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踏進自己房門時,多少有些鬆口氣的意思,是以一時也沒覺出不妥。待到收拾完畢,端起了茶盞,方覺著屋子裏特別地靜,抬眼看時,卻見一屋子的嬤嬤丫頭全立在牆邊,就連方才上來伏侍的春柳等人,這會子手裏沒活的,也複往牆邊立住。黛玉定定神,低頭抿了口茶,入口微帶甘甜,卻是賈母今日送過來的茯苓霜。喝到嘴裏的雖甜,黛玉心裏卻越發的虛:今日之事,實有些對不住這一屋子的人。這些打家裏跟來的婆子丫頭們,出門在外的,可就算是她的家裏人了,本應是她最貼心的、最倚重的,可她今日身子不好,卻不與她們說,不說也就罷了,偏又叫賈府的人先知曉了,豈不是叫外人瞧了她們的笑話?也不知賈母是否來發作過她們,嗯,自己這般行事,確是有失周到。


    黛玉又吃了口水,放了茶盞,清了清嗓子,弱弱地喚了聲:“錢嬤嬤……”也不必向奶娘求援了,瞧王嬤嬤站在牆邊的神色,若不是在怪自己,就是被逼協從了,嗯,擒賊先擒王,還是先找這位罷。


    黛玉瞧著錢嬤嬤近前,立起身來,“嬤嬤,今晨我身子原不大爽快……可想著初來乍到的,又無什大礙,何苦一驚一乍地讓你們操心,又沒得讓外祖母擔憂的……本想撐一撐也就過去了,不曾想叫大夫瞧了出來……也是我年少,思慮不周,讓嬤嬤受苦了。”


    “姑娘言重了。依我看來,這大夫倒是個不通事理的,既知姑娘不願說,他就不該瞧出來的。”


    黛玉眨眨眼,被噎得無語,偷瞧著錢嬤嬤板成一塊的臉,知道這次可氣得狠了,遂低頭咬了咬唇,複拉了錢嬤嬤的裙擺,“嬤嬤……玉兒知道錯了,再不會了。身體發膚,受之父母,玉兒就算不為了自己,也該想著些爹娘,想著些嬤嬤們的苦心,保重自己的身子。(.好看的小說)”加碼,加碼,再加個更深刻的自我批評。


    瞧著錢嬤嬤的臉仍是要鬆不鬆,也不開口,黛玉不禁跺了跺腳,扭著絹子嬌嗔道:“嬤嬤……你再生氣,我可就不依了。”姑娘我許久不曾給人認過錯了,這點麵子,你老還是給了罷。


    “不是我多嘴……姑娘你怎能如此不愛惜自己的身子……”錢嬤嬤本也是為了勸誡勸誡黛玉,眼見姑娘要繃不住麵子了,哪有不借梯下坡的,若真氣壞了姑娘,勸誡不成也就罷了,再病上添病可怎麽了得。


    黛玉乖乖由著錢嬤嬤念叨了一回,待到聽出是這位“鎮山嬤嬤”打著“伏侍不周”的罪名自罰自家時,心內的愧疚方去了三分,遂又放下麵子來軟軟地求了回情,才將所有的丫頭婆子們都開解了去。


    黛玉本以為如此這般算是完結一樁官司,不想一位錢嬤嬤的氣才平下去,四個丫頭連帶奶娘的氣方才發出來。黛玉拿眼睃了一睃,即按著額頭輕聲細氣地嚷頭痛,堵得眾人恨也不是,愛也不是,幾人雖也知黛玉這頭痛隻怕七分都是裝的,無奈終是憂心她那三分恐是真的,相互悻悻地看了幾眼,忿忿地發作不得,含怨帶嗔地伏侍黛玉吃罷藥,上床安歇,將這大好的機會輕鬆放過……哎,要尋著姑娘的不是本就難,尋著了還能出著氣的,更是難上加難。床帳外幾人又是嗔笑,又是咬牙,無語立了片刻,終是各自散去,自做自事了,獨留著黛玉一人躲在帳裏閉目偷笑,緩緩睡去。


    幾算是睡了一日的黛玉,這一夜仍是黑甜一覺直至天明,似醒非醒間,習慣地去往枕邊摸絹子,卻觸手一片潤涼,睜目看時,卻是那柄蓮花如意――原來此物昨日一賞下來,丫頭們就給擱在了黛玉的枕邊,以作安枕之用。黛玉昨晚隻顧著閉目裝睡,未曾注意到它,如今隨手拿來把玩,不由回想起昨日種種。自己抿嘴笑了一回,卻又蹙眉反思了會兒:自個兒昨日做得是不對,這可不是在家中,還有父親為她打理。若在這兒生了病……嗬嗬,可不知會有多少人會趁她病,要她命呢。而且,上次在家中生病時,父親為著她也處置過幾個下人,其時還隻是在自己家中,也還罷了,如今若讓賈府的人趁機處置了自己的人,那短得可不僅僅是自己的麵子了……


    黛玉起得晚,莫說寶玉,就連三春都往學裏去了。春柳一麵給她梳發,一麵回說三春並寶玉今晨均過來探視了她,見黛玉未醒,略坐坐就往學裏去了。月梅在旁撇嘴道:“那位寶二爺,昨個晚上也來了的,進門就想往向內室去,好在嬤嬤們攔得快……也沒見過這麽自來熟的。”黛玉聽著說“學裏”,想起昨日跟出去的潤妍來,正好喚來打聽一二。


