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爹的好日子,寶玉再不敢多事,一路怏怏地去了。(.無彈窗廣告)路過布置一新的外書房時,守在門口的小廝墨雨、掃紅跑上來湊趣討賞,卻被他一人一腳踢開,自顧自地去了。


    內宅裏眾人見他悶悶不樂,隻當又被他老子唬住了,少不得一番撫慰。可惜話說得再入情,於寶玉卻僅是隔靴搔癢作不得準,隻苦笑著給薛姨媽行了禮,也沒接薛姐姐送過來的安撫眼神,就離了王夫人那桌,一屁股坐回賈母身邊,端著案上的冷茶就一口吞了。還不及退下的鴛鴦見了,忙尋小丫頭手上端了鍾熱的過來悄聲道:“縱是給老爺說兩句,也是為你好,何苦又糟賤自個兒的身子,白白讓老太太、太太瞧著難受。”


    寶玉卻不大耐煩地道:“不過盞茶罷了,哪裏就拉扯出這許多話來。”


    鴛鴦還要再勸,瞧瞧眼下賓客滿席,卻怕寶玉鬧將起來,遂向湘雲、黛玉笑道:“可勞煩姑娘們瞧著點二爺。”


    湘雲是個話多的,這會子管不住嘴笑道:“這是個什麽道理,原他是哥哥,當照顧咱們才是,怎麽倒是他離不得人了。”


    鴛鴦挑了挑眉,笑道:“二爺自是當愛護姑娘們的,姑娘們不也該敬重著二爺才是。”


    湘雲就支著臉往寶玉那邊探,悄聲笑道:“二哥哥,你要咱們怎麽敬著你?要不要早晚一柱香,晨昏三叩首呀。”


    鴛鴦忙呸呸了兩聲,嗔道:“姑娘說得是什麽話。”


    湘雲皺了皺鼻子,吐舌笑道:“怎麽了得,這真真又是個襲人,心裏眼裏隻有她主子,再容不得別人了。”彼時處置襲人時湘雲並不在賈府,後來她雖問起,隻眾口一詞,隻說是她娘上門求了主子的恩典,放出去成親了。湘雲知道賈府素來是極厚待下人的,且這也是好事,是以念過兩回後倒也丟在了一旁。誰曾想偏偏現下這等時日她又提起此話,倒使得寶玉主仆臉色俱都一僵。


    鴛鴦原與襲人十分要好,襲人出了事,又是她頂了襲人的缺,背後說什麽的都有,偏她自個兒心裏又半分這個意思也沒有,是以她如今但凡聽得此話就有些忍不下氣,此時不由挑了眉道:“咱們做下人的,本該處處為主子著想的,這原是咱們的本份,當不得姑娘的誇。”


    黛玉觀了半日火,此時掩唇吐了瓜子殼,笑向湘雲道:“你說這話是誇她呢,還是罵她呢,也難怪她同你急。‘心裏眼裏隻有她主子,再容不得別人了’這話乍聽著是好的,隻你細想想:哪個主子是天生天養,孤獨獨無親無長的?誰也脫不了是要敬天地君親師的,作奴才的以主為尊本也沒錯,可若說心裏眼裏隻有她主子,竟是在她心裏連主子的‘天地君親師’都要退後一步,這等奴才,知道的,隻說是她自個兒蠢笨不敬禮數;不知道的,倒要以為是做主子的糊塗不知忠孝,是以教出這等狂妄的奴才來……你說說,你拿這話出來比她,她能不急?――先時咱們年紀小,人雲亦雲也就罷了,如今怎好再似這般口沒遮掩的。”


    湘雲側頭扁了扁嘴,道:“我也是想起去年這個時候來……那個丫頭也是個薄情的,縱是出去了,好歹一處呆了這些年,也不知回來問個安,虧人家還惦記著她。”


    黛玉更是笑啐了道:“你方才也說了,那是個跟著誰就眼裏心裏隻有誰的人,她如今即沒跟著你,念著你做甚?沒的白耽擱她的功夫,你有這功夫,不如瞧瞧二姐姐她們去,昨晚是誰說今兒一早要去瞧她們,卻橫豎起不來床的。”


