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清淺淺的一澗溪水,在樹木蔥鬱的兩山之間蜿蜒而下,澄澈得連水底的細沙都曆曆在目,遊魚倏忽,輕巧繞過瀲灩雪白的腳踝,向著遠處掠去。(.無彈窗廣告)


    瀲灩提了鞋襪和裙裾涉水而行,鬢邊一朵剛采來的淡黃小花,迎著清風微微搖曳,春天的早晨,溪水還是很涼的,她卻並不覺冷,半是走路,半是玩耍,漸漸微笑起來。


    不知什麽時候,風悄悄停了,有莫名的霧氣開始在林間氤氳繚繞,起初還淡若輕煙,之後便越來越濃重,越來越高漲,片刻之間,竟已模糊了周遭的一切,遮天蔽日,滿眼蒼茫。


    山中忽然靜謐得幾近詭異,連剛才隱約可聞的鳥鳴猿啼,此時也像被濃霧隔絕開來,濕氣陰寒,漸漸透入衣衫,瀲灩住了腳步,將手中的鞋襪輕輕放在岸邊,雪白的裙裾飄落水麵,整個人便那樣靜靜佇立在溪流間,像一朵純潔柔淨的花。


    不知名的利器自霧中激射而來,帶著撕裂空氣的輕嘯,徑自襲向瀲灩的眉間,瀲灩站著未動,抬手,便已將那浸透絲絲涼意的鋒刃抄在指尖,細看時,卻是一片泛黃的落葉。陽春三月,山間的樹木新芽初放,這一片,想來該是去年的了。


    瀲灩端詳著那片樹葉的時候,銳器破空之聲忽然從濃霧深處,從四麵八方轟然響起。落葉,無數疾飛的落葉交織成一張讓人無所遁形的網,似群蜂亂舞,如流蝗飛砂,挾著致命的清寒,霎時間便鋪天蓋地襲來。


    瀲灩的身形驀地飄轉而起,袖中輕軟的冰綃飛出,淩空旋舞間,掃開了近身的鋒銳。


    雪白裙裾落回水麵,雙臂輕揚,纖細的十指向下箕張,再次閃轉騰躍處,兩股清流已如蛟龍吸水般追逐著她的兩掌旋入高空,散成無數水珠。無邊的落葉殺陣再次迫近,瀲灩清澈的眼瞳不知何時已成了冰霜之色,凜凜深寒自掌心驟然彌漫開去,空中飛旋的水珠頓時凝結成銳利的冰錐,銳嘯著向周遭爆射,穿透如幕如牆的霧氣,砰砰然不知釘在了什麽地方。


    怪異的悶哼和呻吟四麵響起,近在眉睫的落葉於半空忽然失去勁勢,輕輕飄落在瀲灩裙邊。濃霧瞬間散開,蒼穹依然碧藍如洗,陽光溫柔而明豔,飛鳥輕唱著在天空裏滑過,春風拂麵,一切如常。


    如果非要說有什麽不同,可能就是周遭某些粗壯蒼勁的古樹,好像略略委頓了些,樹身上多多少少都有幾處傷痕,緩緩淌著些觸目驚心的汁液,殷紅如血。


    “樹魅?”天驍提了無傷,自林中緩緩而來,打量著水中的瀲灩,片刻才問。


    瀲灩點了點頭。


    “受傷了麽?”


    “……沒有。(.無彈窗廣告)”瀲灩搖頭,卻不覺微笑起來,上岸,穿好鞋襪,忽然想起什麽,“殿下,你在山上找到北疆虎王的蹤跡了麽?”


    從大前夜至今,他們已逡巡了兩夜兩晝,但想從北疆的千裏山林中找到一隻行蹤無定的老虎,或者發現那極隱蔽的虎王洞穴,也仍像是大海撈針。


    “不找了。”天驍說。


    “不找了?”


