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線清瀑,自巍峨蒼翠的山間飛流直下,落入山腳澄澈的深潭,波影凝碧,柔柔映進公子澈明亮的眼瞳裏,皚如春雪的白色軟袍在水麵上飄蕩,像一朵盛開的蓮花。(.)


    原本是要先回龍府再做打算的,走到半路,他忽然說要洗澡,於是挾了蘇軟禦風而行,直飛到這個人跡罕至所在,也不說話,和衣躍下潭去,但見水波中白衣漫卷,銀絲飛散,片刻之後半個身子出水,肩胛上讓人心悸的傷痕,居然奇跡般地消失無蹤。


    “對於龍族來說,隻要有水,事情就不會太壞。”看著潭邊目瞪口呆的蘇軟,他輕笑,“要麽,小三十六也來試試?”


    “……謝了,我還是……洗衣服吧……”蘇軟愣怔片刻,又低下頭,愁眉苦臉地浣洗著方才在泥濘中弄髒了的那襲紅衣,然而心中煩亂如麻的思緒,卻是怎麽也滌蕩不清了。


    丟人……真丟人……當著狐狸的麵,居然連“賤人”二字都脫口而出,優雅沒了,矜持沒了,啥啥都沒了,難道自己真的淪落成言情小說裏二流樣貌三流氣質九流人品不入流智商的炮灰女配了麽?怪不得狐狸連看都懶得多看她一眼,便抱著女主轉身而去。


    ……喵喵的,還是那種英雄美人式的橫抱……


    但是,如果再給她一次機會,她仍是要指著那個女人的鼻子,大罵出聲的吧……


    這世上有千千萬萬件事情可做,你卻偏偏喜歡用劍去捅一個最愛你的男人。明明重創的是他,卻讓我的心疼痛至此,而他是打死都不肯罵街的,那麽,我便隻能當仁不讓。


    潑婦,有時候是被擠兌出來的。


    隨水飄蕩的紅衣忽然被人擭住,茫然抬頭,公子澈正牽了隻殷紅的衣袖,站在水中看著她,白衣銀發映著粼粼波光,水妖般美麗而奇異。


    蘇軟發現,好看的男人是不能用清水泡的,泡了,再撈出來,便愈發漂亮得讓人手足無措


    “你……洗好了?”呐呐地問。


    水妖不說話,手上忽然發力,蘇軟連喊都來不及喊,就撲通一聲跌落到深潭之中,有修長的身體貼上來,扶著她的腰將她托出水麵,清涼的觸感浸透衣裙和長發,前後左右,盡是一片碧波蕩漾。


    如在雲端般無所依憑,隻好本能地勾緊了始作俑者的脖子,正待怒目而視,卻聽到他清朗的笑聲。


    “陽光,清風和水,都是療傷聖藥,特別是心傷,療效頗佳……”公子澈俯在她的耳畔說。


    “我……哪裏也沒傷……”仍舊嘴硬,目光卻被他的笑顏吸引,肌膚也漸漸適應了潭水的涼意,覺得,好像還不錯。


    “喜歡水麽?”公子澈問。


    蘇軟點點頭,她確實喜歡流水漫過皮膚的觸感,可惜體育成績不好,遊泳也學得半吊子,隻會閉氣而不會換氣,體育老師曾經滿臉黑線地說,她一動不動爬在水裏的樣子,像條潛艇。


    “從這裏順流而下,可以一直遊進東海……可惜,那裏是我的禁地,終此一生,都不能踏進半步。”公子澈淡淡說著,帶她遊向岸邊,卻並不上岸,隻在水中的一塊青石上坐下來,懶懶沐浴著午前的溫暖陽光。


    “你的家……在東海裏麽?”蘇軟問。


    “家?”公子澈閉目微笑,“我在人間待了許久,卻還是參不透這個字,小三十六覺得,什麽樣的地方才能叫家呢?”


