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龍府的這兩日,蘇軟過得其實還算悠閑。


    龍雪辰是個言而有信的人,說了絕不強迫,次日晚上就真的沒有再來打擾。倒是天緋三更之後去了他的住處,將近天明才回來,輕蹙著眉若有所思。


    “他在做什麽?”蘇軟好奇地問。


    “睡覺。”天緋說。


    “隻是睡覺?”


    “我在那裏從三更待到五更,他隻是睡覺。”


    蘇軟有點失望,原以為那男人三更之後,會有點什麽非正常甚至非人類的舉動,也好解釋莫傷離有意無意將她送入龍府的原因,但他居然真的隻是睡覺,而且已經兩天了,莫傷離也真如人間蒸發了一般,連個影子都不見。


    她這個小老婆還要當多久?


    “稍安勿躁,反正你現在也無處可去,住在哪裏,又有什麽不同。”天緋看出她的心思,淡淡地說。


    蘇軟沒精打采地伏在枕上:“你這算安慰麽?”


    “該來的事情總會來,既來了,便又總會過去,何必煩躁?”天緋舒展了身子在她旁邊躺下,“睡吧,五更了。”


    蘇軟依言閉上眼睛,卻睡意全無,翻了個身,心中愈發亂緒纏繞,於是再翻身……如此輾轉反側,烙餅一般,直到旁邊的狐狸忍無可忍,伸出一根手指抵住她的額頭,將她按在那裏動彈不得,這才算安靜下來。


    “……我睡不著。”有些落寞地看著床帳,喃喃開口。


    天緋不語,隻側過身來看著她,眼眸漆黑如夜。


    “你幫我,違逆你的父王……到底會怎樣……”


    這也是數日以來,始終困擾著她的抑鬱和糾結所在,想問,又有些惴惴不安。


    天緋微微一怔,原以為這丫頭有性命之憂,所以才心神不寧,卻不想居然是為了他。


    “不會怎樣。”輕描淡寫地回應,“我又不是第一次跟他作對。”


    “可這次不一樣,不是麽?”一雙大眼有些憂鬱地看著他。


    “這次也沒什麽不同,你又擔心個什麽……”天緋不喜歡那樣的憂鬱,不由自主地便伸出手去,揉亂了她的頭發,“太陽都要出來了,你到底還睡不睡覺?”


    雖是責備的語氣,卻說得異常柔和。


    蘇軟淡淡一笑,又開始望著帳幔發呆,許久,忽然輕聲道:“其實,我本來就已經死過一次了……也……並不是很害怕……”


    在那個狂風大作、烏雲密布的夏日,她仰頭站在馬路上,眼睜睜看著巨大的廣告牌如隕石般淩空飛落,然後,整個世界在她麵前消失不見。


    太快了,快得甚至連痛苦的感覺都記不起半分。


    那日東方連錦問她怕不怕,她說怕疼,其實那是敷衍他的,她真正害怕的,並不是死亡本身,而是從死亡的夢魘中醒來,卻發現失去了所有的那種刻骨銘心的孤獨和惶恐。


    如果這一次再死掉了,她又會去到哪裏,又會遇見什麽?


    抑或,這次便真的死掉了,再沒有精神,沒有意識,沒有痛苦,沒有喜樂,從此匿跡消聲,灰飛煙滅?


    身體忽然開始抑製不住地輕顫,擁緊了錦被,寒冷的感覺卻仍然從骨髓深處不斷湧上來。


    說了不害怕,又為什麽要害怕?


    這個世界本就陌生,即便離開了,也不過是到一個更陌生的地方去,那麽,她還怕失去什麽?她還在留戀什麽?


    天緋側臥在她身邊,能很清晰地感受到這個丫頭在發抖,他皺了眉,修長的手指輕輕扣住她的下巴,半是溫柔半是強硬地扳過那張略有些失魂落魄的小臉。


    “冷,還是害怕?”


    “……可能……有點冷。”剛剛才說了不害怕的,此刻隻好打腫臉充胖子。


    天緋盯著她看了半晌,然後伸出手臂,將她攬到自己的身邊來。


    很理所當然的動作,並不帶半點猶豫或者別扭。就像寒風乍起之時,大鳥將他的雛鳥收進自己的羽翼之下。


    熟悉的太陽味道……溫暖得……讓人有些傷心……


    “值得麽?”蘇軟問。


    “……什麽?”


    “耳順古稀、耄耋期頤,對於你們來說,也不過是彈指之間……為了個螻蟻樣生死匆匆的人類,去對抗你的父王和族人……真的值得麽?”


