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所言,黛玉雖明知句句屬實,她自己也十分認同。(.無彈窗廣告)但要讓她離開父親,離開家,她怎麽都不願點這個頭。畢竟她隻有六歲,且還知道,要到的,不是什麽好去處。咬著唇低了半天頭,終於又找了個由頭出來。


    “爹爹,可我們家,已經許久未與外祖母、舅舅他們往來了。我,我還從來未見過他們呢……”


    “你舅舅他們,……玉兒,這話本不該與你說,……隻是你若遠行,……哎,為父今日,也一並與你敘敘吧。


    你二位舅舅,是榮國公的後人。寧、榮二公,原是兄弟,兩人一同出生入死,謀得了天大的戰功,均被封了爵。兩人兄友弟恭,就將府邸修在了一處――你若去到京裏就能見到。兩位的後人,也關係親密,常有來往。加上兩府往來朋眾,這賈府,在京城,也是算得上赫赫有名。


    我林家,本與賈府也頗有交情,隻是,我與你寧國府的舅舅,政見略有不同,今上登基之前,關係尤為緊張。一筆寫不出兩個“賈”字,以至於你兩位親舅舅,也不好與我多加往來。待大局已定,你寧國府的舅舅又看破了紅塵,信了道,隻愛燒丹煉汞,自是越法地遠了。你榮府裏的兩位舅舅,至此方才略走動走動,隻是我等性情有別,終未走得太近。隻你二舅舅,為人忠厚,與我倒時有書信往來。


    你也莫擔心,你外祖母正是與你二舅舅同住,想來,他待你,也是不會壞的,何況還有你外祖母在。”


    黛玉聽得父親擺談起舊事,心裏雖仍難過,倒也略分了分心:原來寧國府的那位舅舅真的是站錯隊跟錯了人啊,想來也是,武功開府的賈家,其政治覺悟,如何與久在朝堂的林府相比?隻這位寧國府的舅舅,倒算是聰明呢,還是不聰明?即知道出家避禍,卻又不願回原籍,還放著兒子在家胡天胡地……隻是,難道,那位侄兒媳婦,秦可卿,真的是位廢黜的公主?


    前世的黛玉還以為,父親也是排錯了隊,才至使她孤身入賈府呢。(.無彈窗廣告)如今想來卻是不對,今上榮登大寶已有多年,父親的官階一直在升,這官位,也越調越重,遠的不說,隻現今父親任的鹽課的職,若不是皇上的親信,如何做得到如此實權?嗯嗯,原來曹公的祖輩,那位任鹽職的,不也是皇帝的侍讀出身(吾指的乃曹寅是也)。現今聖上,春秋正盛,想來我林家,近兩年,必不會再出現站隊的問題了。


    黛玉方被舊聞勾去了些悲意,卻不料又被父親一句新話惹出幾分呆意。


    “現在想來,此等安排,卻也極妥。我原本隻想,找個理由將你送往哪處老宅,靜養一陣。卻不及你往你外祖母處,讓我安心。”


    黛玉聽了,一時呆住了。對啊對啊,為何不能住自家的宅子?這主意比進賈府好上百倍千倍。怎地她早未曾想到,卻接著又聽父親道:


    “一則你年紀太小,為父如今,杯弓蛇影,實放不下心來。縱然煙霞是個得力的,可惜雙拳難抵四手。你一個幼兒,若真有事,又如何彈壓得住。


    二則清理此事,不知尚需多長時日。放你獨處,時日一久,仍是讓我空自掛懷。


    如今你外祖母接了你去,不光此二點均不必憂慮了,更難得可在她老人家身邊教養。真是,何樂而不為呢……“父親解決了一大難題,轉頭欣慰地望著牆上的兩幅字,拈起須來。


    黛玉知道,她尚未開始的最後掙紮,已不必再做了。想起離家之日,已不遠矣,不覺悲從中來,目中撲簌簌地,落下淚來。父親見她如此,也是感傷,近來已將她當作大孩子,不再抱她了,此時仍起身走向黛玉,將她靜攬進懷裏,長歎一聲。


    書房內靜寂無聲,仍隻聽得,窗前綠竹,沙沙作響……


    父親隔日,回了書信。


    黛玉仍日日讀書習字,時時陪在父親身邊。隻是比起往日,更要粘人。父親除每日與黛玉談書論文,偶也與黛玉說些待人接物之禮,禦下統籌之策。諄諄教誨,其意拳拳。


    待到大年三十,居然下了場新雪,林宅內外,雖未裝紅掛彩,倒也打掃一新,門上雄雞傲然對立,門楹桃符更新。黛玉隨父親祭了祖,吃罷年飯,黛玉躲在父親懷裏看小廝們放炮仗。忽刺刺地有人在假山上放了個大衝天炮,滿天霞光中,看見穿著新衣的潤妍笑得沒心沒肺的,全不知裙角給炮仗點著了,急得閑雅撲上前,對著她又踩又踏的,廊下站得丫頭們直笑得前俯後仰,窗邊的姨娘們也各自拿絹子捂嘴笑得千嬌百媚,就連父親,也指道那兩人笑罵道:“又是這兩隻小潑猴……”。守至新年,黛玉搶著與父親磕了頭,就跳起身來討要紅包。待吃過元宵,孫姨娘上來請黛玉安歇。黛玉意猶未盡,還待再磨一刻,終是被父親勸回了房。