    “既然這是北疆虎族的領地,那不妨讓他來找我們。”


    雪白頎長的身影驀地淩空而起,“無傷”出鞘,劍光如江河直下,瞬間席卷過蔥鬱的樹林,砂石揚天,木葉遍地,百鳥驚飛,群獸疾走,若幹參天巨樹攔腰掃斷,樹冠在充塞山林的冰藍色劍氣中,竟輕得像一隻隻斷了線的紙鳶。


    好端端的一片風景,便在這飛揚跋扈的一劍之中,毀於頃刻。


    “殿下……”瀲灩的眼中有些不忍的神色,卻也隻是近乎歎息地一聲輕喚,畢竟,找到北疆虎王是很重要的事,她不能勸阻,也勸阻不了。


    但有人對此表示了強烈的不滿,虎嘯如雷,在山中驟然炸響,有錦衣斑斕的壯碩身影自林間飛撲出來,砰然落地之時,似乎整個山林都震得顫了顫。


    天驍回身,掃了眼那個滿麵怒色,虯髯金眸的狂野男子:“北疆虎王?”


    “北疆斑斕九,不知雪狐王族貴賓駕到……有失遠迎……你……你奶奶的!”斑斕起初還本著外交禮儀,想來些先禮後兵的調調,但環視四周,隻見滿目山河破碎,臉色越來越難看,終於按捺不住,一個深呼吸,叉著腰破口大罵,“你這缺了八輩子德的瘋狐狸!我北疆虎族與雪狐王族向來井水不犯河水,你們在我的地盤上橫衝直撞了兩日兩夜,我也懶得與你計較,可你這死小子竟又出手毀我山林,實在是欺人太甚,臭不要臉,一把破劍了不起麽?!失心瘋似地到處亂砍亂伐,知不知道這樣會破壞生態環境,造成水土流失?!虧你還掛著雪狐王族的玉鉤,真丟你們雪狐王族的臉,是狐王滄溟那老東西養而不教,還是你雪狐王族本就家風不良,才會生出你這樣無情無義無禮無知無恥的敗類……”


    言辭冷硬尖刻,字字如刀,且大有上溯千年,將雪狐王族祖宗八代都牽連進來的趨勢,而其間諸如“亂砍亂伐”、“生態環境”、“水土流失”之類的說辭,卻又是這幾日從蘇軟那裏聽來,現學現賣的了。


    瀲灩睜大了雙眼,有些愣神地看著那個唾沫飛濺,叉腰罵街的男人,又轉頭去看天驍,眉彎微蹙,現出些憐憫憂慮之色,卻並不是為了挨罵的人。


    很想告訴那隻漂亮的大老虎,當初曾經有某妖族的君主到雪狐王族的領地上做客,隻因為喝醉了,對王後瓏兮說了句輕薄不敬的話,便被天驍殿下劈胸揪住衣裳,徑自拖出王宮,從雪山上一腳踢了下去,至今行動不便……


    但今日,情勢似乎又有些不同,天驍到現在竟然仍未發作,隻是安靜地站著,偶爾抬頭看看天空,皎潔如雪的白衣在春日明媚的陽光裏居然還透出幾分淡泊閑適之意。


    斑斕罵得詞窮,也未見對方有半點反應,惱怒,且無趣,於是忽然住嘴,喋喋不休的聒噪之後,突如其來的靜默反而讓人覺得有些別扭。


    “蘇軟呢?”許久,天驍淡淡問。


    “……什麽蘇軟?”斑斕做茫然狀。


    天驍向著斑斕走過來,在他麵前站定:“被赤焰草救了性命的蘇軟。”


    天紫告訴他,蘇軟曾被魚妖所傷,髒器損壞甚重,但此前他見到蘇軟時,卻明明看見那丫頭已經能到處亂跑了。在人間,能有此等功效的療傷聖品,非赤焰草莫屬,而北疆虎族世代守護的赤焰草,三百年僅有一株,絕不會輕易與人。


    如果不是明火執仗地以武力奪取,就必然與虎族有著過命的交情,無論哪一種,從北疆虎族開始尋找,總是會有些收獲的。


    近,觸手可及的近,刻骨深寒從看似沉靜的漆黑眼眸中滲透出來,帶著渾然天成的威勢和壓迫感,輕而易舉便攪擾了他人心跳和呼吸的頻率,斑斕看著那張絕美而冷酷的臉龐,心悸的感覺悄然而生。


    為什麽雪狐王族的小白臉,都長得這麽盛氣淩人呢?


