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這樣說著,卻並不急於去搭救那團被斬神之刃攔在半空頗為焦灼的猩紅雲氣,反而長袖一展席地而坐,輕手輕腳地將倒在身旁的雪城攬過來,很慈祥地摘下她頭上的一片草葉,又抓住小姑娘蒼白纖細的小手,有一搭沒一搭地幫她清理指尖上沾到的浮土,忽然抬頭問天緋:“我要是用她當人質要挾你,會不會管用?”


    天緋看他的眼神如同看著一塊土石碎木。


    “我就知道,對於一窩子世世代代替人看門的破狐狸來說,當然沒有什麽比看門更重要。”莫傷離嫌棄地撇了撇嘴,“但如果小軟軟在,那可就不同了,在那個小傻子眼裏,人命可貴重著呢……話說你把小軟軟放門口了麽?幾天不見還怪想她的。”


    說著還捏起雪城的手指頭,像操縱個布偶似的,指了指洪荒之門的方向。


    天緋自沒有興趣跟莫傷離探討蘇軟在哪裏這件事,他對此人的耐心早八百年就已經耗光了,按照雪狐王族的世代傳承,擅闖洪荒之門者格殺,更何況方才他趕來之時正看見這廝已將初月神識送入那個人類女孩子體內,又試圖將初月之“惡”也引過去與之聚合,此時此地最簡便的辦法,自然是一刀斬下將那兩人全都劈了了事。


    但他終究沒有出手。


    或許是骨子裏的驕傲天性,不屑於用斬神之刃去斫殺一個明顯是被脅迫和操控的年幼凡人,又或許真如莫傷離所言,眼前這個小丫頭,在他家那個丫頭的心裏,也會是一條頗貴重的人命吧。


    守衛洪荒之門是雪狐王族的使命,但這份使命裏不該摻著無辜者的血,也許他家列祖列宗和那個沒節操的老爹並不這麽想,但此時刀在他手裏,他就是這麽想的。


    所以即便現在完全沒有跟眼前這個瘋子多聊一個字的欲望,但看在他手裏握著的那條性命的麵子上,天緋還是開了口:“現在出去,還是要死在這裏,你選。”


    “到了這個時候,還肯指兩條路給我走麽……小狐狸真是個好狐狸啊。”莫傷離喃喃自語,有點感動的樣子,鬆手,任掌心裏女孩子的手臂軟軟垂落下去,然後輕輕將她放在旁邊,慢慢站起身來,“可是從很多年前開始,我就隻剩下一條路了。”


    絲絲縷縷的紫黑色煙氣,自兩袖間蜿蜒而起,在有點落寞的語調裏,並不落寞地迅速聚攏,瞬間化成兩頭黑色幻獸,爪牙間都帶著萬古未見天日般的陰沉死氣和怨毒煞氣,無聲撲向半空。


    那獸原名“葳蕤”,是長風族人出生之時便相伴而來的靈獸,人手一對,附著在精氣血脈裏,與主人同生同存,同感同知,但平日裏無蹤可覓,隻在緊要關頭才會被召喚出來做護身助戰之用。


    西方長風族得創世之神眷顧,雖是異界妖族,卻慣常以靈芝玉露為食、萬物精華為養,闔族畫風都是一派龍章鳳姿清越卓然的仙人氣,所攜靈獸便也自帶祥瑞,化形之時常現五彩琉璃顏色,所踏之處枯木生芽花草繁茂,是名“葳蕤”。


    前儲君夜雪的這兩隻得天獨厚,原本看上去比其他族人的葳蕤更要祥瑞許多,可惜數千年來跟著他踏遍了殺戮枉死瘴鬁妖邪之地,見多了黑暗刻毒殘忍陰狠之事,又經年累月感知著主人無底深淵般的執念,可謂是吃負能量長大的,漸漸褪去了霞光瑞彩,變成如今這陰森猙獰的模樣,搞得莫傷離也有點嫌棄它們,極少召喚化形,全然不反思反思這一切到底是誰的鍋。


    不漂亮歸不漂亮,戰鬥力卻甩尋常同類好幾條街,撲向天緋時無聲無息,然而見風即長,待逼到近前身軀已有兩頭巨象大小,四隻鋒利的前爪明明沒有實體,與天緋橫起的長刀一抓一擋,卻碰撞出震耳欲聾的金鐵交鳴之聲,強烈的衝擊力四麵震蕩開去,摧毀了無數草木屋舍,雙方各自向後退了丈餘,兩頭巨獸未做半點停頓,轉眼再次猛攻而來。


    天緋眉峰微挑,這兩個孽畜的攻擊力竟不遜於恒年峽中的逐龍龜,而且更快也更敏捷。長刀光焰暴漲,熔岩烈火似地從兩隻葳蕤的身軀上劃過,帶著割裂銅牆鐵壁般刺耳銳嘯,硬生生將兩個巨大的身軀劈成了四截。


