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隻聒噪的白鸛,是公子澈離開東海的時候,隨身帶出來的唯一的東西。


    以人類而論,當時他該算個十二三歲的少年,卻已在不盈山那座花開如雪的庭院裏,困坐了數百年的牢籠。


    滄海之眼,世間最美的眼睛,然而於東海龍族而言,則是大劫將至的不祥之兆。那傳言來路不明卻又流傳許久,據說上一個有著滄海之眼的龍族後裔,就是與初月無憂同日而生的。其後,那雙眼睛也被貢獻出來,當做了開啟洪荒之門的祭品。


    與那位比起來,僅僅被圈禁一隅,實在已經仁至義盡。


    日子過得很寂寞,也很忙碌,學識和能力卻在一年年心無旁騖的苦修之下成了同輩兄弟中最出色的。但公子澈知道這毫無意義,也從未打算以此為資本讓誰刮目相看。那樣的努力,也不過是因為沒有別的事情可做罷了。


    坐在東苑最高的宮殿頂上,可以看見海天相接的地方,對於一個小小的囚徒而言,那裏是他見過的,最遠的遠處。但書上說,大海之外還有種所在叫做陸地,異界之外,還有重世界叫做人間。


    那裏,會比不盈山有趣一點點麽?


    所以當有一天,龍王炎涼,他的父親,忽然下令讓他遷居人間的時候,他並沒有半點被掃地出門的恐懼和淒惶,而是慢慢地,慢慢地笑了。


    “這是銀翼使,我東海龍族最精明強幹的棟梁之才,從今以後,就由他照顧你的飲食起居。準備準備,你們明天就可以走了。”炎涼有些怪異地看了這個不知在高興什麽的兒子一眼,從王座底下拎出一隻通體如雪,卻被捆住了嘴的白鸛丟給他。


    公子澈走出大殿,站在明晃晃的陽光裏看著那隻棟梁之才,棟梁之才閉著眼睛耷拉著腦袋,看不出是生是死。過了一會兒,公子澈伸手,解去了鳥嘴上係著的繩索。


    “陛下――!”一聲錐心泣血的哀嚎,幾乎要刺破耳鼓,“陛下!您是尊貴無匹的龍族之王,須當潔身自好!蛇妖雖美,但血統低賤,怎能登堂入室,做龍族側妃啊!陛――下――!就算您逐屬下出東海,屬下也要死諫!以龍王之尊迎娶海中野妖,會玷汙了您,被異界各族恥笑,君辱臣死啊陛――下――!”


    瞬間滿血複活的白鸛,衝著大殿內暴跳如雷,歇斯底裏,其聲之淒厲,其情之悲愴,直令風雲變色,神鬼皆驚。(.無彈窗廣告)


    “滾!”一隻巧奪天工的錦繡長靴從殿內飛出來,不偏不倚砸在白鸛的腦袋上,伴著龍王陛下忍無可忍的怒吼,“你已經不是銀翼使了,再聒噪,我燉了你做魚湯!”


    白鸛氣鼓鼓地還想再喊,旁邊忽然伸過一隻手來,準確有力地握住了它的嘴。大怒轉頭,正對上一雙江海凝光的絕美眼眸。


    “你不是鳥麽?怎麽做魚湯?”那眼睛的主人問。


    即使後來的後來,白鸛阿九打死也不承認自己曾看著一個男孩子看得癡呆半晌,但彼時彼刻,與那雙眼睛對視著,它真的幾乎忘記了呼吸。


    “三,三殿下。”盡管素未謀麵,但整個不盈山上,不會有第二雙這樣的眼睛。


    “你叫什麽?”


    “屬下銀翼。”


    “淫逸?”修長的眉皺了皺,“還不如叫驕奢。”


    “不是淫逸,是銀翼!銀翼!”鳥激動了,振翅衝天,扶搖翻轉間,小小白鸛的身影已化成了金睛白脊,亮銀羽翼的巨大鵬鳥。


    “屬下是銀翼使者,九命鯤鵬,剛剛奉龍王之命,追隨三殿下到人間曆練!”


    “哦。”公子澈點了點頭,“所以,你也是父王不想要了的?”


    “三殿下,請注意您的措辭,屬下是……”


    “我們今天就動身吧。”


    “哎?”


    “還有,從今以後,我不再叫公子澈了,幫我想個人間的名字。”


    “哎?”


    “你也別叫銀翼了,聽起來討厭,既是九命鯤鵬,那就叫阿九吧。”


    “哎?!”


    自此,東海不盈山上少了一個三殿下和一個銀翼使者,而人間的萬丈紅塵中,便多了龍雪辰――一個帶著隻聒噪白鸛出來闖世界的少年。


    龍雪辰成為龍大官人,並非一朝一夕的事情,在那之前,他是頗經曆了些磨難的。首先,剛上岸不久,他們就遇到了第一個問題,饑餓。


    有誰從沒挨過餓麽?有,龍三殿下就是。雖然作為龍族中最不受待見的存在,宮苑門口都能冷清得長出蘑菇來,但在衣食上,龍王炎涼倒從未曾苛待了他,再加上生活非常規律,三餐必依其時,因此餓這個詞,根本就沒有在他的字典裏出現過。


    “阿九,我好像病了。”日薄西山的時候,龍雪辰在一座不知名的山上按落雲頭,捂著肚子皺眉。


    “病了?哪裏不舒服?”阿九在他眼前繞著圈飛。


    “這裏很空,非常空,心裏也不舒服,另外,好像有點沒力氣。”


    “……”


    “阿九?”