    “赤焰草是我交給天緋的,但從那以後,我就再沒有見過他了。”定了定神,繼續裝蒜,“至於你說的什麽酥軟,我連她是人還是點心都不清楚,倒是你毀了我的林子,想要怎麽賠?”


    “別高估我的耐心。”天驍淡淡道,“你並不是一隻會撒謊的老虎。”


    “詐我?”斑斕嘿嘿笑道,“沒用的,我根本就不知道那丫頭在哪……”


    天驍的眉彎挑了挑,側目凝神的樣子十分好看,“我幾時告訴你,蘇軟是個丫頭了?”


    銅鈴般的金色大眼陡然變得黯淡,斑斕怔了怔,不由苦笑出來:“你說得不錯,我果然不會撒謊……”


    “她在哪?”


    “……小子,你以為你在和誰說話?”斑斕仍然笑著,語氣卻漸漸變得高傲而冰冷,“縱使雪狐王族神通再廣,你腳下這千裏山林,也還是我斑斕九的地盤,斑斕九的朋友在什麽地方,有必要向你稟報麽?”


    “你說得也有道理。”天驍居然點了點頭,“那麽……她在哪?”


    “耳朵聾,還是不通人言?”斑斕九怒道,“你哪個腦袋覺得我會告訴你?”


    “你必須告訴我,否則明天這個時候,世上就再不會有北疆虎族了的千裏山林了。”


    很誠懇的一句話,淡淡說出來,像是說一加一等於二那樣輕鬆自然。


    斑斕的眼中升騰起狂暴的火焰,仰頭,長嘯,吼聲震蕩山野,曆久不絕,和著這聲音,幽靜的林莽之間也有了騷動的跡象,草木窸窣之聲伴著各式各樣嘈雜的嘶吼吠叫同時響起,東西南北,遠遠近近,漸漸匯聚成澎湃的海潮,無數虎豹豺狼,猿猴麋鹿,都受了召喚,開始向虎王所在的山穀狂奔集結,待斑斕的嘯聲在掠過林海的長風裏漸漸消散,溪水兩岸已是萬獸雲集。


    處處獠牙似刃,利爪如鉤,處處是威嚇的低吼和嗜血的眼神,就連過往的山風都充滿了凶悍而濃重的野獸味道,似乎隻待山林的君主一聲令下,他們便會飛撲而上,將那兩個敢於挑釁虎王威嚴的擅闖者撕成碎片。


    天驍的眼睛裏仍是波平如鏡,沒有半點恐懼或者戒備的漣漪,他是來找虎王的,所以就算整個世界的飛禽走獸都來到麵前,他也不會多看一眼。


    殺死一隻老虎和殺死一萬隻老虎,對於“無傷”,並沒有太大區別,事實上,也許根本連“無傷”都不需要。


    而且作為一方霸主,卻沒有獨自麵對敵人的勇氣和擔當,還要讓不相幹的眾多肉體凡胎出來虛張聲勢,無謂犧牲,北疆虎族,也不過如此……


    “你的軍隊?”他問,微微上揚的嘴角挑出了一絲嘲諷之意。


    “不是。”斑斕摸了摸身邊一頭花豹的腦袋,“他們是來看熱鬧的。”


    “……”


    “山裏的日子寂寞,有熱鬧不看白不看,而且今日你我難免一戰,他們來也是做個見證。”


    “……”


    “如果你贏了,北疆的千裏山林,還有我的虎王洞府,任你們自由出入,真能找到蘇軟那丫頭,隨你們處置。但如果你輸了,就得留在我這山裏栽樹,剛才砍了多少,都要給我原數栽回去,而且此後終生不得踏進北疆一步,你意下如何?”


