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穿著僧袍留著光頭的薛懷義步履匆匆地行走在悠長的宮道裏,迎麵而來一個穿著青衫,拖著長裙的女子,溫暖和煦的陽光自然地灑在她俏麗的身影上,隨著紅柱遮擋,額頭上那朵梅花忽明忽暗,更加有讓人上前一探究竟之感。


    她的身後跟著四個宮女,姿色美豔。


    薛懷義定了定神,回想起當日在白馬寺初見她那一幕,當眾位師兄弟推擠著上前瞻仰她儀容的時候,薛懷義憑著人高馬大的優勢多看了她幾眼,如今入了宮常在女皇身邊見到她,但她也總是不鹹不淡地對自己。


    而此刻,這個才華卓越的上官婉兒就在他的麵前。


    婉兒也瞧見了他,隻是微笑著頷首示意,就要經過薛懷義身邊的時候,腳步一個趔趄便往前跌了過去,薛懷義眼疾手快,側身撈起了婉兒,婉兒心驚未定,緩了緩道:“多謝。”


    “不客氣。”薛懷義回,扶在婉兒身上的手遲遲不肯收回。


    “大師,”婉兒睫毛動了動,半是含羞道,“我沒事了。”


    “哦,好。”薛懷義收回手,“上官女史現在去見皇上?”


    “是。”


    “有什麽要緊的事情嗎?”薛懷義問。


    “內翰林編纂經文的時候有些前後相悖的地方,需要請示陛下。”


    “姑娘通曉經文,難道也有不懂的地方?”


    “經文博大精深,婉兒隻是強記一些,怎麽可能全部明了,”上官婉兒頓了一頓,抬頭時眸中帶光道,“大師貴為白馬寺的主持,已經研習經文多年,想必比婉兒多懂一些,大師如不介意,能否抽空與婉兒探討?”


    薛懷義驚喜道:“也好,姑娘約在何時?”


    婉兒冥想道:“白日忙碌,不如定在戌時見於拾翠殿如何?”


    薛懷義一想,拾翠殿一向偏僻,平日裏鮮有人來往,到了夜裏更是無人涉足,這上官婉兒約我去那兒,莫非她是看上我?聽聞她在九裏澗大擺筵席會見那些俊俏年少的才子,表麵上冰清玉潔,實際上是淫娃蕩婦,早已經按耐不住了。(.好看的小說)


    於是賊笑道:“好,一定準時赴約。”


    婉兒沒有直接到殿內見女皇,而是找了一間房舍換一身衣裳。


    上官風在一邊伺候著,開口問:“姑娘為何要惹薛懷義那廝?”


    “小風,你可以說說你的看法。”婉兒背對著上官風更衣,退下外裳,接過一件新的,再側首用餘光睨著這個貼身侍女,幾分警覺。


    上官風觸及她的視線,心內一陣哆嗦。


    上官婉兒如此做肯定不是因為看上那個粗鄙又頭腦簡單的薛懷義,顯然這件事情與前幾日秘密相會太平公主有關。


    上官風算是婉兒一手調教出來的人,學了婉兒小心謹慎的性子,知道什麽該問,什麽不該問,於是回道:“小風知錯,姑娘換下的衣裳如何處理?”


    “放火盆裏燒了,以後再也不需要這套。”


    上官婉兒打開門,仰望青天,一行白鷺飛過,穿透雲霄。


    會見太平公主的時候,她站在門外等,見太平公主從一房舍出來,又透過門縫好巧不巧地看見了趴在裏麵的人影。


    這個時候這個地方,能這樣和太平公主同處一室的,也隻有她了。


    “姑娘,皇上宣您。”


    婉兒回神,對著那傳話的宮女點頭道:“好。”


    夜幕降臨,薛懷義照例入了宮門,由女皇派來的內侍帶領著往女皇寢宮去,行到半途,薛懷義忽而捂著肚子弓腰道:“不好,許是吃壞了東西,肚子一直疼著。”


    “那可怎麽辦?”內侍著急了,“不如去請太醫吧。”


    “不必了,你在原處等我,隻消片刻便回。”


    “你快點兒啊。”內侍在原地幹著急。


    薛懷義大步流星往拾翠殿去,宮內深紅色的宮牆重重疊疊,交換往複,他的心越是急躁,腳步也就越快。


    推開一道堆滿灰塵的宮門,薛懷義果然在院中找到了那個孤零零的影子。(.好看的小說)


    “婉妹,”他笑嘻嘻地搓著手,狂喜道,“你真的來了。”


    那人影不答。


    “婉妹,是不是等的久了不高興了?”薛懷義靠近她,站在她的身後嗅到一股香味,一臉陶醉道,“真香呐,你身上擦了什麽。”邊說著邊從後擁住了那人,“怎麽一直不說話,是不是擔心那老妖怪會找過來?”


    “軟筋散。”那人開口淡淡地說。


    “什麽?”薛懷義一愣,腹部被硬物抵住,身子僵直,雙目懼色,“你不是上官婉兒,你是誰?!”


    那人緩慢回身,麵色平靜。


    “一個來結果你性命的人。”


    “我是皇上的人,你們誰敢動我?!”薛懷義吼著,想要爭奪她手裏的匕首,但驚覺手腳乏力,才想起方才的那股奇異香味,與那個人說的那香味的名字――軟筋散,臉色煞白。


    “我敢。”隨著輕描淡寫的一句,那柄匕首深深刺入薛懷義的心髒,又利落地拔了出來,再狠狠地補刺幾刀。


    薛懷義捂著傷口,膝蓋發軟地跪在地上,側頭望著淡漠走開的凶手。


    “你是誰?!誰派你來的?!”


