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個兒為著平姑娘來‘借’那套剔紅雲百花紋圓盒,也不知誰比我還氣呢。”昨個兒平兒親自過來尋黛玉說話,言語中透出想比著那套的花樣子往江南采買去。


    “沒讓她要去不就成了。”閑雅當時沒讓潤妍出麵,自將物件索引另抄了送上來——那索引記得極細,莫說物件的樣式、采買店鋪,就連工匠也都一一注明,平兒雖連連感謝,隻是那眼裏的訝然是怎麽也沒掩住。這兩頁確比起實物更方便人偱例采買,但她家奶奶的意思她又怎麽不知道……,閑雅想到此那一本正經的臉到底沒繃住,不由就撇撇嘴輕聲道:“也沒見著咱們林家的東西都是好的。”


    “……可不是,就說寶玉房裏那位李嬤嬤罷,前個兒說是過來尋寶玉,正逢著雲大姐姐才做得的蓮子百合香糯卷,原不過讓一讓,誰知她老人家一坐下嘴就沒歇氣,一盞茶的功夫都沒到就吃了大半碟子去,偏又克化不動,一時欠起哽來,把雲大姐姐她們嚇的,又是奉茶又撫胸的折騰了好大半天。末了姑娘覺得過意不去,將剩下的點心也一股腦地裝了匣給了她賠罪,你說真真是個什麽理兒?……害得我們半點邊也沒粘著。”


    “什麽我們、你們的,隻你一個饞嘴貓兒罷……不是我捏著你的衣角,隻怕你口水都要滴到匣子裏去了。”


    “呸,你們不好吃,怎麽就竄唆著雲大姐姐第二天急急地又做出來,別打量我沒瞧見呢,點心還沒出小廚房呢,你們幾個死蹄子就在下麵吃上了……”


    幾個丫頭磕了會兒閑牙,就見聽月打外麵進來,忙搶著問道:“那邊屋裏怎麽樣了?”


    聽月笑:“急什麽呢,總得等我回了姑娘的話來罷。”說著往榻邊來見黛玉,“寶二爺那邊不哭了,現如今隻滿屋子尋絹子呢,說是往年姑娘用過擱他屋裏的。”


    “我什麽時候在他屋裏丟了絹子的?”黛玉聽得一頭霧水。


    “說是往年有回他傷風時姑娘借他的……嘻嘻,隻說要尋出來還給姑娘呢,叫什麽‘還絹斷義’,想是要比著‘管寧割席’*的例來呢。”


    “他要割就割自個兒的袍就是了,做甚要尋了姑娘的絹子出來糟踐。”潤妍十分不滿。


    “我去瞧瞧姑娘的絹子可有少。”雪雁也嚇了一跳。


    “姑娘下回不要再縱著青鸞了,今個兒她敢上門問罪,指不定下回還要怎麽登鼻子上臉呢。”雲鶯卻仍糾結著這個。


    說起青鸞,黛玉覺著她與襲人完全是兩種性子,腸子雖直,處事也還大氣,按說仗著是老太太屋裏出來的體麵也能彈壓得住寶玉房裏那一堆精怪。可惜寶玉對他那一屋子裏丫頭仍是一味地放縱,倒是他做好人,青鸞來做白臉,中間又夾著碧痕、睛雯兩個論起來地位也不輸她的房裏人,這上下裏的花樣兒就多了起來。隻瞧得黛玉好笑不已。這丫頭總是不按自個兒的身份做事,嗯,或者說,不給自個兒做的事找個合適的身份,總是有本事來回地折騰自個兒,將自個兒的命過得越來越苦——上輩子她心裏裝著賈璉,人還沒過去呢,就幫著鳳姐偷上了賈母的東西,落到大老爺眼裏自是要討了她去想人財兩得。雖說在賈母跟前烏喧喧鬧了一場絞發明誌混了過去,到底她不願嫁老子,也嫁不成了兒子,最後老太太有個不好她那條小命也就算交待了。現如今呢又是這樣,為求以後能成為抬著進門的偏房,現下就硬撐著在明明有兩個房裏人的寶玉屋裏管事,偏碧痕、晴雯又都不是好相與的,時不時地調嘴弄舌、撥火點燈的,弄得青鸞這當家丫環的位置都坐不穩,也不知怎麽才能熬得成姨奶奶呢。[]這話往好聽的說呢,就是心氣高,有傲骨,往實話裏說呢,也不過是個眼大心空,犯得著同她急什麽呢。


    雲鶯不知道黛玉的想法,雖知她家姑娘是個有主見的,到底意難平,傍晚見著她幹娘錢嬤嬤時就忍不住又抱怨了兩句。她幹娘才打外頭回來,還不知道早間的事,聽她夾三怨四地說了遍經過,歎了口氣道:“姑娘心裏自有主意,知道什麽該做,什麽不該做。你們少調唆著姑娘使性子,這邊府裏到底不比家裏,真鬧起來,隻叫姑娘更難做。你這孩子,怎地越大處事越毛毛糙糙地沉不住氣了呢。”雲鶯如今也不怕她幹娘了,“別的都好忍,隻寶玉那裏,我再看不過去,都這麽大的爺了,也不知老太太是怎麽想的。……”錢嬤嬤抽了抽嘴角,老太太是怎麽想的,這些年了,還有什麽看不出來的,可是,其他人是怎麽想的呢,最重要的,姑娘是怎麽想的呢……


