襲人見寶玉不再追問,這才悄悄鬆了口氣,又拿帕子半捂了臉,一路抽泣著跟了寶玉往前走――她還從未竄唆寶玉做過這等事呢,今兒這遭也算是被逼急了。


    ……她倒也寬慰過自己,心道林姑娘在賈府裏住了這幾年,素來不是個多事的人,不說這府裏的人事絕不多摻半句言,縱是下人們有了不是落在她在眼裏,避不過時,她也隻說笑兩句混過去罷了,再沒另拿出來做過文章的……但今日,今日林姑娘看似如往常一般清清淡淡地,除喚了聲“紫鵑”外,多一個字也不曾提,甚至連屋都沒進……先時她也隻當給自己留麵子呢,可轉念又一想,外麵一人也無,林姑娘當時若是連這聲“紫鵑”都不喊,就這般過去了,又有誰會知道呢,才真真是給大家存了臉麵呢。可她明明喊破了,卻又不進屋……


    愈想,襲人就愈發膽寒,更想不起自己到底說過些什麽了,之前琥珀雖也說了兩句刻薄話,可,到底她是老太太屋裏的,比不得自個兒如今隻能算是寶玉的人……


    將那等為著寶玉生出來的心思暫且收一收,她還是能夠清醒地認識到林姑娘身份的尊貴――上有威望最重的老太太捧著,外有若大一個林家撐著,這位林姑娘若真要恨上了自個兒,隻不過一句話的事罷了……襲人一邊哆嗦一邊在心裏拿定了主意,怎麽著,總得搏一搏罷……她可不想被無聲無息地“屈死”。


    “林妹妹可在屋裏?”


    “在呢,寶二爺請稍待,奴婢去……寶二爺……”


    “你讓開……”


    寶玉是趕來“救人”的,哪裏等得及人報,幾步搶進房中看時,隔間裏卻並沒有他想象的那等情景,丫頭們或坐或站,低語淺笑地忙著各自手上的活路――卻是一副他再熟悉不過的香閨圖,如今見他氣勢洶洶地衝進屋,不禁個個都立起身來垂首默然而立。倒顯得寶玉十分唐突,那尋事的氣勢立時就弱了三分。


    偏隔間裏隻雲鶯在,雖是笑著過來招呼,說得話倒讓寶玉更添幾分尷尬,“原來是寶二爺啊,我聽著外麵亂得很,隻當是有賊進來了呢。”


    寶玉輸人不輸陣,也不接雲鶯的話,自撩袍入了座,大聲問道:“林妹妹呢?”話音未落,忽覺身後輕動,轉頭看時,瞧見襲人直給他示意,他定睛往丫頭堆裏一看,原來是紫鵑拿著雞毛撣子立在博古架旁。


    寶玉轉頭再瞧瞧跟前笑得再假也沒有的雲鶯,更是刺心,遂伸手一指紫鵑道:“我要她來服侍,你下去。”


    雲鶯樂得不理他,如今得了他的話,一轉身痛痛快快就走了,卻是多一句話也無,寶玉素來知道她不大睬自已,但象今個兒這般明顯幹脆的,倒是頭一遭,頗有些掛不住臉。“林妹妹平日裏也太縱著這些丫頭了,這般沒大沒小的。”


    “二爺請用茶。”卻是紫鵑捧了茶過來。


    寶玉接了茶直往幾上一放,急急問道:“……好好地,你怎地做起那等粗活來了?可是她們欺負你?你就該回了林妹妹去才是。”


    襲人在後麵泣聲道:“原就是林姑娘要罰她的,你還這般說,倒讓她怎麽想。”


    寶玉遂問道:“我聽襲人說,原是她的不是,怎地林妹妹卻要罰你?倒讓你平白受那些子丫頭的氣。……明明都是好好的女孩兒,怎地好的不學,倒去學這等迎高踩低的手段,真真可恨!”說到最後寶玉更是憤憤一拍案幾。


    紫鵑乜了眼襲人,向寶玉道:“這話怎地說起的?姑娘罰我原是我自個兒有錯,與旁人有什麽幹係。再說了,我不給人氣受就是好的了,誰還敢不明不白欺負我了去。”


    寶玉聽她說得與襲人不同,不由一怔。襲人卻紅了眼,走上一步道:“紫鵑……你為我好我是知道的,可我也不能讓你一人將過都背了去。林姑娘要罰,就連我一塊罰了罷,好歹咱們一起受著就是……”


    紫鵑訝然,寶玉卻一撫掌,笑道:“姐妹們相處,正該這般和和睦睦的才是。襲人這般情深義重,能與紫鵑同甘共苦,才真真是女孩兒們的典範呢。……你倆也休怕,我一會兒定為你倆求情,讓林妹妹免了你們的處罰就是。”


    此話一出,紫鵑就是一怔,望向襲人的神色著實有些異樣起來,想想仍是勸道:“二爺,姑娘原沒有罰錯我……”


    襲人卻是柔聲靜氣地打斷她道:“……二爺既然應承下來了,你隻管放心,林姑娘總會給二爺幾分薄麵的。”說著不待紫鵑再出聲,已自低語道:“怎地還不見林姑娘?”