    然而葳蕤無血肉,無筋骨,非妖亦非神,攻擊時雖有將萬物踏為齏粉拆吃入腹的實質性的殺傷力,被劈開後卻又如煙雲幻影般,隻頓了頓身形,就重新聚合,再次與天緋纏鬥起來。


    莫傷離站在地上,歪頭看了眼半空的膠著戰局,然後將目光轉向猶自在旁飄蕩的初月之“惡”,默默伸出一根手指,向她勾了勾。


    猩紅雲氣似乎意會,氤氳翻滾著,伺機俯衝而下,悄然掠過戰陣,向著雪城的身體襲來。


    “我沒說你可以動。”


    天緋涼涼的聲音響起,伴隨而來的是一道灼烈的火光,剛剛還用來對戰兩頭葳蕤的斬神之刃,此刻竟被他反手擲出,風馳電掣間化作一條繩索,將已經飛近地麵的初月之“惡”縛住,強行又帶上了半空。


    一聲嘲哳的嘶鳴從半空響起,細聽竟是那猩紅雲氣發出,“惡”未變成實體之前,通常是不出聲的,它們經年累月地在這座牢獄裏飄蕩,日複一日地感受曾被它們屠戮戕害的眾生之苦,漸漸變得極其安靜,也極能忍耐。隻有更勝平日千百倍的苦楚,才能讓它們忍不住發出哀鳴。


    就比如被斬神之刃化成的繩索縛住,被雪狐王族的血燃起的火焰灼燒。


    那是洪荒之門守衛者施以的酷刑,非要形容那種疼痛,大約是會深深烙盡靈魂和骨髓裏。


    如果它們有靈魂和骨髓的話。


    天緋從頭到尾沒有向這邊看一眼,扔出了斬神之刃,他便轉而徒手與那兩頭惡獸相搏。


    莫傷離靜靜地看著正在烈焰中掙紮的初月之“惡”,眼中無喜無怒,他沒有試圖衝過去救她,除了斬神之刃的主人,此時沒人可以救出她。


    “你有點討厭,狐狸。”半晌,他說,“但是你時間不多了,現在住手回去的話,還來得及。”


    忽然側著耳朵聽了聽:“呀,怕是來不及了。”


    有什麽東西從遠方淩空來,倏忽掠過這一片山林村落,向著北方疾飛而去。


    片刻之後,又是一個。


    再然後,又是一個。


    ……


    須臾,已有十幾個。


    盡管它們速度快如箭矢,盡管天緋仍在戰鬥,但他還是能夠看出來,那一個個飛過去的,是類似青澤、不舍、屍女蝕一般,被化成了實體的門內的邪靈。


    而它們去往的方向,正是洪荒之門入口的方向。


    天緋意識到什麽,眼神一凜,葳蕤的前爪當胸劃過,雪白的衣襟上瞬間添了道裂口,滲出殷紅的血色。


    “你流血了,狐狸。”莫傷離的聲音從下麵幽幽傳來,“斬神之刃耗了你不少血氣吧,可要省著點用,我若是你,就趁著狐狸血熬幹之前回到門口去,否則可就真的來不及了。”


    天緋森冷的目光掃下來,正對上莫傷離似笑非笑的眼睛,莫傷離指了指地上不言不動的雪城,認真道:“不怪我,都是她的錯。”


    以心思澄明、少憂少怖、具有通靈之能的少女為燈,一指輕觸,可將門內邪靈之“惡”化成實體,再一指相引,可為其指明出門的路。


    而他,不過是趁天緋等人還在半路之時,捏著“燈”的手指頭將沿途所見的邪靈之“惡”全部化成實體聚於一處,又在剛剛借著與天緋沒話找話的工夫,再次握住“燈”的手指向洪荒之門的出口而已。


    實在無辜得很。


    “剛剛進門的時候,我將那些東西放了一少半,雖然它們沒有神識無法重現生前之威,但成群結隊出去,將你雪狐王族拖延個把時辰還是不難的。”莫傷離揣了手,來回踱著步,像是在跟隔壁街坊聊閑天,“你盤桓到此時,都不見有人趕來相助,想來大隊人馬還在半路上與那些東西糾纏。小軟軟是你眼珠子,你斷不肯把她放在亂陣之中,門內情形難測,你也不會帶她進來,那麽她就應該是在門口了吧。”


    “……”


    “不知你為何會放心讓她待在門口,或許是有你覺得可靠的人照料,但是現在向門外而去的惡,沒有上百也有數十,我想不出有什麽人,可以擋住數十個已成實體的邪靈墮神之惡,還能保她安然無恙。狐狸,你都不擔心的麽?”


