蜃境是個讓所有路癡生無可戀的地方。


    初遇雲薑的時候,蘇軟還以為那片鮮花盛開的寬闊峽穀,就是這裏的全貌了,但濃霧蒼茫之間,被雲薑拎著一路疾行,千回百轉、蜿蜒曲折、匪夷所思、莫名其妙地來到這個叫蜃境的所在,才發現剛才的風景,不過是這座奇異山穀的門戶之地而已。


    “蜃境之外,有花、風、雲、雪、草、樹、藥、澤八重山穀,其間景物虛實真幻,難辨難析,且山穀與山穀間隻憑密道相連,外人不知路徑,即使想從花穀走到風穀,也是難如登天的。憑他什麽雪狐王族的殺手,再厲害十倍,也休想踏進這裏半步,所以你大可放心養傷,其他的,都不必擔心。”雲薑邊給蘇軟換藥,邊氣定神閑地安慰。


    自從她確定了蘇軟既不是斑斕的飯,也不是斑斕的相好之後,兩個人就親密得像姐妹一樣了。


    雲薑是北疆山林中唯一的白虎族美眉,精於岐黃和園藝,雖然性格有些剛烈暴躁,但心地卻是極好的,時常會外出行走,遇見傷病的鳥獸,便帶回來醫治,妖族之中如果有誰受了傷,她同樣會伸出援手,之所以選擇蜃境這樣的地方居住,也是為了傷者能夠安然修養,在康複之前,不必遭風吹雨淋,也不必受強敵驚擾。


    從來到這裏,每日用她的草藥療傷,僅僅數日,蘇軟骨折的前腿就已經好得差不多了。


    “天緋如果回到北疆,不是也找不到……”蘇軟伏在雲薑房中那張巨大而柔軟的床上,看著她將一些冰涼的淺綠色液體塗上自己的左前爪,然後再用幾塊小木片固定起來。


    “他找不到你又不會死,怕什麽,那個眼高過頂的臭狐狸,讓他著著急也是好的。”雲薑細心地綁好了木片,將蘇軟捧起來,放在地上,“你的傷再有幾天也該痊愈了,出去曬曬太陽,對你有好處。我還得去給那倒黴老虎換藥,他可不像你這麽好伺候,一個大男人,略碰碰就鬼哭狼嚎的,討厭得很。”


    說著,拎了裝藥的小籃走向對麵的廂房,不一會,裏麵便傳出斑斕淒厲的慘叫。


    也不知是受傷的太脆弱了,還是上藥的太剽悍了,總之,這是每天早上的必修功課。


    ……可憐的斑斕。


    蘇軟不忍再聽,輕輕歎了口氣,一跳一跳走出房門。雲薑的三間草廬建在蜃境最深處,背靠山岩,門臨碧水,踏過精致的石橋,便可走進一片明朗的陽光裏。


    很難想像在這麽僻靜的幽穀之中,還能有如此煦暖的太陽。


    草地上花木繁茂,完全不像是初春的樣子。很多奇異的植物,蘇軟連見都沒有見過,但也有一些是她知道的,比如山茶、芍藥、蘭花、薔薇……還有……番薯……


    沒錯,是番薯,以前回姥姥家玩的時候見過的,粗壯碧綠的一株藤蔓,葉子青翠欲滴,蜿蜒開去竟有十幾尺長,懶洋洋美滋滋地伏在陽光裏。


    第一次,看見這麽大棵的番薯藤。


    蘇軟來了興致,樂顛顛蹦到近前,伸出未受傷的另一隻前爪,刨。


    歲月仿佛倒轉回無憂無慮的童年,每個暑假,她都會回到鄉下的姥姥家,跟著若幹個舅舅家的一群表哥表姐表弟表妹滿山亂轉,刨番薯,刨土豆,刨甜菜,刨剛長成手指粗的胡蘿卜……真是段魚肉鄉裏的快樂時光……


    “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美麗的童年,想起來總是讓人心生惆悵啊。


    “三瓣嘴,你刨夠了沒有?!”


    憤懣的語聲忽然從耳邊響起,將邊刨地瓜邊搖晃著腦袋吟詩懷舊的蘇軟嚇了個趔趄,豎起耳朵,警覺地茫然四顧。


    沒人。


    ……難道是幻聽?


    蘇軟彈彈耳朵,許是這陣子太過緊張了,看來回頭得跟雲薑說說,弄點安神的草藥吃……


    定了定神,繼續刨。


    “再刨,再刨把你那隻爪也打斷!”


