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顆烏黑巨首探出地麵的時候,好像還戴了頂明豔豔的綠帽子,後來那綠色四分五裂傾瀉而下,才看出是半麵山坡的植被教它給拱了起來。整個山坳早已滿目狼藉,草木土石翻滾滑落,輕而易舉地便填塞了山峽間的江麵,江水倒灌,洶湧漫過須臾洲的灘塗,新雨後玉帶凝碧,峰巒如洗的好景色,轉眼已成一片山河破碎、魔怪橫生的末世之相。


    幅員遼闊、黑得讓人眼前一黑的大臉,由於膚色太重,五官的輪廓不甚明顯,隻能看清臉上兩隻血紅而凝滯的眼睛,兩枚突出唇角的鋒利獠牙,其餘就隻剩下觸目驚心而又毫無生氣的幽黯。


    本已死去了千年的巨人,被人喚醒時隻剩軀殼,攜著地獄之中陰森而陳腐的氣息,猶自不知世間滄海桑田已過,茫然四顧的樣子,雖隔了飄渺的山嵐和遙遠的距離,也仍然讓旁觀的人心裏充滿了震撼、恐懼,和某些不知所起的悲傷。


    “逐龍?”狐狸攬著蘇軟坐在小榭的屋頂上,看了兩秒鍾,便很識貨地叫出了人家的名字。


    “嗯嗯!”蘇軟猛點頭,雪狐族的王子殿下,見多識廣是應該的,但你那種仿佛認出了高中學習委員似的語氣,是不是也太淡定了。


    “從這裏跳下去,就是為了要我防備他?”狐狸歪了頭看著她,黑色的眼眸流光清淺。


    “……他手裏有整條龍骨做鞭子,我怕你……吃虧。”聲音越來越低,最後幹脆垂了頭去玩手指。


    自己大驚小怪了?可看見萬年龍骨,就會想起初見他時,那鮮血淋漓的模樣,整個人就慌了,跳崖什麽的,也不過是想讓他離那要命的利器遠一些。


    肩膀忽然被他攬住,一個毫無預兆而情緒複雜的吻,輕輕印在她的臉頰上。


    “真傻……”半喜半怒的兩個字,溫柔得讓人心頭一顫。


    蘇軟仍然在玩手指,卻連耳朵都已經紅了。


    遠處,逐龍鬼的半個身子現了出來,正緩緩抬腿向上爬,這個動作帶來了地震般的效果,就連蘇軟和天緋腳下的山崖也開始微微顫抖,像一部壯觀而驚悚的電影,在默然放映半天之後,總算被打開了些許的環繞立體聲。


    蘇軟拚命扯天緋的袖子;“咱們快跑吧!”


    結果換來了一個淡淡的鄙視的眼神。


    ……她差點忘了,天緋殿下的字典裏,是沒有“跑”這個字的。


    “你,打得過他嗎?”不是對他沒信心,但且不說那廝的身量和來頭,光是它手裏拿的,那可是一整條萬年龍骨。


    “沒有把握必勝,不過,它也沒有。”天緋心情似乎還不錯,漂亮的手指拈著蘇軟一綹長發,有一搭沒一搭地用發梢掃著她的小臉。


    “那你還等什麽,趁著他還沒爬出來,削他啊!”蘇軟急了。


    第二個淡淡的鄙視的眼神,再次悠悠地飄過來。


    ……好吧,天緋殿下的字典裏,也是沒有“趁人之危”這四個字的。


    可是天緋殿下,你的字典真的很不健全啊,什麽字都沒有你會不會變成文盲啊?


    “逐龍是上古戰神,生時剛烈驍悍,死後也不應被那些汙穢的東西所憑,受這種折辱,我既然看見了,就得幫他。”天緋說。


    “幫他?怎麽幫?”


    天緋笑笑,幽邃的眼眸卻在逐龍鬼完完全全爬出地麵,巨大的黑色身軀遮天蔽日地矗立在峽穀中的時候,驟然明亮得如中天驕陽。


    能與傳說中的巨人一戰,其實,他是很高興的吧,蘇軟想。


    “這次,你得陪我一戰了。”天緋帶著蘇軟躍向露台。


    蘇軟苦笑,麵臨深壑,背倚絕壁,逐龍當前,守歸環伺,除了他身邊,已經沒有更好的地方可以安置她。而這也意味著,等會狐狸在正麵迎敵的時候,勢必要分出心神和力氣照顧自己。


    她從未如此懊惱自己隻是個手無縛豬之力的凡俗之人。


    “對不起,每次我都是累贅……”很小很小的聲音說。


    狐狸看了她一眼,皺眉:“不是。”


    “哎?”


    “你在這,很好。”平淡卻不容置疑的肯定句,然後就轉過頭去,靜靜地等著逐龍。


    蘇軟怔了怔,然後今天第n次,臉頰慢慢紅了。


    因為身形太大,逐龍鬼四下逡巡的樣子顯得僵硬而遲鈍,但當它發現了這邊露台上的目標,奔襲而至的腳步卻讓整個山穀都顫抖起來。


    天緋目光專注地看著那黑色的龐然巨物漸行漸近,忽然抬手,尖利的指甲劃過右臂,就像以前某個月夜他曾經做過的那樣,鮮血毫無意外地湧出來,殷紅明豔的液體,沿著修長的手臂流淌而下,蜿蜒潺湲,漸漸像極了一幅妖冶莫名的紋身畫圖。