    那人沒有理會他,徑直打開大門,門外出現了幾個手裏握著木棍的壯婦,一個個衝了進來,圍著重傷的薛懷義一頓暴打。


    門院外,隔著高牆,上官婉兒正低頭嗅著梅花,手肘擱在石桌上,聽著牆的那邊薛懷義的聲音漸漸小了下去,她像是一尊泥佛一般無動於衷,又聞身後傳來的穩健的腳步聲,平靜無瀾的眼睛裏才有了一絲波動。


    “小風,給張天姑娘上一盞茶,她累了。”


    張天靜靜地站在婉兒身後,一言不發。


    夜涼如水,華燈初上。


    婉兒斜靠在石桌上,沒有回頭。


    張天筆直挺立,沒有再走過去。


    “你讓我做的事情我都做完了,如果沒有其他事情,我就先回去了。”張天說。


    “太平公主答應我隻要我替她除了薛懷義,就借給我司馬安。”婉兒幽幽地說著,表情在黑色的夜裏晦明。


    張天看著她的側臉,高牆遮擋了原本應該落在她身上的月光,讓她變得更加神秘莫測,捉摸不定。


    “其實這買賣我也不賠本,”婉兒癡癡笑著,“既除掉了薛懷義這個眼中釘,也獲得了我想得到的東西,何樂不為?”


    “司馬安不是物件,就算公主肯,她也不會答應。”


    “我知道,”婉兒微笑,“我就想試試。”婉兒起身,踱步到張天身邊,繞著她走,“薛懷義已經惹起眾怒,武家兄弟恨他,太平公主恨他,朝中大臣也恨死了他,不單如此,離長安百餘裏地的百姓都恨他。”


    “百姓?”


    “皇上崇佛抑道,賜了白馬寺千餘畝土地,薛懷義養了三千律僧,七千武僧,誰能不忌憚?單是白馬寺一座寺廟,每月吃掉大約三個郡縣的口糧,此賊不除,不以平民憤。”


    張天默然,婉兒看似魯莽的舉動,實則考慮周詳。


    “薛懷義是皇上的禁臠,殺了他,明日怎麽向皇上交代?”


    “其實皇上心裏也有數,”上官婉兒頓住腳步,睨著那隊抬著屍體行進來的人對著張天道,“太平公主已經物色了兩個人進獻給皇上,相信很快就能夠衝淡皇上的慍怒。”


    “不怕此二人再次變成薛懷義?”


    “那便是公主的事情,不是我的。”上官婉兒搖頭,對那幾個宮婦吩咐道,“連夜送出宮去,不要讓人找到他的屍首。”


    “是。”那群宮婦退下。


    “張……”上官婉兒再回頭找尋的時候,隻餘下空落落的石桌,張天已經悄然地離開了。


    婉兒愣愣地坐回石凳。


    上官風端茶來,透過嫋嫋的熱氣不見張天。


    “姑娘,茶。”


    “嗯,放著吧。”


    薛懷義神秘地消失在了長安皇宮,竟然無人知曉他的去處,也無人敢再提起這人的名字。


    女皇將自己關在房門內幾天,等再出來的時候又重新容光煥發了。


    明堂被不知名的一把火燒毀,稍後又重建,詔書上的監工名字依舊是薛懷義。


    上官婉兒行走在這空蕩蕩的宮內,在這裏發生了太多事情,宋昭慧、蕭景、薛紹、薛懷義,還有很多喪命自己之手的人的魂魄都會留在長安宮中,而作為罪魁禍首的自己將會跟隨女皇去洛陽宮,企圖拋卻這裏的所有不快。


    憑欄獨立,婉兒由著清風拂過發絲,俯瞰長安皇宮。


    往事曆曆在目,卻都又盤根錯節。


    誰牽絆了誰,誰負了誰,人世繁華,原來最百無一用的是深情。


    一隻雀鳥驚了婉兒,小家夥在欄杆上蹦蹦跳跳,婉兒忽而童心大起,嚐試著去逗弄它,那雀鳥也頗通靈性,不遠不近地在婉兒手邊上跳著,偶爾輕輕在婉兒手心一啄,再翹起小腦袋滴溜溜地盯著婉兒瞧。


    婉兒轉身入最近的房舍,隨手拿起一塊糕點,放在手心讓小鳥啄食。


    “婉兒!”下方遠遠地有人在喊。


    上官婉兒凝神一瞧,認出那個小點是司馬安,遂心生疑惑,縱然她再想喚自己也不必在那麽遠的距離叫喊,離得近些不是更好麽?


    司馬安邊揮舞著手邊著急地朝婉兒這邊跑來,她在婉兒身後看見了一個人影,而且看樣子來者不善!


    “婉兒,小心後麵!”


    司馬安的聲音斷斷續續,上官婉兒聽的不太分明,朝著她擺了擺手又指了指耳朵示意自己聽不見,小雀鳥忽然嘰嘰喳喳焦躁了起來,婉兒餘光看見寒光一閃,這才驚詫回頭,但見一個人影高舉著刀朝著自己砍來。


    “啊!”


    一聲尖銳的聲音劃破長空。


    司馬安在階梯上聽見這一聲,心神一晃磕絆在石階上,又掙紮著爬了起來,拖著一時間麻痹了的手,拚命往上趕,一想到有可能見到的一幕,司馬安輾轉上了長廊,盯著前方撕心裂肺大喊。


    “上官婉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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