    還是那個聲音,凶悍,沉悶,甕聲甕氣,像是從地底下發出來。接著,蘇軟爪邊的番薯葉子開始劇烈地簌簌顫抖,還未回過神來,整棵番薯藤便“piu~”地不見了。


    蘇軟怔住,半晌才揉了揉自己的小豆眼……


    確實不見了。


    雖然自從穿越以來,碰上的變態人變態事已經罄竹難書,但眼看著那麽大一棵番薯從自己眼前憑空消失,感覺還是有些難以名狀,正悵然間,那個聲音忽然又響了起來,這次,好像是從背後。


    “刨刨刨!怎麽你們這些帶爪的東西整天就知道刨?!擾我老人家的清夢,討厭!”


    蘇軟緩緩回身,背後不知何時已站了個極袖珍的矮胖小老頭,看上去耄耋年紀,身高不盈三尺,卻是粗粗壯壯,鹹菜壇子一般,手上拿了跟造型奇異的藤杖,戳在那裏,倒比人還高些,紫紅臉膛,童顏鶴發,此刻正瞪了雙小三角眼,沒好氣地看著她。


    “你是誰?”這三個字脫口而出,蘇軟趕緊閉嘴,一隻兔子,不應該跟陌生人說話。


    小老頭卻好像見怪不怪,繞著蘇軟轉了一圈:“人變的?”


    “……?!”


    “不用裝蒜,我老人家活了上千年,見過的人和兔子都多了去了,兔子是不會有人的眼神的,就像人也永遠不會有兔子的眼神,虎王的萬象鏡雖好,卻也不是無懈可擊。”小三角眼得意地湊近蘇軟,“我猜,你是個丫頭?”


    蘇軟向後蹭了兩步:“你……到底是哪位啊……”


    “刨了我半天,還有臉問?”小老頭沉著臉道。


    ……


    “難道,你是剛才的那棵地瓜?”


    “閉嘴,死丫頭真沒禮貌,什麽地瓜,我是參仙!”


    “神仙……還是……生鮮……”


    “參仙!千年人參的參,人參中的神仙的仙!”


    “參……仙?你不是地瓜麽?”


    “胡說!”小老頭瞪了她一眼,“你哪隻眼睛看見我是地瓜?人參!我是人參!”


    “可……你明明就是個地瓜,也叫番薯、紅薯、白薯、洋芋……”


    “閉嘴閉嘴!”小老頭暴跳如雷,“真是肉眼凡胎的笨東西!你隻看到了我地瓜的形貌,卻不知我有著一顆千年人參的心!一千年,一千年啊,我無時無刻不以人參的風範操守來勉勵自己,甚至練成了隻有千年老參才能練成的遁地縮地之術,你見過疾如飄風、快如閃電、心之所指、形之所至、五湖四海、任意遨遊的地瓜麽?睜開你的小豆眼看看,這樣仙風道骨的身姿,卓爾不群的氣度,能是地瓜麽?!”


    頂天立地的造型、激情燃燒的眼神、孤芳自賞的情愫、懷才不遇的憂傷,隨著聲嘶力竭的呼號,以及嘴角上那一縷微微的抽搐,匯集成小宇宙爆發般的強烈氣勢,鋪天蓋地,逼人而來……


    蘇軟被震住了,囁嚅半晌,才猶猶豫豫地嘟囔了句:“……即便如此,也不能改變你是一個地瓜的事實……”


    這話說出來,自己也有些後悔,他都那麽大歲數了,愛做人參做人參,愛做番薯做番薯,關你什麽事呢?何苦又潑冷水,惹他生氣,萬一紅瓤氣成白瓤,糖芯氣成柴芯,甚至幹脆氣死了,豈不是自然界的一大損失?


    果然,就見小老頭的紫紅臉膛變成了紫黑,抬手指著蘇軟的鼻子,唱京劇般地顫抖起來,許久,從牙縫裏擠出一句:“我,我跟你拚了!”


    話音未落,擺了個關公掄刀式,手中的藤杖挾了風聲,向著蘇軟橫掃而來,蘇軟沒有想到一個地瓜會有如此嚴重的暴力傾向,還未及有所反應,那呼嘯著的藤杖已迫在眉睫。


    然後,便是“嘭”地一聲悶響,加上“哎呦”一聲慘叫。


    ……


    蘇軟睜開眼睛,發現自己還在原來的地方,頭沒破,鼻梁沒折,渾身上下除了左前爪,找不到任何新傷。


    再看看遠處,參仙卻不知何時已飛出一丈多遠,藤杖也扔了,躺在草叢裏,四腳朝天一動不動。


    蘇軟大驚,趕緊跳過去:“你怎樣?”


    參仙仍然淌著,一雙黑黑的小三角眼望著天空,眼神裏有無限的落寞的憂傷:“你……有妖血護身……?”


    蘇軟怔了怔,想起幾個月前,上元之夜,有個邪魅至極的妖孽倚在她的床上,懶洋洋地告訴她,喝了他的血,尋常妖魅,是近不得身的……


    原來這老頭混了一千多年,就隻混了個“尋常妖魅”。


    “你那種眼神,是什麽意思?”參仙撐起身子,戒備而有點神經質地看著她。


    “……什麽?”