    一句話提醒了寶玉,他也引頸顧望起來,正開口要問,隻見錦簾一挑,蹦出一人來,笑嚷道:“愛哥哥,你又尋得什麽法子出來歇息了?”卻是湘雲。


    “雲妹妹,你,你做什麽學你林姐姐說話……”


    “哈哈,實在是為著這句話用著妙啊……哈哈……”


    二人應答間,湘雲身後走出兩個丫頭,一個自是是翠縷,另一個則是春柳。兩人上前見了禮,春柳笑道:“還勞寶二爺再坐片刻,我們姑娘還在理妝,一會子就出來。”


    “大姑娘好……”襲人也趕緊地一拭淚,上前給湘雲請安。


    湘雲見著是她,不由就豎了眉。她隻聽得雲鶯回說寶玉來了,就急衝衝地跑出來要笑話他,倒沒聽真襲人也在。


    “……林妹妹好好地怎理起妝來了?可是出了什麽事?”


    “可這正該問你的好丫頭了。[]”欺負黛玉的正主麵不改色地扯謊到――與黛玉呆了這兩日,湘雲也學壞了,知道挖坑讓人跳了。


    襲人見狀,忙往寶、雲二人近前跪了,紅著眼道:“大姑娘,這原是我惹的禍,我不該一心隻顧著二爺,為著今個兒書房的事胡言亂語,衝撞了林姑娘。求求大姑娘,幫二爺勸勸林姑娘罷,要罰罰我就是,紫鵑她卻並不曾說什麽……”


    “這話可笑,紫鵑是林姐姐的丫頭,林姐姐罰她自有她的道理,我與愛哥哥都不便多言,你一個丫頭倒出來攔著攔著的,這可是什麽道理?莫非為著林姐姐姓林,算不得這府裏的正經主子?罰不得這府裏的奴才?……”襲人又是拭淚又含愁地到湘雲麵前回話,原依著她對湘雲的了解,必定是要直通通地問回來的,正方便她可以按著自己的意思細細作答……不想卻被湘雲夾槍帶棒地損了一頓,大異她初時設想,且湘雲話裏話外都隱隱帶著先前她們幾個背人時說的私語,襲人愈聽就愈是不安。忙磕了個頭道:“再不敢有這等念頭……隻求林姑娘將我與紫鵑一並罰了就是。”


    湘雲使勁往一旁椅子上一坐,也不接丫頭的茶,隻歪著頭看著襲人,氣哼哼地又道:“我倒也想罰你來著,隻是林姐姐說你又不是咱們的丫頭,既便有錯,總歸該由愛哥哥來處置才是……”


    湘雲一句“咱們”聽得襲人發慌,心道莫非她當時也在?這個想法頓時讓她心頭一涼。


    那廂裏湘雲尤不解恨,仍恨恨道,“……我最恨你這等背後嚼人舌根的小人……我倒不明白了,林姐姐就怎麽著你們了,竟是讓你們連平安都不能得了?”


    “並不曾……”襲人心下一驚,不由強自分辯起來。


    “不曾什麽?當時我可聽得真真切切的。虧我原當你是個好的……”


    一句話落實了襲人的擔心,她情知自己今天是大意了,匆忙之下,全然沒想過其時門外除了黛玉還另有他人,且還是一個明明時時話多偏偏就當時悄然無聲的湘雲。……襲人背上立時密密地出了層冷汗,腦子裏各項說辭翻來覆去,偏嘴上訥訥地再不能言,隻得拿帕子捂了臉,哀哀地哭將起來……


    “雲妹妹!……偏你愛較真。”一聲輕喚,卻是黛玉打裏間走了出來。寶玉看時,果然不是早間的百花分肖髻,隻作了個尋常的隨雲髻,取了華勝,另插了隻攢絲纏枝釵,釵頭上指姆大一顆明珠映得她頰上粉融融一片,瞧著確是哭過一般。


    “怎麽說不得了。難道非學你那般躲著難受。”湘雲邊站起來侯黛玉入座,邊強嘴道。


    “你這話可錯了,難為這些丫頭們伏侍咱們一場,有那等真心實意為著咱們的,咱們念著那一份忠心,少不得也要嗬護周全她們,也算是全了主仆一場的情份。可若有那等壞了心術的……或罰或打或賣,也不是不行的,哪裏就犯得著動氣呢。……是以我方才直勸你別惱。你偏不聽。”


    “哼,我自來沒你那等好性子。”湘雲一側頭道:“瞧瞧,居然還好意思哭到你跟前來了……”她倒真是個呆腦筋,這會子話出了口,才真正覺得蹊蹺起來,不由眯了眼睇著寶玉道:“……愛哥哥,卻是我糊塗了,倒沒問過你卻是如何處置此事的?”