    “……我知道了,看見山下那個村子了麽,咱們去那給你找些治病的藥。”


    半個時辰後,山腳小村的一戶農家院裏,龍雪辰開始吃他的藥――烙餅卷炒茄子,外加一碗酸辣湯,農戶的主人,一個滿麵塵灰但滿眼粉紅泡泡的老大娘笑吟吟地在旁邊看著他。


    從來沒見過這麽俊的娃娃,吃烙餅的樣子都好看得跟天仙似的,尤其那雙眼睛,直能將人瞧得就地年輕幾十歲,就衝那雙眼睛,也不枉費她那兩斤存了半年的白麵。


    “孩兒啊,你多大?”見他吃得差不多了,老太太忍不住搭訕。


    龍雪辰想了想,“差兩個月,三百九十六。”


    “……咳咳咳!”旁邊,正在費力啄一根老玉米的阿九讓玉米渣子嗆著,拚命咳嗽。


    老太太撫掌大笑:“這麽好看的孩子,怎麽是個不識數的?三百九十六……哎呦你樂死我了……”


    龍雪辰看她笑得實在開心,不由得也笑了笑,繼續吃。但那一笑,卻又把老太太給看呆愣了,半晌,才喃喃道:“孩兒啊,看你這氣度這打扮,必是富貴人家的少爺,怎麽一個人跑到這窮鄉僻壤來,你爹娘呢?”


    “哦,我生來不祥,被我爹趕出來了。”


    原本隻是輕描淡寫就事論事,但老太太聽了之後,就不再說話了,然後起身離了桌子,開始在院子裏轉磨磨。


    阿九歎了口氣,棄了老玉米飛上他肩膀:“殿下,不是,公子,這種事情怎麽好隨便跟人說,人類都蒙昧得緊,莫名其妙的忌諱又多,小心等會把咱們當喪門星趕出去,那可就……”


    話未說完,就見老太太深吸一口氣,插著腰站在院子中心破口大罵起來:“我‘嗶――’你這缺了八輩子德的世道!我‘嗶――’你們那些缺了八輩子德的父母!我‘嗶――’你們一個個落井下石髒心爛肺扯老婆舌頭的王八蛋!你們才喪門星!你們才克父克母克夫!毀了我老婆子一輩子也就罷了,連這麽小的孩子都不放過!生兒子沒‘嗶嗶――’是你們家氣數!缺德夭壽頭頂長瘡腳底流膿是你們家揍性!少賴在旁人身上!說我們命硬?!說我們不祥?!我倒要看看你們這些狼掏的活到最後,能活出個什麽癟犢子樣來!想讓我們死!我們且活著呢!你們都下河變王八了我們都死不了嗷嗷嗷嗷嗷嗷嗷!!!”


    ……


    院子裏很安靜,全村都很安靜,連狗叫聲都聽不見。一陣小風,卷了片樹葉從院子上空刮過,飄向不知名的遠方。許久之後,院牆外麵忽然響起四下散去的腳步聲,伴著壓低了嗓音的嘁嘁喳喳,漸行漸遠。


    “別看了別看了,散了散了。”


    “再瞅眼,那後生怪俊的,還有那大白鵝(阿九:你才是鵝你全家都是鵝)……”


    “你個死丫頭害不害臊!趕緊走!吃了當心老瘋婆子抓你回去煮著吃!”


    “……快走快走,老瘋婆子又罵人了,再罵今年又不收成了呢……”


    “我剛要爬牆頭,嗷嘮這一嗓子,嚇死我了……”


    ……


    龍雪辰吃完最後一卷餅,很淡定地抓過阿九擦了擦手,眼中的笑意似有若無。阿九卻完全石化,連被人當成手巾都沒有在意,望著老太太的目光如同望著什麽風華絕代的女神,心中來回來去隻有一個念頭:“驚才絕豔!氣勢如虹!我得把那些話抄下來抄下來抄下來……”


    後來他們知道,老太太自幼就被算命的說成是白虎降世,克父克母克夫,一生未嫁,受盡冷落非議,老來獨居在此,與村中人除了罵街之外也幾乎沒有其他交流。兔死狐悲,物傷其類,罵完了再看龍雪辰的時候,老太太已經是滿眼的同病相憐舔犢情深了。


    “孩兒啊,你可有去處?”


    “沒有。”


    “可憐見的,要是不嫌老婆子這窮酸簡陋,你就先住這,等以後有了好去處再走,怎麽樣?”


    龍雪辰抬頭看了她一眼:“好。”


    老太太也沒想到他能這麽痛快答應,怔了怔,瞬間就笑成了一朵菊花,歡天喜地轉身給他收拾住處去了。


    “你,真打算住這?”阿九飛回桌子上,問。


    “嗯。”


    “為什麽?”


    “她家東西好吃。”


    “才怪。”嫌棄地踢了踢腳邊的那根老玉米


    龍雪辰勾起嘴角,端起剩下的小半碗酸辣湯,喝光。


    反正整個世界都是陌生的,在哪裏落腳並沒有什麽不同,既然如此,倒不如,就住在三百六十九年來第一個肯為了他暴跳如雷的人家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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