    原來三春並幾個旁支的姑娘,就在這榮國府後花園子裏歸置了兩間房,請了個積古的老儒在那兒啟蒙。潤妍雖說年幼,跟著黛玉念書時倒是認了真的――無他,若念得不好,姑娘罰得可比賈夫子還要利害。是以昨日在學裏站了半日,倒還分辨得清先生與迎春、探春解說的是“索居閑處沉默寂寥……枇杷晚翠梧桐蚤凋”(《千字文》),至於惜春麽,尚在一旁背著“若廣學,懼其繁。但略說,能知原。”(《三字經》)黛玉睜大了眼隻待不信,轉念又想起寶玉為秦鍾入家學,李貴回舅舅賈政那句“呦呦鹿嗚,荷葉浮萍”實是《詩經?小雅?鹿鳴》裏的“呦呦鹿鳴,食野之蘋”,其時寶玉已十二、三歲了,尚念得是這段,那麽,賈府裏這些姑娘們念書,怕真如賈母所言,隻為識幾個字罷了。對了,就連賈元春這般人物,於詩書上也並不善長,這……黛玉一下子,於這賈府裏姑娘們上得學,興趣全無了。


    那廂潤妍為著自己的學問比賈府的姑娘都多,心下很是得意,一路嘰嘰喳喳地說個不停,興起時,翹首挺胸,振衣彈服地作著夫子狀。黛玉回過神來,橫了她一眼,道:“你昨日去頑了一日,功課可有寫?”潤妍的小臉立時就垮了下來,“姑娘,……昨日你讓我去陪四姑娘了。”黛玉歪了歪頭,慢悠悠地壞笑道:“我可有說過,功課可以不做麽?”潤妍噎住,半晌低眉耷眼地自往外屋去了。


    賈母跟前,黛玉沒有再提上學的事。隻陪在賈母身旁,同她老人家說說話,解解悶。刑、王兩位舅母早間過來給賈母請安,聽聞黛玉身子不快,也都溫言安慰了一番。黛玉依禮應答,倒也不曾有什麽意外。午間於賈母一處吃罷飯,候著賈母歇了中覺,她方轉回自己屋裏。


    姊妹們下學回來,齊往她房裏來探視。黛玉歇息得好了,倒也不覺得有什麽不適,笑著起身謝了,收了書卷,與三春往賈母正房裏閑話。她們四人幾日相處下來,也略算熟悉了。縱是性格各異,倒也能相安無事。黛玉為著想要多運動一下,同著惜春並一群丫環在前院裏蒙著眼玩捉貓,跑得累了,偷偷躲進屋裏歇息。瞧見迎春與探春捧著本《聲律啟蒙》在一處研究,黛玉見了,一時獵喜,忍不住與二人攀談起來,兩姐妹見黛玉雖書讀得較她們多,卻並不搶言奪語,偶爾說上兩句,言詞上也並無半分得意之色,隻指著書上喜愛的句子,說些北來時瞧見的景致,聽得人如臨其境。黛玉說得兩句,為免賣弄之嫌,抿嘴一笑,謙道:“我因先時在路上瞧著好些景致,心頭覺著好看,卻怎地都說不明白,此時瞧見前人一句半句的詩詞,竟如重見當日景色一般,唐突多說了兩句,你們別笑……”探春聽得入神,自捧了書吟道:“兩岸曉煙楊柳綠,一園春雨杏花紅……我先隻讀著順口,如今聽你一說,方覺著這‘煙’字用得……真好……”說得三人齊齊笑了。


    殘冬夜長,轉眼已挑燈多時,賈母雖摟著黛玉在榻上坐著瞧迎春、探春下棋,眼神卻隻往門邊去。黛玉心知賈母是盼著寶玉回來,想了想,也不便勸,隻作不知。惜春在院子裏頑了一下午,這會子也乏了,怏怏地坐在對麵抓著幾粒棋子擺弄著。一個小丫頭轉進屋來,回稟賈母道:“老太太,已打聽了,寶玉並不在老爺那裏。二門外也沒瞧見跟去的小廝,想是還在學裏。”賈母聽了,隻說了句“知道了。”又轉頭看著探春落子。


    眼見著一盤棋就要下完了,終於聽見院子有小丫頭喚道:“寶玉回來了……”賈母坐直身子,黛玉幾人立起身來,一股冷風入屋,寶玉自屏外轉進屋裏。賈母探身道:“今個兒怎這般晚,倒上哪裏皮去了……餓了沒有?”邊著邊伸手將寶玉拉到身邊,一手摸到臉上,嗔道:“臉怎地這般地冰,可是衣裳沒穿夠,那起子……我的兒,你這是怎麽了?”姊妹們本在旁立著,猛聽得賈母的聲音高了八度,不知何事,忙上前看時,卻是寶玉滿麵頹色,眼瞼粉潤,被賈母拉住的手心有些許紅腫。黛玉一瞧,心裏揣摩著,許是寶玉不用心,在學裏被夫子打了手心――她雖沒被打過,她那兩個小丫頭,可是吃過賈夫子的板子的。她本覺此事平常,不想那廂裏賈母已然發起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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