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龍元年的某一天,鸞台侍郎崔玄暐、司刑少卿袁恕己等摔軍入了洛陽皇宮,入到貞觀殿前,看著最後一層門卻隻得麵麵相覷,竟無人敢踏足一步。


    深紅色的朱漆大門後,住著殺伐決斷,行事果敢利落的大周皇帝武則天。


    雖然外麵的人占盡了優勢,但女皇的威嚴讓他們停滯不前,似乎誰敢走出這一步,誰就會立斃當場。


    門外的宮女侍衛早就不見了蹤影,而原本負責管束他們的上官婉兒正在明堂的東配殿裏與狄仁傑下棋。明崇儼抱著手靠在婉兒身後的牆上,右腿微微曲著,偶爾打著哈欠。


    窗外的陽光斜斜地投射入室,斑斑駁駁的影子落在青石鋪成的地麵上,氣氛安詳、寧和,與此刻貞觀殿內的肅殺形成了鮮明的對照。


    狄仁傑見婉兒遊移不定,落子也大失水準,遂捋了捋短須道:“上官姑娘不必擔憂,有太子在,他們不會傷害皇上,隻要太子登基,天下回歸正統,皇上還是太後,還可以頤養天年。”


    “何為正統?”婉兒抬眉盯著狄仁傑,眼裏迸射火花,“男子為尊即為正統,女子為皇則為大逆不道,狄大人,您也是皇上一手栽培的,難道您沒有一絲愧疚?”


    狄仁傑沉默片刻,歎氣道:“皇上已然步入暮年,縱情享樂,任二張肆意妄為,若是如此下去,必將敗壞先前名聲。我們今時所為,也是順應天命,如若不然,日後就會被武三思占了便宜。”


    婉兒聽罷隻是冷哼一聲,下手落子。


    說到底,還是倡循皇位正統,還是以男子為尊。


    明崇儼走到房間之內的矮榻上,仰麵舒服地躺了下去,又翻了個身,看著婉兒的側臉,伸出手在空氣中沿著她的輪廓細細描繪著,越畫越開心,嘴角勾起。


    這是她的眼睛,她的鼻子,她的嘴巴......


    婉兒餘光瞥見了他的舉動,但默不作聲當做不知,原本寂然的心好似落了一塊巨石般泛起陣陣漣漪。


    這個人......怎麽像是孩子一般......


    “噹——”一陣悠長深厚的鍾聲從遠處遞進而來,婉兒猛然站起,轉身棄子開門奔走。


    明崇儼也想緊隨其後,步出門檻的時候卻被狄仁傑喊住。


    “明大人,等等。”他道。


    明崇儼回頭,略帶詫異地回看他,“嗯?”


    “這是上官姑娘和狄某的殘局,不知道明大人想不想替上官姑娘繼續下完這盤?”


    明崇儼看著狄仁傑那張似乎正氣的臉,又往外望了眼長長的宮道,最終還是決定留在此處與狄仁傑下棋,就讓婉兒自己處理和武則天的是是非非罷。


    上官婉兒趕到貞觀殿的時候,門外列著重兵,一雙雙眼睛全部緊湊地盯著這個剛剛趕來的女史,寢殿內隻餘下太子李顯和女皇武則天,張氏兄弟在逃跑的時候已經被誅殺,屍體被肢解,頭顱懸掛在則天門前,曝曬示眾。


    婉兒隻身上前,她想在最後一刻守在女皇的身邊,陪著她走完這段帝王之旅,但門前的將士竟用武器指著她,威嚇著不讓她入內。


    “讓開,我是皇上身邊的人!”婉兒繼續上前,那些人就往後退,婉兒步步緊逼,那些人就隻能收起武器用身軀攔著,婉兒瞪了站在中間的將士一眼,指著門道,“若是太子逼宮失敗,你們都死無葬身之地,想株連九族的話,盡管攔著我!”


    將士這才稍顯驚慌,正在猶豫不定之際,但見婉兒推開了自己,徑直入了門。


    上官婉兒觀望殿內景象,太子李顯正跪在地上垂著頭,女皇武則天則端坐在禦案後閉著眼睛揉著太陽穴。聽見了外頭動靜,她便睜開了眼睛,發覺是上官婉兒後,嚴肅的表情才稍稍地緩和了一些。


    隻見她和顏悅色道:“婉兒,你來,朕沒有你便連一封詔書都寫不得了。”


    “是。”上官婉兒行禮,路過李顯身邊的時候瞥了他一眼,繼而走到女皇身邊,看著她滿頭的銀絲心中略泛苦楚。若不是自己為了替張天報仇推動這一步,女皇應該能夠在她的位置上壽終正寢吧,她那麽英明,一定早就料到了是自己默許這一切的發生,可她為何現在還這麽平靜自然呢,就好像是讓自己作詩一般隨意地讓自己擬定傳位的詔書......


    “婉兒,你的手在抖,別怕,有朕在。”武則天細致地觀察到了上官婉兒的動態,見她眼眶紅著,便安撫道,“朕知道,朕當皇帝有很多的人不滿,但越是讓別人不滿朕就越想試一試,如今朕老了,傳位也勢在必然,你幫朕選擇了人,選擇了時機,說起來,朕應該還要感謝你呢。”


    李顯稍稍抬頭,迅速看了一眼武則天和上官婉兒,又迅速低下頭去。


    “顯兒,你記住朕今天說的話,你能有今天,全憑婉兒,若是日後負了她,朕就算入土了,也不會饒過你,朕說得出做的到,你明白了嗎?”