    錢嬤嬤今個兒是回去瞧奶娘王嬤嬤的,這位打上回為著黛玉受辱哭暈過去後,身子就越發地差了,經了場倒春寒後竟起不得床了,不得不挪出院子修養。黛玉這些日子掛念得緊,故而請她過去瞧瞧。一時錢嬤嬤由得她閨女侍候著換了身衣裳就進裏麵來回黛玉的話。


    “……我今兒瞧老姐姐身子還好,已能下床走動了。姑娘讓帶過去的那幾樣小菜她都愛的緊,尤其是那道醋漬青瓜,酸酸爽爽的,單那一樣就著她就吃下去半碗粥呢。我就做主同春柳,噢,田福家的說了,將今年南邊新到的時蔬各色都給她留了些……”


    “到底是嬤嬤有見識,這應季出的東西正對時節,可不比那些補品更滋養人,奶娘用著倒是正正好。我記著月初打南邊運過來不少,奶娘愛吃,隻管做就是,這些子東西原就是吃個新鮮,哪裏值什麽了,也就是如今在京裏不方便罷了……即這麽著,同田福家的說,除了給老太太、各房裏送些,餘下的也給她們嚐嚐鮮。”正說著,瞧見地下幾個丫頭在那裏互打眼色,心下一動,想起她跟前服侍的這些個多是南邊來的,這等時令之物往年在家時很是平常,如今卻要吃到應季的頭茬卻難,隻是在這府裏……“對了,再撿好的送兩筐進來,明個兒我給姐妹們寫個貼子,請她們過來嚐嚐鮮罷。”為席麵準備的多些,屋裏屋外的這些小吃貨們也盡夠吃了,倒比另給丫頭們加菜來得便宜。


    丫頭們聽見有熱鬧哪有不樂意的,有兩個成穩的見著黛玉難得有這等興致也沒有攔著的理兒,也就湊趣地一處想著主意。


    錢嬤嬤見黛玉心情甚好,不由將奶娘白日裏拉著她說的那些話在心裏又掂量了掂量,於晚間就寢時揮退了小丫頭,同黛玉道:“……王姐姐別的都還好,隻是一心惦記著姑娘,今個兒還特特地讓我帶些話給姑娘……”她雖是黛玉的教養嬤嬤,但奶娘於主子的情義,有時候是別人比不了的。


    “噢,奶娘說什麽了?”黛玉果然抬了眼。


    “王姐姐的意思,也是怕姑娘人小勢單,在這邊府裏吃了虧,難以立足……她還是勸姑娘除了在老太太這裏盡孝,有空也多往二舅太太跟前走動走動,如今當家的雖說是大老爺家的璉二奶奶,可她同二舅太太是親姑侄,就連老太太不也說過讓璉二奶奶有事多聽二舅太太的麽,就是寶玉那裏,姑娘也該放軟和一些才是,二舅太太總歸隻有這麽一個兒子,你總同他鬧得不開心,二舅太太是當娘的,縱是口裏不說,心裏又怎麽會待見姑娘呢。這府裏……老太太,到底年紀大了……”


    黛玉低了頭默默聽了,奶娘素日裏謹小慎微,前陣子又出了那樣的事,依奶娘的性子,叫她做小服低,倒確是她的言語。


    錢嬤嬤說了半天,見黛玉隻不說話,也不知她是個什麽意思,不由就停了嘴,隻一下下為黛玉梳著發。這般靜了好一會兒,忽聽黛玉問道:“嬤嬤你呢,你覺得我該如何自處?”


    錢嬤嬤沉吟一下,她教的是禮儀,管的是規矩,可……,“姑娘在這府裏是個什麽境況,我們再沒有不知道的。先時都是那樣了,如今他家姑娘進了封,那一位的脾氣隻怕會越發的大了……按理我不該說這話,但,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萬沒有為了規矩憋死人的道理。……如今老太太年紀大了,身子越發的不好。縱是她再心疼你,有些事也是無能為力的,”她見黛玉打鏡中望定她一臉不解,不由笑了笑,一邊結著她的發辮一邊道,“這內宅裏的事兒啊,多得是學問,一輩一輩多少女人們琢磨出的頑意兒,姑娘就是再聰明又哪裏知道的完呢。別的我也不髒了姑娘的耳朵,隻說一樣罷。姑娘總記得前個兒史大姑娘來還同姑娘說起她嬸娘總帶著她各處應酬罷?”


    黛玉點點頭,心下有些明白。


    “姑娘同史大姑娘一般的歲數罷,若是太太還在,隻怕也是這般帶著你出門相看了……往年裏姑娘開解史大姑娘的話半點沒有錯,她嬸娘倒真是個有心的,待她確是不錯的。”


    作者有話要說:備注:


    管寧割席:南朝?宋?劉義慶著《世說新語?德行》管寧、華歆共園中鋤菜,見地有片金,管揮鋤與瓦石不異,華捉而擲去之。又嚐同席讀書,有乘軒冕過門者,寧讀如故,歆廢書出看。寧割席分坐曰:“子非吾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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