    “家……就是家啊,”蘇軟撓撓腦袋,“你餓了,就想回去吃飯,累了,就想回去休息,家裏有你的親人,愛人,有人等你,而你也會在那等別人……總之想起來心裏就會暖暖的……覺得……自己不是孤單單一個人……”


    本來是想把這個字解釋清楚,說著說著,神情卻黯淡起來,默然半晌,才又展顏一笑:“蘇軟隻有一個家,還不知要何時才能回去,你比我幸運,你有兩個家,東海一個,龍府大宅又是一個……”


    “東海,不是我的家。”漂亮的眼睛張開,含著淡淡的笑意看她,然而深邃的眼底,又分明有一絲近於冰冷的漫不經心,“那裏早已經沒有等我的人,龍府大宅也不是,那裏,沒有誰需要我去等。”


    “可是龍府大宅還有你三十幾個夫人,她們都愛你,而你也愛她們,不是麽?”蘇軟困惑地看著他。


    公子澈若有所思地兩眼望天,半晌,點點頭:“對,她們愛我,我也愛她們。”


    “那個……”蘇軟的好奇心開始膨脹,躊躇片刻,終於忍不住問出那個已經憋了很久的問題,“說實話,那麽多夫人裏,你最喜歡誰?”


    這是個沒什麽營養的八卦問題,就像問你是愛吃蘿卜呢,還是愛吃菜,但公子澈的眼神卻忽然凝重起來,仿佛真遇到了什麽曠世難解的謎題,思索良久也未發一言,看那臉色,竟然有些糾結了。


    “要是……要是不願意,可以不用回答。”蘇軟囁嚅道,並不想因為自己的好奇而給人家帶來什麽心理障礙。


    “不是不願意,”那男人修長的手指揉了揉額頭,苦笑,“而是……我真的不知道。”


    蘇軟無語,幹脆也不再問,既來之則安之,曬太陽,玩水,明紅的裙擺蕩來蕩去,將幾條傻乎乎的遊魚逗得無所適從。


    忽然想起什麽,一掌拍在水麵上:“糟了!”


    “……嗯?”旁邊,正在假寐的公子澈懶洋洋張開一隻眼睛。


    “人!人啊!我們從龍府帶出的那幾個人,會不會已經……”


    “不會。”那隻張開的眼睛重又閉上,“那些都是跟了我很多年的侍從,也是……海鳥,危險來時,飛得比誰都快……”


    “海鳥?”蘇軟瞪大了眼睛,“就是阿九那樣的?”


    “……阿九可不是鳥呢。”公子澈輕笑出聲,


    “那……”蘇軟還想問些什麽,卻被那男人一伸手臂,輕輕攬住了腰身。


    “你這不解風情的丫頭,怎麽總問些不相幹的事情,難得夫妻二人獨處片刻,就不能……花前月下些麽……”


    ……


    王都,太子府。


    盡管已是光天化日,但繞過那些雕像般的守衛,潛入太子妃的寢宮,對於天緋來說,還算不得是什麽問題。


    將懷中的女子放在她那張極盡奢華的床榻上,然後,轉身便要離開。


    “就連多看我一眼的耐性,都沒有了麽?”天紫忽然開口,望向天緋的眼神裏,是帶了些委屈的。


    天緋的腳步頓住,卻隻是森然一笑。


    “到人間來做這個太子妃,是我自己的心願,但除掉那個小丫頭,卻是父王的命令,當初離開雪狐王宮的時候,我便與父王有約,這……是我對他養育之恩的一點報答。”


    “即便是雪狐王族的人,也不能一眼就辨別出誰是異世之心,為什麽你能?”天緋淡淡地問。


    “因為我是紫兒,紫兒,從小便與你們不一樣啊……”天紫輕輕地笑起來,卻又不說到底哪裏不一樣,隻挪揄地望著天緋,“我是在你懷裏長起來的,可從小到大,你又懂我多少?”