    天緋沒有說話,她以為他在思索,便繼續說下去。


    “你知道了那些事情,還能從雪原回來,我已經很感激你……但你父親那樣的選擇,也是情有可原的……”


    “……”


    “在我的家鄉,有句話叫做:盡人事,聽天命,所以如果……我是說如果,真到了非放棄不可的時候……就放棄吧……”


    很認真地說出這些話,說著說著,卻又覺得有些好笑了。自己果然是個擰巴的人啊……明明又沒出息,又怕死,此刻卻在對著唯一的一根救命稻草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告訴他救自己有多麽多麽的不劃算……


    但,從知道了那個什麽異世之心的典故,便總覺得自己像傳說中的掃把星,到哪兒毀哪兒,沾誰連累誰。


    既如此,趁著自己還能說話,索性就將這些心底的話說出來吧,雖然是珍貴的救命稻草,但真的到了非沉下去不可的時候,也犯不上抓著他一起沉下去。


    做人,得厚道。


    然而稻草對她的厚道卻是並不領情的,開始還耐著性子靜靜地聽,其間不知被那句話刺激了,忽然便怒從心頭起。


    驀地翻身,將那個喋喋不休的小丫頭壓在下麵,長發垂下來,貼著她的麵頰,冰涼如水,深不見底的黑眸帶了讓人害怕的妖異神色,就那樣冷冷地看著她。


    蘇軟噤聲,像隻受了驚的貓,透過那雙眼睛,她能很直接地感受到他的怒意,卻又不知所為何來。


    “因為你死過一次,便覺得……死是很容易的事情?”良久,他展顏一笑。


    天知道這個妖孽在盛怒之中忽然笑起來,樣子有多讓人心驚膽戰。蘇軟被嚇得咧了咧嘴,還未及想好怎樣回答,一隻修長有力的手已經扼上了她的脖頸。


    他……想要做什麽……


    順暢的呼吸驟然被硬生生阻斷,突如其來的窒悶感覺讓她難受不已,蘇軟驚訝地看著天緋,身體開始在他身下扭動,然而,根本就是徒勞。


    那隻手上的力道漸漸加大,仿佛真下定了決心要將她掐死一般,脖子很疼,頭上的所有血管都在充血,胸腔像是要炸開,眼前有越來越多的星星閃爍。想要央求,卻張著口什麽也說不出。


    直到掙紮越來越虛弱,連意識都漸漸有些模糊起來的時候,那妖孽才總算高抬貴手。


    “你現在還認為……死亡並不值得害怕麽?”他俯下身,貼著她的耳畔問。


    蘇軟沒有回答,她此刻無暇回答任何問題。


    呼吸,拚命呼吸,這件事情她從出生就在做,無時無刻不在做,卻從未發覺,能夠自由呼吸的感覺是如此暢快和舒服。


    然而下一秒,又忽然覺得極其委屈。


    淚水漸漸盈滿眼眶,然後從眼角滑下來,很大一顆,無聲落在他的手臂上。


    妖孽怔了怔,眼眸中的冰冷嘲謔之色褪去不少,想著自己是不是真的弄傷了她,畢竟那個屬於人類的柔軟纖細的脖頸,真要弄斷根本就不費吹灰之力。


    “你……怎樣?”問得有些猶豫。


    蘇軟悲憤地看著他。


    妖孽抬起手,想要去查看自己剛才抓過的地方,但見她條件反射地縮緊了脖子,隻好作罷。


    “即便真的像螻蟻一般,那又如何?我既決定了要讓你活,你就必須活得安然無恙,”淡淡說著,將手掌輕輕覆在她頭頂上,“所以放棄兩個字,以後我不想再聽……不要讓我覺得我所做的一切,你都毫不在乎,果真如此,用不著別人動手,我會第一個殺了你……”


    語調很輕,也不知算是安慰還是恐嚇。蘇軟怔了怔,卻覺得心裏不再那麽難受。


    甚至,還有些通透和明朗起來。


    “……我不提,”她揉了揉紅紅的眼睛和鼻尖,“但你也再不許掐我。”


    “我沒有那個嗜好……”狐狸沒好氣地答道。


    頭頂上,他手掌的溫度卻暖洋洋傳遞過來,蘇軟貪戀那溫暖,蹭了蹭,終於徹底放棄對抗。


    “……晚安,狐狸。”


    說這句話的時候,門外,龍府的家丁們已經在灑掃庭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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