    湘雲聽了衝黛玉皺皺鼻子,道:“好姐姐,你同我一起去罷。”說著伸手來拉黛玉,黛玉笑道:“你也知道我家十一嫂今日頭回來給老太太請安,隻怕一會兒就要到了。”湘雲昨日聽黛玉說起此事,知她那十一嫂是新進京的,正需人多加照撫,是以隻得依言起身自去了。


    三春坐在王夫人下首,湘雲一去,就見寶釵笑著起身相迎。又讓薛姨媽親親熱熱地握著手問起話來。黛玉順著湘雲的身影多瞧了兩眼,卻見王夫人也往這廂望將過來,想是見隻黛玉與寶玉坐在一處,不由就蹙了眉。她許是未覺,黛玉卻看個正著,她略轉了轉眸,側目向寶玉道:“你做什麽沒精打睬的,莫非也似雲兒想起什麽人來?”


    寶玉歎了口氣,“瓊卿身子有恙,似今日這等竟出不得門,倒讓我十分放心不下。……”


    “可知是何病?”


    “原是前個兒為蓉哥媳婦守靈累著了,且又經了些寒,竟就不好起來……”


    寶玉總算找著人訴說心中的愁思,一時絮叨起來。黛玉在旁側耳聽著,不時點頭應上一聲。忽聽身旁有人笑道:“寶兄弟在說什麽呢,史大妹妹在那邊喚你你也沒瞧見。”


    黛玉見是寶釵、探春送了湘雲回來,遂起身笑著互相行了個蹲禮,黛玉不欲寶釵知曉他們在談論一個外男,遂笑著搶過話頭道:“他又在想給鴛鴦改個什麽名好呢。都好些日子了,也沒想出來,偏這會子又念叨上了。”


    賈府裏的規矩原是極重孝道的,就是長輩跟前的奴才也都要禮敬些。這長輩送的奴才自也不好與長輩喚得一樣,這裏麵的意思倒跟寫字讀文時要避諱長輩名諱的意思相仿,是以寶玉會將珍珠改成襲人,黛玉要將鸚哥另喚作紫鵑。


    隻是於鴛鴦,寶玉心中多了分計較。他如今年歲漸長,於那等公子佳人的話本正是入迷之時,似鴛鴦、合歡啊之類的詞句最是上心,這鴛鴦二字正是他所鍾愛,是以哪裏肯改。(.好看的小說)老太太、太太自不會在意這些小事,旁人也不會去觸寶玉的黴頭,倒被他一直拖到現下。


    “這倒是,總是老太太賞下來的人,名兒不好便宜定下。”寶釵在旁笑道。卻將寶玉一張臉說得更是愁容滿麵。


    “二哥哥平日裏讀過那許多書,這一肚子的典故還不夠用?”湘雲也取笑道。


    黛玉微笑不語,他哪裏是想不出,他就是不想改呢。寶玉也笑著不出聲,隻想這一回也給混過去。


    “姑娘,十一太太要進二門了。”紫鵑上來悄聲回道。黛玉起身告了罪,往二門迎去。


    寶玉瞧著紫鵑,忽地問道:“你先時在老太太屋裏是叫鸚哥罷?”


    紫鵑不明就裏,隻得笑應了。


    寶玉嘴裏念叨道:“鸚哥,紫鵑,鸚哥能言,卻並非是隻會念‘不如歸去’的子規呀,‘夜入翠煙啼,晝尋芳樹飛,春山無限好,猶道不如歸’*1,林妹妹取這個‘鵑’字也是太悲了些……鴛鴦,鴛鴦,不若改成紅雀好了。”(子規即杜鵑)


    探春笑問道:“這又是個什麽出處?”


