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說,要有光,於是這世界有了光;神說,要有天空和大地,這世界便有了天空和大地。我可以呼風喚雨,可以號令潮汐,可是我沒有能力讓伊利丹回來,不能再聽他叫我一聲姑姑,我沒用。


    泣鍾的神力已俱數耗在伊利丹身上,然而即便有神器作倚仗,那四個天將也沒討到好,經與他一戰,個個帶傷。這廂察覺我緊追而來,曉得沒有勝算,沒種的打也不打調頭就跑。


    而我又怎可能容他們逃掉。


    在海上追上,將他四個宰了,心全剮了出來,扔進海裏喂魚。


    平生第一次殺人,我隻遺憾沒能讓他們死得更慘一些,海麵起了異象,水逆天倒流,掀起的萬丈巨浪之上一大片金雲飛快朝我靠攏過來,天族的援兵到了。


    我一腳將最後一個天將的屍身踢下海,盤膝在礁石上坐下,等他們。


    追到那個地步,我已猜料到最後的結局,回魔界是不想了,大哥和二哥信任我,將唯一的兒子托給我照料看顧,如今,卻因為我死在了異鄉,我沒臉再見他們。


    我不曉得神死後能去哪,伊利丹長到三百歲,我一直在他身邊,不論他現在去了哪,遲點我便去陪他,他是不會孤獨的,我覺得這結局很好。


    天族來了不少兵馬,密密麻麻將太陽也擋了,一個個踩雲頭上寶相莊嚴把我盯著,神態間勝券已在握。


    我也寶相莊嚴地盯著他們,估摸著,等下殺十個夠本,殺百個賺了。


    以前就聽說正義的一邊打架前總有廢話要囉嗦,天族的自詡正義,必須囉嗦一下。一不男不女,長了六對金翅的首先飄了出來,正義凜然地痛斥我,連帶的痛斥我們魔族,說我們魔族罔顧洪荒始初的約定,霸占人界資源,將人類全部蠱惑到了魔界去。


    遂指明,他們此番出師有名,絞殺我和伊利丹,是天經地義的。


    簡直放他娘的屁。


    人類信仰是他們天族賴以苟活的糧食,卻不是我們魔族的,人類死後魂魄下到魔界去,那是天地自成的自然法則,與我們魔界有何相幹,與我的伊利丹,又有何相幹。


    怒極之際聽得那個說廢話的又說了句廢話:“妖女,還不快束手就擒。”


    我從礁石上站起來,活動了下筋骨,祭出煉獄業火,二話不說殺將上去。


    三哥教給我的煉獄業火是個好東西,一路燒死了不少小魚小蝦,大點的魚蝦也被擋得一下未能近身,我便趁這一下的功夫,將那說廢話的翅膀擰了,把他臉朝下扔了下去。


    這一戰打得天地色變,我一個人單挑他們千軍萬馬,沒什麽旁的要顧忌,輕鬆得很。持紅杖殺進殺出數十個回合,身上不曉得挨了多少記狠的,腳下的屍骨也堆成了山,天族流的血顯見要比我多得多,我賺了。


    所以,當天族召來弑神之劍,破空朝我劈砍過來的時候,我覺得自己沒什麽好遺憾的了。


    弑神這把劍,它是個神物,三劍斬神,那不是吹的。劍影氣勢如虹,挨第一下,我一口血險險包住,硬吞了回去。而後麵兩下——


    後麵兩下我沒挨到,被誰往懷裏一揉,緊抱著朝旁邊騰了開去。


    聞見他身上涼絲絲的水仙氣,他在我頭頂的嗬斥仿似一記炸雷:“你是傻的麽?怎幹站著不曉得躲?!”


    嚇得我差點魂飛魄散。


    弑神既出,不劈到人身上不算完,那兩下我沒挨到,又是誰替我挨了去?


    他還是那身白衣,胸前被我揪出了五個血指印,突然出現在身周的魔族大軍的擂擂戰鼓已然聽不到了,我哽咽著:“三哥……你怎麽樣啊?你要有個三長兩短,我,我就……”


    我就怎樣。


    我不曉得。


    我已經慌得六神無主了。


    他卻不似受了傷,就是眼裏的怒火燒得厲害,唇抿了又抿,像是氣得講不出話來。我左眼皮猛跳了兩下,遠遠見得他身後,將才我杵著的地方,卻是另一個身影替了我,我就徹底魂飛魄散了。


    “四哥!”


    這輩子,從沒一刻像那時那般怕過。


    弑神三劍已斬罷,劍影沒去了,劍身猶自嗡鳴,而我的四哥阿薩斯,他一身黑金戰甲筆挺地立在那兒,那麵跟了他萬年的盾牌,被生生劈成了兩半。


    我沒挨到的最後那兩劍,他替我受了。


    “小五你傷太重,別再亂動!”


    三哥單手抱著的我,改成了雙手,我死活也沒能掙過他,隻能遠看著四哥撒手將盾牌扔開,轉頭回來,淡淡看了眼摟著我的三哥:


    “安吉拉就交給你了,帶回魔晶山,別再叫她出來。”聲音也淡淡的,聽不出傷輕傷重。


    我不怕他強撐,我隻怕他沒有心,連痛也不知道。三哥逮得我死緊,無論怎麽賭咒發狠,他就是不鬆手。


    而四哥。四哥他從頭到尾不曾理我。


    最後看見的一幕,是他抬手在軍前沉沉揮下:“一個不留。”