    “兒臣明白。”李顯伏地重重磕頭道。


    武則天滿意地點點頭,伸出手覆住婉兒執筆的手,替她穩住,一邊在她耳邊道:“若是朕早生了二十年,不會將你讓給顯兒,不會將你讓給任何人,朕這一生過的還算風光,唯一的缺憾就是你。”


    上官婉兒心神一凜,側首回看武則天,不想這樣一來兩個人的臉近在咫尺。


    武則天微微一笑,壓低聲音道:“朕就愛看你的眼睛。”說罷抬手去點眉心那朵梅花。


    婉兒避開她的眼神,武則天的曖昧動作讓她心慌不已。


    “好了,”許久,武則天才與婉兒分開一段距離,將案上的聖旨蓋上印章,隨手甩到李顯的麵前威嚴道,“拿走你的禪讓詔書,滾出貞觀殿!”


    李顯喜出望外,抓起詔書瀏覽一番,最終又重重地在地上磕頭,起身時候望著婉兒猶豫了一會,稍後還是撩開前擺轉身開門,準備迎接屬於他的天下。


    殿外很快就傳來轟鳴般的山呼萬歲。


    殿內僅有上官婉兒陪著武則天。


    “我操心了一輩子,勞碌了一輩子,也風光了一輩子,如今這樣也不算太差,”武則天邊說邊回到了榻上,坐在邊沿看著立在跟前的婉兒招招手道,“婉兒,你來,陪我說說話罷。”


    上官婉兒會意,坐在武則天身邊。


    武則天執了她的手,微笑說:“顯兒性子軟弱,他的妻子韋氏又有野心,可惜卻全無政才,婉兒若為妃,隻記得兩點,一是警惕韋氏,二是切勿參政,如此才可安樂一生。”


    上官婉兒搖了搖頭,輕聲道:“婉兒願意陪在您身邊。”


    武則天忽而斂神道:“怎麽,你不是喜歡顯兒嗎,他如今做了皇帝你該與他同享尊榮。”


    “我也服侍了您大半輩子,就讓我繼續陪著您吧。”


    “好,好婉兒!”武則天欣慰地拍了拍上官婉兒的手背,轉身從玉枕下拿出一卷明黃色的絲絹道,“這是我最後一道聖旨,如果將來有難,或許還能夠幫到你。”


    婉兒看了一眼那耀眼的明黃,須臾後,終於還是接過了,起身行禮拜謝道:“謝陛下隆恩!”


    謝謝您從掖庭將我帶出,謝謝您對我的信賴和支持,謝謝您在最後還替我安排好的出路,可惜婉兒不能回報您的深情厚意,婉兒隻能用餘生來陪伴您,以贖今日之罪。


    從寢殿內出來後,婉兒顯然察覺已經換了一個世界。


    但無論皇帝是誰,都已經完全與她無關了,她心無旁騖,像是精靈一般遊走在宮內長廊內,照麵的人全都不予理會,全部視若無睹。


    “上官婉兒,你不覺得奇怪嗎,宮內發生這麽大的事情太平公主竟然毫無動靜,這不像她。”明崇儼陰魂不散地纏在婉兒周圍,不停地絮絮叨叨囉嗦著。


    婉兒真煩這人,但若不見了這人也是無趣。


    自神龍政變後,明崇儼每日都來,他截斷了武三思例行的禮物,趕走了圍繞在婉兒身邊的鶯鶯雀雀,又恬不知恥地賴在婉兒身邊吟誦些奇怪句子。


    “君應有語,渺萬裏層雲,千山暮雪,隻影向誰去。”


    “擬把疏狂圖一醉,對酒當歌,強樂還無味。”


    “......”


    這樣持續了一段時間,以至於當婉兒入了內廷陪伴武則天之時,耳邊好似又聽見了明崇儼那帶著幾分得意和幾分乖張的聲音在不停地叫喚著自己的名字。


    上官婉兒......


    上官婉兒......


    每當這種時候,婉兒都會不禁想到司馬安。


    那個在記憶裏鮮活的司馬安。


    婉兒覺得明崇儼在某些方麵很像她,出神時,也會將麵前的這個人當成了她。婉兒知道,太平公主早早就帶走了司馬安,此刻他們不知道在天涯的哪處角落裏閑情打鬧,每當想到他們相處的畫麵,婉兒的心就被一針一針地紮著刺痛著。


    半生癡情,卻不得善終。


    李顯掛念婉兒的恩情,很快就冊封她為昭容,名為後宮妃嬪,實則還是女官職責。婉兒對這些已經遊刃有餘,凡是中宗拿不定主意的,也還是她做主。隻是這一刻的婉兒早已經不是武皇身邊那個兢兢業業的上官女史了,而是一個處事隨然的上官昭容,她開始漸漸變得放蕩,隻沉迷於詩句,對一切權力都不在意。


    高高立在朝堂前,上官婉兒的心神卻飄忽於長天之外。她批複的折子被臣子親昵地稱呼為“容批”並且有甚者更將婉兒隨意在折子邊上畫的梅蘭竹菊框在框內保存,掛在牆壁上瞻仰。


    雖然被才子佳人們推崇,仕途如日中天,但婉兒的心總缺了一塊,夜色寂寥時,隻能孤影坐在小舟內,仰頭看著那輪明月,閉目深深細想當日雷聲大作時,從樹後出現的那道人影。


    “上官婉兒!”湖邊有人在追著小舟喊,聲音幽幽而來,“你快靠岸。”


    婉兒認出那人是明崇儼,於是不理。


    哪知道“噗通”一聲傳來,婉兒驚訝地看著岸邊,那人果真已經不在,再望向湖麵,水波粼粼,他竟然躍下了水中朝著自己徒手遊來,婉兒不禁為他的張狂而震驚。


    “上官婉兒,”那人一隻手抓在小舟邊沿,一邊抹掉臉上殘留的水珠,笑道,“我帶你去見她吧,去見司馬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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