    大年初一一早,丫頭們原還因昨夜黛玉睡得遲了,均輕手輕腳地,怕將她吵醒。卻不知黛玉是存了心要熱熱鬧鬧地過個年,想給自己多留點回憶。哪裏睡得踏實,挨著卯時未盡,她就要起來。丫頭們勸著,又躺了會兒,聽得外屋的自鳴鍾響了七下,終是打點著起了床。


    春柳上來與她梳妝時,黛玉瞧見小丫頭托的盤子裏有扇鬆枝,尾端繞著細細一絲紅線,不禁道:“今年不用這個了……”


    春柳矮身福了福,這物事黛玉往年也戴過,是春柳她們那兒的習俗,說是年初一帶這個,可保長命百歲*1。母親當時聽了,就年年讓黛玉戴。隻是今年,因著這色兒,不是喪中的東西,黛玉就不肯再戴。


    “姑娘放心,今年這尾上隻用了一絲色,且我給姑娘藏在發裏,定不露出來。想來姑娘能平安長壽,太太……有知,也是高興的。”黛玉聽得春柳說起母親,心頭一頓,春柳見她沒有說話,抬頭看看,不出聲地與黛玉梳了。黛玉在鏡中打量時,隻在發中,見到點點墨綠的鬆針尾。她默然地看了一會兒。立起身來,過來母親房裏,先向正房上了香。再往東側房內,捧了兩碟母親愛吃的果子,放在母親平日起坐的椅旁,又在幾上奉了盞香茶,對著空空的坐位,磕了兩個頭。默默跪了一刻,方出了門。


    丫頭們在廊下一排排站了,見著黛玉出來上坐,齊齊過來磕頭。黛玉說了些喜慶話,一一發了紅包。又將潤妍與閑雅招上來,問了問昨夜可曾傷了哪裏。


    樹下簷上,還留著點點白雪,黛玉自園子裏過,依稀瞧著,天邊有一線紅,好似是紅梅開了,心下想著,腳步也未停滯,不覺轉向了那邊。


    漸行漸近,那一抹火紅,數點、幾枝、一片、滿眼……漸次地,呈現在,烏橋清溪、灰瓦白牆的背景中。一轉眼,黛玉忽然發現,自己已經離開了,江南水鄉,那常見的,輕淡細致……而置身於,團團火雲之下。黛玉仰首,那充滿生命力的色彩,立時滿眼。熱情、活力、渴望、感動,那一瞬,她好似又回到了前世,又是那個,獨立堅強、充滿幹勁的時尚女郎。雖然什麽都沒有,卻還有她自己的一雙手,大把的富貴,她都能掙;千山萬水,她都敢走……青春無敵,就是她的誓言……


    往昔的記憶,如同這滿目的紅梅,讓黛玉眩暈。她合眼垂首,平複心情。再睜眼,卻發現,將將開的紅花兒,已有些許,被一夜北風緊,吹落在了地上的。幸而早間無人,隻輕輕地浮在殘雪上,未曾踏進土裏。


    黛玉想了想,讓跟著的小丫頭回去一個,叫月梅將去年得的一個汝窯小瓷缸並一隻前朝的白釉梅瓶取來。她自拿手絹墊了手,就要去地上將那一朵朵紅梅收了。慌得身後跟著的王嬤嬤急忙上來攔住,另有機靈的小丫頭們,早上前來,幫著拾了。一會兒月梅領著兩小丫頭,自捧了那汝窯的瓷缸過來見過黛玉。說不放心別人拿著這個,且又想親來看看,姑娘有什麽吩咐。


    黛玉讓人將梅樹上的殘雪收了,將那汝窯小瓷缸,裝了大半缸。又讓那些小丫頭們將拾得的紅梅,撿模樣完整的,小心地去泥了,放入缸中。三三兩兩的紅梅,沉浮於缸中的白雪中。那小瓷缸其薄如紙,勻薄異常,缸壁本就作蓮花瓣狀。襯著這白雪紅梅,卻是別有情趣。


    有個小丫頭賠笑道:“姑娘若喜歡這梅花,一會子折兩支插瓶,也是好的,怎地要去拾落在地上的?”黛玉拿絹子拭了拭瓷壁,也不抬頭,“你懂什麽:那花開在枝頭,正是豔時,自有人來賞玩。可這些花兒,花期方至,就經霜而落,不得一展風華,豈不可惜?我現將她們救於初落之時,仍焙以寒雪,以激她們的生氣。縱是無根之花,也得以將她們的麗色展於人前,方不枉,她們來這世上,開過一遭。”


    黛玉又讓丫頭們將剛才餘下的花瓣拿絹子包了,埋在樹下。吩咐月梅將花海子捧回屋子,放在案前窗邊,待她回來再賞。另選了一枝好的,喚人折了,插在白釉梅瓶裏,捧著往內書房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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