    寶玉笑向她念道:“‘繡倦佳人,慵把鴛鴦文作枕;吮毫畫者,思將孔雀寫為屏。’可還記得?”(聲律啟蒙)


    探春挑眉笑道:“我倒記著‘渠說子規為帝魄,儂知孔雀是家禽。’”


    湘雲說話就直接多了,“你不說孔雀,我當是麻雀呢,你這名字取得也太難聽了。”


    寶玉聽了不由苦笑起來。寶釵笑著解圍道:“鴛鴦是吉鳥,不如,改成紅鸞好了。”


    湘雲側頭想了想,也笑道:“傳說鸞鳳者,赤色多者為鳳,青色多者為鸞,不如,改作青鸞,倒似更入情入理一些。”


    寶玉聽到鸞鳳二字,想起鸞鳳合鳴,心下已是應了,是以將“青鸞”念了兩遍,回頭衝鴛鴦道:“從此你叫青鸞可好?”


    鴛鴦先聽她幾人提起自個兒名字時,就不由豎了耳朵聽,心下想著若從此改了名,就真是寶玉屋裏的人了,心裏不知怎地有些不大甘願起來。隻是寶玉問到麵前,她卻隻能垂了眼道:“但憑二爺作主。”


    自此鴛鴦就改名作了青鸞。


    黛玉後來聽湘雲說了始末,卻是暗歎世事難料。她給紫鵑改名時,正是如寶玉所想,取杜鵑啼聲為“不如歸去”之意,心裏隻想早早結了這宗孽緣官司,離了賈府這是非地回家去。如今寶玉將鴛鴦改作青鸞,黛玉第一聲聽在耳裏時,不知為何卻想起了幾句雜詩來――“靈瑣知何處,青鸞杳不回。還思神女跡,一晌夢中來。”*2她隻暗暗想道:若世事仍若記憶之中的結局,他年她與寶玉真又人鬼殊途,天上地下,寶玉縱是有這青鸞,縱是在夢中,她也絕不會與他相見的。*3青鸞,倒是取得好名字呢。


    以上卻是後話,今時今日,黛玉仍處身在這熱熱鬧鬧的賈府之中為二舅舅慶壽,一時宴席備齊,賓主入坐,裏外兩廂烏壓壓坐了十來桌人。待得酒過三巡菜過五味,戲台上發一陣鑼鼓響,打台下翻上好些個小猴兒在台上聚集成眾,忽忽爾倒散開來,卻顯出個美猴王來,頭頂了個大蟠桃在那裏左顧右盼,念了句白卻是說要往賈公府裏給政老爺送桃去,賈母瞧著高興,說了句賞,於是黃澄澄一撥銅錢雨下在台上,叮咚之聲入耳不絕。


    正在極熱鬧時,卻見個管家模樣的人一路匆匆打外麵跑進來,賈母見不得此等慌張,不由就停了著問道,“出了何事?”


    有婆子忙往外麵打聽,一會兒急急回複道:“宮中有聖旨到,傳旨的公公已進了大門。”


    賈母心下也是一驚,不知出了何事,可是大孫女有何不妥……麵上卻隻管鎮靜地讓了讓客,自帶著媳婦、孫媳婦過去外廂,以備接旨。


    長輩們離了席,雖有管事的媳婦在旁相陪,桌席間仍有細細的議論聲響起。湘雲與寶玉一時都有些無所適從,黛玉想著自個兒是外姓人,倒不好出這個風頭,三春是府裏的姑娘,出來撐撐場麵倒是合適,隻是坐得離她太遠……她這廂還在想呢,卻見薛姨媽打那邊席上拉了探春起來笑著與從賓客分說道:“原都說大姑娘是最有孝心的,今日她父親的壽辰,也不知她送了什麽禮來,咱們且等一等,也瞧個稀罕。”今日請的本就是本家的近親與極要好的親友,薛姨媽此話一出,眾人心事皆是一定,倒也不再議論,均靜心旁觀。


    隻見正堂中撤下數桌席麵,一時又抬了香案進去。有管事媳婦已將女眷席前的掛簾一一放下,眾人瞧不見外麵,更不敢胡亂出聲。寶玉湘雲因著賓客眾多,也不敢遣人去看,賓客們也不便當著主人的麵就去偷看,是以都隻得伸長了耳朵凝神細聽。一忽兒似聽見政老爺的聲音,一忽兒又似聽見內侍那獨特的嗓音。隻可惜人人都講究語不高聲,著實是聽不清什麽。