    “……”


    “剛剛你給了我兩條路,投桃報李,我也給你兩條路。”莫傷離微笑著抬起頭來,“現在出去,還是要她死在那裏,你選。”


    這是一道類似於芸芸眾生和你媳婦同時掉水裏你先救誰的送命題,選什麽其實不重要,隻要對方心思不定,兩隻葳蕤便有可乘之機,他也有機會破掉斬神之刃的禁錮,將初月解救出來。


    隻是他忘記了,天緋作為異界妖族一隻高嶺之花似的狐狸,不受人間教化,生平,實在,沒做過什麽題。


    周遭忽有風起,初時輕微,猝不及防間已成滌蕩山川之勢,挾卷著極北之地深透骨髓的冰寒雪涼,在一片暑熱蒸騰花木繁茂間蔓延開去,仿佛刻意要撕裂和打碎這方虛幻天地似的,直刮得走石飛砂草木翻折,將空中兩頭凶悍無匹的葳蕤同時逼退了丈餘。


    天緋淩空而立,白衣長發狂暴激飛,身形卻紋絲未動,修長的手指抹過胸前傷口,指尖沾染了血色,緩緩撫上眉間,原本就已經鮮妍奪目火焰印記,忽然像被點燃了似的,燦亮得無法逼視。一雙夜色深沉的漆黑眼瞳卻清冽如水,眼中無喜無怒,亦沒有來犯之敵。


    就好像已經強大到了,可以將任何敵人團成團原路再丟回去似的。


    兩頭葳蕤躊躇了片刻,便又風雷萬鈞地衝了上去,卻在離那個白衣男子隻有三尺距離的時候,被對方伸出兩手,抓住了腦瓜皮上的毛。


    葳蕤本為幻獸,其實沒有真正意義上的腦瓜皮,也沒有毛,隻不過既然放出來現於人前,總要有個威風凜凜些的形狀,所謂四肢五官頭尾皮毛,都隻是靈力所化的虛像而已,按理說,原本是不會出現被人揪住頭發這麽尷尬的事情的。


    但此時此刻兩頭葳蕤的頭毛卻被天緋牢牢抓在手裏,任其掙紮翻滾乃至於變成各種稀奇古怪能看不能看的形狀,就是沒有辦法從他一雙手掌的鉗製下逃脫。


    風號雪舞的呼嘯裏忽然傳來一聲低喝,一聲砰然巨響,卻原來半天上白衣翻轉間,兩團紫黑色的龐大身形已經被天緋抓著淩空打了個轉,像掄鉛球般先後輪了出來,而且後麵那隻用的力道明顯更大些,迅速追上了前麵那隻,手足相殘撞出驚天的動靜,像兩顆流星似的直撞向正在仰頭觀戰的莫傷離。


    “真是瘋了。”莫傷離想。


    他看得分明,這狐狸剛才拋開了兵刃,竟是不借助武器和血肉實體,直接以雪狐王族與生俱來的靈力與葳蕤相搏,這種辦法不僅對自身損傷消耗甚巨,一旦失手,更有可能使靈力滅失,變成□□凡胎,再不能立足於異界。


    但是以雪狐王族的強大靈力對付隻有幻身而無實體的葳蕤,確實是最有用的辦法。


    “這兩個東西平日裏也該少吃些,好沉的樣子。”莫傷離又想。


    ……


    淡色袍袖揚起,強行將那兩大團爭先恐後疾飛而至的靈獸收納起來,狂潮似的衝擊力卻未能全部卸去,迎麵一撞將莫傷離撞退了數步,血氣翻騰,麵色瞬間變得有些蒼白。


    天緋抬手,捆縛著初月的斬神之刃重又化成長刀飛回他掌中,寒芒烈火帶著山河崩催之勢,向著莫傷離當頭劈下。


    莫傷離想起什麽,極速向前幾步,打算將地上躺著的雪城連同她體內的初月神識一起抓在手中,然而就在五指快要觸及雪城手掌的時候,卻見那隻原本無聲無息搭在地上的嫩白小手,向旁邊挪了挪。


    莫傷離抓了個空,隻能疾退,斬神之刃在腳下的草地上劈出了十餘丈長的一道裂縫,卻精準地避開了倒地的小女孩。


    莫傷離止住退勢,有點愕然地看過去,正對上一雙已經睜開的清亮眸子,明明被他封住五感的小姑娘,不知何時已經睜開了眼睛,身體看上去雖然還不能動,卻安安靜靜地望著他,無聲地,艱難而努力地,向他吐了吐舌頭。


    很久以後莫傷離才想明白,這小東西本就有通靈之能,想必是天緋收拾兩頭葳蕤時,靈力充斥天地,喚醒了她的部分知覺。


    這實在是個根骨絕佳的孩子。


    但在彼時彼刻,莫傷離是真的被打擊得強咽了口血的。


    天緋未做盤桓,彎腰提起地上雪城的腰帶,縱身向洪荒之門的出口飛掠而去。


    莫傷離看著他,許久才笑笑,輕輕擦去唇邊溢出的血色,背後,有黑色的陰影悄然伸展,漸成垂天之勢。


    “我真的生氣了,狐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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