    蘇軟的心揪了一下,但並沒有出聲,她知道狐狸那樣做必然有他的理由。


    血越流越多,顏色也越來越明亮熾烈,卻不滴落於地,而是如百川歸海,緩緩流向天緋的掌心,在那裏匯集凝聚,仿佛熔岩燒到高熱,讓周遭的風都變得有些灼燙起來,終於在某個瞬間到達了燃點,轟地白芒爆裂,奪人雙目。


    待光與熱散盡,天緋手臂上的傷痕與鮮血也完全消失,掌中卻憑空多了把殺氣凜冽、張狂且犀利的長刀,鋒刃六尺,湛湛如水,刀柄四尺,金鐵凝光,有隱約的淡紅蔓過整個刀身,仿佛剛剛從地獄血河中拔出,又濯洗過了皓月清華,莫名的勾魂攝魄,又莫名的觸目驚心。


    蘇軟從未見過狐狸用刀劍,以前無論遇見什麽樣的妖鬼人獸,他都隻是空手肉搏,最多上爪子撓罷了,抄家夥,這還是第一次。可見對於那個黑大個,他是格外謹慎,也格外重視的。


    還沒來得及研究這麽長一把刀,他究竟是從哪拔出來的,便聽得風聲驟起,一條巨大的蒼白龍骨,已山呼海嘯著迎麵橫掃而來。


    不是不知道什麽叫壓迫感,黑雲蓋頂,狂潮拍岸,泰山崩於前,都是傳說中極富壓迫感的場麵,身處其間,人會因為自己的渺小和無力而感到恐慌甚至絕望,但此刻,迎著逐龍手中的那條龍骨的勁勢,蘇軟卻覺得就連恐懼和絕望的能力都已經被全部逼走,整個人仿佛成了大荒世界中的一隻螞蟻,隻是一隻螞蟻,而下一秒,席卷的颶風就要把自己吹到虛無飄渺的不知道第幾重天上去。


    刑天舞幹戚,今天,總算,見識了……


    幸而有一脈清寒忽然閃電般刺入視野,將她晃得回過神來,那是天緋長刀反轉的光芒。


    “嘴別張那麽大,石頭會飛進去。”淡淡揶揄的語聲,那隻缺德狐狸居然還有心情笑話她。


    但接著便見他頎長的身形騰入雲霄,泛著靡麗血色的刀光,揮出戰天鬥地的氣勢,徑直迎上了襲至近前的龍骨。


    兩種截然不同,卻都極具毀滅性的力道在峽穀間相逢、碰撞,聲若驚雷,兩側群山劇烈地抖動起來,讓人幾乎無法站立。黑色巨人的身影卻居然被迫得後退半步,龍骨失了準頭,倒劃過幾重山峰,削平了峭拔的峰頂,草木紛飛,岩石翻滾,一派地裂天崩之象。而天緋則挾了這一擊之勢,淩空欺身而上,不給對手喘息的機會,刀光暴漲,如日冕噴薄,直取逐龍麵門,硬是將那龐然的黑色身軀又逼退數步之遠。


    蘇軟瞠目,腳大,果然步子就大,幾步就要退到穀口了呢……但這個好像不是重點,重點是,那麽小巧的狐狸(==),憑蠻力對抗那麽巨大的逐龍,竟然占了上風啊!


    知道妖孽霸氣側漏,但仍然想不到會這麽凶殘,原本想著他以小搏大,多半要采取些迂回靈巧,四兩撥千斤的戰術,誰知他居然提刀就上!居然硬碰硬!居然還占便宜了!這是什麽精神?!這就是與天鬥與地鬥與人鬥其樂無窮狹路相逢勇者勝妖孽會武術誰也擋不住的精神啊啊啊!


    剛才被龍骨嚇得不會動彈的熊樣已經完全消失,蘇軟將拳頭塞進嘴裏,拚命堵住滿腔歡欣鼓舞,一雙大眼星光璀璨地望著半天空驍悍搏殺的男人。


    那邊廂,天緋與逐龍的戰鬥已漸入白熱,龍骨勢沉,剛猛無匹,長刀狂烈,鋒銳絕倫,纏鬥一處之時,刀兵轟鳴,峰巒摧裂,妖孽白衣獵獵,巨人腳步隆隆,整座恒年峽都在充盈天地的暴戾之氣中顛簸震蕩,似乎隨時可能被夷為平地。而絕壁上的露台,卻因為天緋罩著,而得以在毀天滅地的攻擊下,在飛沙走石的亂境中,暫時安然無恙。


    逐龍的進攻是一種六親不認的無差別進攻,因為沒有思想,所以毫無顧忌,天緋卻仗了一寸短一寸險,刀刀不離敵人的麵目五官,不知是不是出於本能,黑大個並不怎麽在意身體受傷,卻似乎十分擔心自己的臉被刀剁毀容了,屢屢躲閃回護,無形中殺傷力便打了折扣,終於教天緋逼得緊了,發起恨來,全力掄起手中龍骨縱劈而下,龍尾撞上天緋的長刀,轉瞬又彈了開去,黑色巨足倒退兩步,卻正踩入一條山壑,但聽砰然巨響,竟整個人仰倒在地。


    而天緋也在承受了這一擊之後,翻轉飛落在露台上,長刀猶自錚鳴顫動,嫋嫋無絕,蘇軟連忙跑到他身邊來,卻駭然看見他麵白如紙,唇色發烏,雖仍筆直地站著,一縷鮮血,卻正從他持刀的右手虎口緩緩滲出來。


    “……狐狸?”輕輕抓住他的胳膊,盡量不讓聲音抖得太厲害。


    狐狸看著她,忽然笑了笑:“這山穀裏,好像有不幹淨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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