    正著急呢,卻見賈母帶著媳婦們回轉,隻向賓客們致歉,隻說今日家中有事,不便久留眾人,幾家旁支聽了,自是告辭而去。十一嫂向黛玉點頭笑了笑,也隨眾去了。倒是薛姨媽跟在王夫人身旁,扶著她姐姐輕言細語,似未聽到賈母所言。


    待得眾人辭畢,屋中沒了旁人,寶、黛、湘方上前簇了賈母安坐。他們方才已聽李大嫂子說了原委,知道內侍傳旨賈政入宮見駕,政老爺已換了官服進宮去了,隻不知……天威從來難測,吉凶自古無常。滿屋子女人一時都都失了主心骨,連賈母也惶惶難定。


    作者有話要說:備注:


    1、鵑:杜鵑鳥,俗稱布穀,又名子規、杜宇、子鵑。春夏季節,杜鵑徹夜不停啼鳴,啼聲清脆而短促,喚起人們多種情思。如果仔細端詳,杜鵑口腔上皮和舌部都為紅色,古人誤以為它啼得滿嘴流血,湊巧杜鵑高歌之時,正是杜鵑花盛開之際,人們見杜鵑花那樣鮮紅,便把這種顏色說成是杜鵑啼的血。正像唐代詩人成彥雄寫的“杜鵑花與鳥,怨豔兩何賒,疑是口中血,滴成枝上花。”中國古代有“望帝啼鵑”的神話傳說。望帝,是傳說中周朝末年蜀地的君主,名叫杜宇。後來禪位退隱,不幸國亡身死,死後魂化為鳥,暮春啼苦,至於口中流血,其聲哀怨淒悲,動人肺腑,名為杜鵑。杜鵑在中國古典詩詞中常與悲苦之事聯係在一起。李白詩雲:“楊花飄落子規啼,聞道龍標過五溪。”文天祥《金陵驛二首》:“從今卻別江南路,化作啼鵑帶血歸。”杜鵑的啼叫又好像是說“不如歸去,不如歸去”,它的啼叫容易觸動人們的鄉愁鄉思,宋代範仲淹詩雲:“夜入翠煙啼,晝尋芳樹飛,春山無限好,猶道不如歸。”由此可見,杜鵑鳥或花都帶上神話色彩,寄托了詩人傷感和無盡的哀怨,中國幾千年一代代文人墨客,已經把杜鵑當作一種悲鳥,當作悲愁的象征物了。


    2、(清吳蹇《扶風傳信錄》中摘許丹忱詩)


    靈瑣知何處,青鸞杳不回。


    還思神女跡,一晌夢中來。


    意思是:仙府不知在哪裏啊,仙騎青鸞也杳無影蹤,不再回來,我心中的神女啊,隻能在夢中才能見到你的身影。(作者自譯,有誤勿怪)


    3、 嗯,這個場景不是脂批紅樓裏的,但我想看過現在高鶚版後續紅樓的看官們應該都有印象罷:寶玉在黛玉死後夢到在仙境見到絳珠仙子。


    4、 上有關賈政生辰的原文:原文第十六回


    一日正是賈政的生辰,寧榮二處人丁都齊集慶賀,熱鬧非常。忽有門吏忙忙進來,至席前報說:“有六宮都太監夏老爺來降旨。”唬得賈赦賈政等一幹人不知是何消息,忙止了戲文,撤去酒席,擺了香案,啟中門跪接。早見六宮都太監夏守忠乘馬而至,前後左右又有許多內監跟從。那夏守忠也不曾負詔捧敕,至簷前下馬,滿麵笑容,走至廳上,麵南而立,口內說:“特旨:立刻宣賈政入朝,在臨敬殿陛見。”說畢,也不及吃茶,便乘馬去了。賈政等不知是何兆頭。隻得急忙更衣入朝。【庚辰眉批:潑天喜事卻如此開宗。出人意料外之文也。壬午季春。】


    中秋禮物,不能不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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