    “以前,確實不懂得,以後,卻也沒有懂得的必要。”白衣回轉,無聲走到天紫身邊來,伸手,抬起她細嫩的下頷,“既然做太子妃是你自己的心願,那就好好做你的太子妃吧,但不要再去找那個丫頭的麻煩,她並沒有招惹過你們任何人,她隻想活著,而我,也隻想讓她活著。”


    語聲平淡而溫柔,像在囑托一件舉手之勞的小事,天紫卻分明從中聽出了些森冷的殺意,就連貼著她肌膚的那幾根手指,也不再是記憶中暖暖的溫度。


    仰頭,望著他的眼睛,想要從中找到些發狠或者負氣的神色,就像雪山頂上耳鬢廝磨的若幹個日日夜夜裏,她惹惱了他時的那般。


    然而,什麽也沒有。


    那雙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黑眸,像暗夜中波瀾不驚的深海,以往專屬於她的憐惜、痛楚、縱容、憤恨,此刻都消弭在眼底深處那片近乎妖異的幽邃與寧靜之中。


    第一次,他用如此淡然的眼神望著她。


    第一次,從他的眸子裏看不見她的影像。


    ……隻是為了,那個會罵人的女孩子麽?


    有異樣的感覺縈繞進天紫的心,唇邊的笑意也多了些莫名的寂寥之色,不再像之前那樣嬌豔明媚,儀態萬方。


    “答應過父王的事情,我不會放棄。”她說,高高揚起的臉龐帶著昭然若揭的挑釁味道,“除非,你現在就殺了我。”


    “……我不會。”天緋一笑,“如你所說,天緋永遠舍不得傷你,哪怕再過一萬年,哪怕你殺了他,他也永遠不會傷你……”


    “……”


    “但這並不等於,他可以縱容所有的事情,”手指如冰,從那美麗修長的脖頸上輕輕滑過,太涼了,讓她的肌膚都微微有些顫栗,“有些東西,我不叫你碰,你便不能碰,就如同花瓶一般,你打碎了我的,我便會打碎你的,而且,絕對讓它碎得更徹底,更無可挽回……這樣的遊戲……你喜歡麽?”


    天紫仰望著他,眼中的風雲瞬息萬變,一時落寞,忽然又笑靨如花,“我想我已經明白了天緋的決心,可惜,有些晚了。”


    “……”


    “你既然決定要保護那顆異世之心,就不應該管我的死活,公子澈是個厲害的角色,但這次幫我的人……有得天獨厚的長處,隻要你不在那裏,我便有九成勝算。”天紫站起來,緩緩解開那件披風,厚重的深黑色滑落地麵,露出裹挾著身體的一襲嬌嫩鵝黃,仍然美麗得動魄驚心,輕淺的笑顏裏卻多了些異樣的神色,說不出是嘲弄,還是淒涼。


    有什麽東西在天緋的眼瞳裏漸漸凝結成冰,他看著她,卻又不隻是在看著她,目光穿透那副屬於相府小姐的絕美身軀,入心入骨,讓藏在裏麵的靈魂都覺出了陣陣寒意。


    “你的花瓶,已經要被我打破了。”盡管已感受到恐懼,卻仍然倔強地想要激怒他。


    莫名的,就是不喜歡那樣的冰冷和漠然,就是想看到他傷心的樣子,他絕望的樣子,他暴怒的樣子,哪怕他瘋狂起來,會真的把自己撕成碎片,挫骨揚灰。


    但天緋沒有暴怒,也沒有動她分毫,隻怔怔地看著她,然後倒退兩步,轉身向外走去。


    他走的是正門,而門外,至少有近百的金甲守衛。


    他並不打算離開。


    “你想怎樣?!”天紫意識到什麽,聲音陡然變得尖利。


    “你打碎了我的東西,現在……該輪到我了……”天緋說。


    他沒有回頭,天紫也就看不到他唇邊揚起的,那抹狠戾至極的凜冽微笑,隻是眼睜睜看著一襲白衣飛揚而去,衝破宮門,昂然闖入外麵明亮得刺目的陽光裏。


    ……腳步聲,呼喝聲,喊殺聲,金鐵錚鳴聲,哀號慘叫聲,錯亂交織。而與此同時,下朝不久的明輝太子正在附近一座美輪美奐的偏殿裏小憩,為晚上的宮廷盛宴養足精神。


    他不知道自己成了一隻花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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