    “……”


    “不說話,我就當你點頭了,今日一戰,算是我和你結的梁子,與旁人無幹,無論勝負,也隻是我們兩個人做了斷,我若贏了,不會為難你身後那小姑娘,你若贏了,也不許再傷我山中的生靈,不答應的,就不是男人,你,答不答應?”


    “斑斕九。”許久未搭腔的天驍忽然說話。


    “……什麽?”


    “你太羅嗦了。”


    當第n批肉食動物從一隻雪白滾圓的兔子身邊疾掠而過,卻連看都沒有看她一眼,兔子決定,不躲躲藏藏了。


    站在懸崖邊上,可以看見遠處山穀中騰起的劍光和煙塵,美麗而恐怖的冰藍色劍光,即使在那麽遠的地方一閃而沒,也讓蘇軟的心驟然狂跳起來。


    ……來了?


    斑斕的狂吼衝入耳鼓,山中走獸奔突集結的嘶吼聲和腳步聲沸反盈天,空氣中彌漫著莫名的緊張和狂躁,似乎還有隱隱的血腥氣息,腦海裏頓時浮現出大劫之後草木凋敝,屍橫遍野的慘烈場景……會是那樣麽?值得那樣麽?


    苦笑,心卻漸漸沉了下去,蘇軟至今仍不清楚,自己究竟何德何能,平白無故便成了那麽多人的眼中釘,肉中刺,一個二個的都欲誅之而後快。她很想做點什麽,很想找那些人問個清楚,但到頭來,她什麽也沒有做,隻是像兔子那樣蹲在草窠裏。


    千古艱難唯一死,無論這一切到底是為了什麽,她都不想死。


    但現在,卻必須要做個決定了。


    咬牙,轉身,沿著崎嶇的山路向下奔跑,她要去那片山穀,見那個人,不論他相不相信一隻兔子的話,她都會告訴他:你看見的這隻兔子,便是蘇軟!


    誰也沒有權利為了保全自己而眼睜睜地看著別人犧牲性命,與其充滿內疚地活著,倒不如硬著頭皮站出來吧!


    一隻熱血沸騰的兔子,便在這種堅定信念的驅使之下,舍生忘死,豪氣幹雲,疾如飄風地向山下衝去。


    如果不摔那個跟頭,她差點就跟虎王斑斕共同譜寫了一曲感天動地的英雄主義讚歌。


    習慣了直立行走的動物,在四腳著地奔跑方麵總是有所欠缺的,更何況蘇軟的運動細胞原本就不甚發達,由於前腿過短而後腿過長,加之山路崎嶇陡峭,整個身體就像一輛急速俯衝之中又捏緊了前閘的自行車,跑得驚心動魄、險象環生,終於在某個不留神的瞬間踩上了塊圓石,淩空翻轉360°後,呈“大”字形拍落地麵。


    疼……


    掙紮著想要爬起來,卻忽然聽見衣袂當風的聲音,有白皙修長的手從背後伸過來,抓住蘇軟的耳朵,將她提進一個水藍色衣袍的溫柔懷抱。


    “好可憐,摔疼了麽……”指若蘭花,輕輕撫過蘇軟的脊背,含笑的語聲半是打趣,半是憐惜,“兔子也能摔成這樣,北疆深山,還真是無奇不有。”


    蘇軟伏在那人臂彎裏,沒有掙紮,也沒有抬頭,當然不是眷戀他的懷抱,而是因為那個聲音,她實在太過熟悉。


    ……比起一個實際年齡不明,性別取向不清,千百年不老不死,隨時隨地像鬼一樣出現的老家夥,兔子摔跟頭這種事,也算不得雷人吧,莫傷離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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