    “……你在可憐我!”


    “我沒有……”


    “不對,你就是在可憐我!”參仙怒道,卻又有些委頓,垂了頭坐在草地上,半晌不語。


    “喂……”蘇軟試探著碰了碰他。


    “……”


    “參仙?”


    “……”


    “好了,不要傷心了。”跳過去,跟他並排坐著,“其實人參有人參的好,番薯也有番薯的好啊,比如說有一年冬天,很冷很冷,我跟同學從實習的公司回學校,餓著肚子在車站等公車,手跟腳都僵了,渾身軟軟的,這時候,忽然看見路邊有一個賣烤白薯的,就買了一個,幾個同學一人掰一塊,熱乎乎地捧在手裏吃……又甜又香,進到肚子裏,馬上就有力氣了,那是我這輩子吃過的最好吃的東西之一,如果是烤人參,肯定就沒有那麽好吃了……”


    回味著那美妙的感覺,卻發現氣氛有些異常,轉了頭看參仙,隻見他正咬著手指看自己,眼神裏滿是驚懼怪異之色。


    忽然想起,跟一個地瓜說烤地瓜的事,也未免太恐怖了。


    “對……對不起啊……”語無倫次地解釋,“我不是那個意思,其實,其實我就想告訴你,番薯也是很好的,很有營養,還能做成炒番薯片……那個……不是……我……”


    越描越黑!


    ……


    蘇軟內疚的伏在地上,不敢去看參仙的眼睛。但參仙愣怔半晌,卻釋然地笑起來:“丫頭,你心地不錯,隻是對你們人來說,除了吃,也看不出地瓜有別的好了。”


    “……對不起。”


    “其實我也知道,自己長得不像人參,也未必能變成人參,但是我活了一千多年了,一千多年,總得給自己找點事做,總得讓自己有點盼頭吧?不然,這麽長的日子,該怎麽過呢?”


    “……”


    “以前我見過的人和妖,不是說我失心瘋,就是笑我癡傻,隻有你肯告訴我,番薯也是很好的,丫頭,我真謝謝你……”小三角眼忽然閃爍出些興奮的賊光,“要不,你求我辦事吧?”


    “啥?”


    “你求我辦件事,比如說到什麽地方拿什麽東西之類的,隻要是有泥土的地方,我都能即刻往返。”


    說著,五短身材跳入土中,又變回一株藤蔓,然後“piu!piu!piu!piu!piu!”,轉瞬之間,已換了若幹個地方。


    “怎麽樣,去哪都成。”番薯藤變作人身,在數丈開外看著她,洋洋得意。


    蘇軟想了想:“那……你能帶著人走麽?”


    “人算什麽?”參仙自信地道,“就算帶頭大象,對我老人家來說也是手到擒來。”


    “那……我真的要求你了?”蘇軟看著參仙,小豆眼裏星光閃耀。


    “求吧求吧!”


    “替我去一趟虎王洞府,如果見到一個穿白色衣裳,眉間有火焰印記,長得……還算不錯的人,就跟他說我和斑斕在這,然後把他帶回來,拜托!”


    “白衣裳……火焰印記……長得不錯……記住了!”參仙念叨著便要躍入土中。


    “等等!”


    “又怎麽?”


    “千萬記得啊,如果是眉間有火焰印記的,就帶回來,如果是袖子上有藍色花紋,看起來像坨冰的,可千萬不要招惹他,假裝是打醬油的就好。”


    “知道了,有花的帶回來,火焰的不理他。”


    “不對!”


    “……火焰的帶回來,有花的不理他!真麻煩!”參仙皺著眉跳進土中,轉眼不見了。


    ……這老頭,怎麽看起來不大靠譜的樣子啊。


    蘇軟憂心忡忡地伏在那裏,望著參仙消失的地方出神。


    也許隻有片刻,但蘇軟卻覺得過了很長很長時間,粗壯的番薯藤再度出現,她迫不及待地跳上前去。


    ……沒有天緋,隻有參仙一個人。


    “怎樣?”心沉下去一半,卻仍然盡量平靜地問。


    參仙坐在草地上,若有所思,半晌才搖了搖頭:“不好,不大好……”


    “……怎麽不大好?”


    “穿白衣服的人……我看到了。”參仙說,“但他躺在虎王的椅子上,不知是死是活,而且滿臉都是血……”


    ……


    草地上陽光仍然很溫暖,蘇軟卻覺得四肢開始發涼,漸漸控製不住,整個身體都要輕輕顫抖起來。


    “……你……看見紅色的印記了?”小心翼翼地問,像是要抓住最後一根救命稻草。


    “我沒看見。”參仙說,“他整張臉都是紅的,實在看不出什麽印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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