    寶玉莫說處置此事了,他之前連原委都不曾聽全了,也就這半晌聽了個七七八八,方才回過味來,知道自個兒隻怕是發作錯了。隻他素來善待女孩兒慣了,且待襲人本就與旁人不同,是以一心隻怪自個兒魯莽,並不覺得是襲人下得套害他出醜。現時又見她跪在地下哭得可憐,更是不忍,遂硬挺著胸脯打起了圓場道:“兩位妹妹且莫生氣……雖說她們姐妹間說笑失了分寸,可都已知錯了。正所謂知錯能改,善莫大焉。襲人不僅認了錯,還時時想著姐妹,願與紫鵑同甘共苦,更是難得……不如,瞧在我的麵子上,就恕了她們這回罷。”


    這一番話說得黛玉不由輕輕笑了起來,她伸手按住了湘雲,一手放了茶盞,拿絹子輕摁了摁唇,看向打進屋麵臉就沒正常過的寶玉,一字一句地輕緩地道:“‘人非聖賢,孰能無過!過而能改,善莫大焉’此話出自《左傳?宣公二年》,乃臣下士季進諫靈公之言……那麽寶二爺可否賜教,靈公其後如何了?”


    寶玉想得一想,卻是說不出話來了,他倒也不是忘了,而是那晉靈公其後言而無信,殘暴依舊,最終被臣下刺殺而亡。


    他不說話,黛玉卻不能不說:“……古代聖賢如孔孟者,均倡導以德行感化天下,然幾千年來,吾未聞哪朝哪代,能舍了賞罰的。縱是當今聖上,德被生民,功施設稷,創下了這不世的功業,千秋之盛景,也不曾聽聞要罷了刑部,廢了法典。寶二爺竟讓我一個閨閣女子,行聖人未盡之事,不覺得太強人所難了麽。”


    潤妍在黛玉身後低著頭暗自腹誹,姑娘也真是厚彼薄此,上次為著她弄壞了四姑娘的蹴球罰她時,哪裏有這等長篇大論,隻一句就將她打發了:“……犯了事認個錯就行得話,那還要捕快做什麽。”這般想著,不由又對地下的襲人翻了個白眼。


    “隻是……她們到底都是些女孩兒,豈是外麵那些臭男人可比的。縱是有些錯處,總歸瑕不掩玉……”寶玉掙紮了半晌,仍紫漲了麵皮辯道。


    “噢~?我記著,前個兒讀《史記?商君列傳》時,你還盛讚衛鞅‘太子犯法與庶民同罪’一法極是公道。怎地到了你這裏,卻成了女子犯法不與男子同罪了?莫非在你眼裏,這丫頭竟比太子還重?”


    黛玉此話一出,屋子裏頓時靜得落針可聞,莫說哭聲,幾連喘氣聲都無――太子為君嗣,天地君親師,君尤在親上,寶玉再是頑劣,這人之大倫還是要奉的。此話借他十個膽子他也是反駁不得的。


    “林妹妹……言重了!”寶玉在椅上左右挪了挪,隻歎今日運氣著實不好,竟自個兒送上門來被黛玉說了一頓。


    “原是我言重了啊……我還隻當是我書不曾讀通呢……”黛玉語帶雙關地緩緩說道,嘴角的笑容瞧著雖豔,卻直要冷到人心裏去,“既然寶二爺也認為凡事都該賞罰分明,那麽……現下卻該如何?”黛玉一掃地下跪著襲人,問道。


    寶玉看看黛玉,又瞧瞧襲人,道:“這丫頭既是衝撞了妹妹,就交由妹妹發落吧。”他今日被黛玉駁得體無完膚,實在是顧不得襲人,隻得忍疼割愛了。


    黛玉聽得一口氣岔在胸口吐不出來,怎地自個兒費這麽大勁還丟不掉這個禍害呢?這寶玉竟全不知曉麽,但凡襲人背著“得罪了林姑娘”的罪名被自個兒處置了。她對也錯,錯更是錯。襲人鬧這一出的目的可不就落了個實在。自個兒輕者落個心胸狹窄的名聲,重者麽……可就難說了……這個寶玉,真是個豬一樣的隊友。


    ……話說,他到底算隊友麽?


    作者有話要說:備注:


    1)因為上周起我父親又開始一個療程的化療,是以擠不出時間靜下心來寫,所以晚了.


    2)因為我始終認為,一個太弱的對手就是在降低主角的智商,而本章裏有大量反派襲人的戲份.我不得不一改再改,從淚如雨下式小白花,到彪悍請罪的大白花.再到背到寶玉背後弄嘴的陰白花^哎,這真是白花的發展史啊~~


    3)我總得在寫時不斷地重複提醒自己,這是同人文,是紅樓同人文,黛玉說話也許刻薄,但絕不會潑辣.寶玉也許嬌養女子,但絕對會對小丫頭發脾氣.這種人物的把握在平淡的日子裏也許更好描寫,但處在這種比較激烈的場景中時,我就會時不時地寫出界~~(額,出界的內容就不放上來了).


    想來確是因為本人筆力不夠.是以寫到本章時,很可悲地在人物塑造上瓶頸了~~反複改了多次.才覺得現在這個模樣將就可以見人了.若還有bug,請看官們提出來~~


    ~


    ~


    最後,還是要說一句,要評,要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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