怕已經淪為淫賊之列了。“令月,我絕對沒有想要對你做什麽。”


    “嗯?”李令月蹙眉不悅,清醒了一些。


    司馬安著急了,哆哆嗦嗦解釋道,“也不是我不想做什麽,隻是在你沒有同意之前,我不能去做什麽,總之你相信我……”


    李令月沉默了一陣,眼神驚疑複雜,最後伸出雙手繞過司馬安的脖子,借力起身迅速親過司馬安的臉頰,長長的睫毛微抖著,如她心境,啟口在她耳邊道:“若你想要,便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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