    黑雲蓋日,十萬魔軍立時同天族拚殺到了一起。


    大哥和二哥也在場中,我惶恐間沒想起上前請罪,這場仗打成甚樣也無暇再顧了,隻一心記掛四哥的傷勢,又哪裏肯走。


    卻覺後頸窩猛一陣鈍痛襲來,三哥暗算我,他把我敲昏了。


    等到再睜開眼,人已到了魔界,龍族守衛的魔晶山山頂。


    不知道昏了多久,除去弑神的餘味還有點,一身大小傷均已好妥實。這一躺,怕是躺過去了月餘。


    窗門緊閉著,晶室內沒什麽光線,隻案幾上點了枚白燭,滋滋地燃著。


    燭火下攤著一本未批完的命薄,並一盞淡香的茶,拿手一觸,茶水還是熱的。


    我從冰塌上跳下,心急火燎的推開門——


    外頭紫陽當空,晃得我眼睛猛疼了下。待看清事物,跟前一小婢正張大嘴瞪眼將我瞧著,一副受了大大驚嚇的樣子。


    看她麵生,想是個新來的沒見過我,正要表明身份好問話,她卻忽然衝我身後拜下了去:


    “那喀索斯大人。”


    脆生生的。


    沒回頭,三哥那身如影隨形的水仙味已飄進了鼻腔。


    回頭就撞進一個又冷又硬的胸口。


    我慌張扒住他:“你在這兒,是仗已經打完了嗎?”


    他半蹲了下來,胸前沒了我那五個血指印,一身白衣十分清爽,全不像剛從戰場上下來的樣子。也全不顧我已急成熱鍋上的螞蟻。伸手將我摟了一摟,緊扣著我腰便微微笑道:“怎麽才醒就下地亂跑。”


    我卻隻恨自己沒能飛。“四哥呢?他也回來了嗎?他怎麽樣了?傷得重嗎?”


    問得急,許是不曉得該回我哪個,他麵上的歡喜不見了。


    默了默,才聲音幹幹地說:“老四他好得很。”


    我眯眼觀察。他不像在唬我。


    可還是不大放心,打定主意,虛無之地是一定要去的了。


    問大哥二哥的情況,他說也好得很。再問仗打的情況,他卻不吭氣兒了。把我鬆開,彈了彈衣角站起身,麵上不大好看道:“你把老大老二老四全問了遍,怎麽就不問問我?”我就緊張了。


    魔晶山光禿禿的沒風景看,無傷無病誰又要上來。眼見他一身清爽連個繃帶也沒打,唯恐和我一樣是神格受了創,那種傷最難調養,趕忙開了內視就要細查。


    卻忽然的,伸來根冰涼的手指,把我下巴勾了起來:“怎麽還跟以前一樣,說什麽信什麽。”


    他微微抿著嘴,眼角添的笑紋藏也藏不住。我淌著急出來的一身冷汗,把他盯著。


    盯著盯著,突然就來了火氣:“是,你騙我一次我信一次,你是我三哥,我信你還錯了。這樣子嚇我很好玩嗎?以前你就喜歡戲耍我,可這種時候了你還戲耍我,你不知道伊利丹他……他……我……”


    我沒法再發聲,伊利丹死前那慘然的麵孔在眼前揮之不去,雖牙關緊咬,可淚珠子還是像決了堤一樣,一發不可收拾地滾了下來。


    三哥是頭一遭見我哭,從前再怎樣被他戲弄,我都硬氣的沒紅過次眼睛,誠然我眼睛打娘胎出來便是紅的,可彼時那一顆顆滾出來的淚卻做不得假,他卻還十分鎮定,隻將我攬了過去,拍著我背歎息道:“哭吧,哭出來好受些,在我這兒你不用顧忌什麽。”


    “哭又有什麽用,要是能換回伊利丹,把我這對眼珠哭瞎了都成。”


    兩聲哽咽溢出口,還是在他胸口沒形沒狀的大哭了出來。


    他怕是有先見之明,早將四下的看守小婢之流都遣退了,沒叫我在下頭人跟前失了態。等到我嗓子啞差不多了,才揉著我頭溫聲打岔道:“原來你哭起來,是這麽個樣子……唔,睡這麽久也該餓了,我叫人送些吃的來?”


    他這朵老水仙,萬年都活得閑雲野鶴似,我卻做不了他那麽淡定,都什麽時候了,哪裏還吃得下東西。就著他衣袖擦了把臉,收整形容,這就準備走人。


    先去虛無之地看四哥,他若安好,我便能無牽無掛地去魔都,給大哥二哥負荊請罪去。


    早先打架時穿的那身衣裳不知道被誰換了,伊利丹的本命石不在身上。回晶室找,也沒有。


    三哥跟著踱了進來,指了指冰榻,說:“坐。”神色難得的凝重,大約是要在大哥二哥之前,先教訓我一番。


    我受教地坐下了。


    他卻並不是要教訓於我。抿了口茶,緩聲開口:“伊利丹的仇已經報了,雖然你當初是瞞著出走的,他再瞞了我們私自出魔界去找你,出了事,說到底也不全是你的錯。你大哥他們雖然不能釋懷,但也說了並不怨你怪你,你就別去擾他們了。至於那孩子的本命石,我已經替你還了,雖然碎了,給他們拿著總是個念想。”


    我在冰榻上正襟危坐,低頭垂目地聽著。


    “小五。”


    他沉沉地喚了我聲,接出來的話叫我幾乎再度掉淚:“這件事就讓它揭過去吧,再提也叫他們傷心,你也別再想了。活這麽大歲數,生死也該看開些了,伊利丹生前和你是最親的,他要是還活著,再看到你現在這個樣子,又該難過成什麽樣,恩?”


    我還能說什麽呢。我無話可說,隻能回他一個苦笑和一句“曉得了”。


    他叫我揭過去,可如何又揭得過去?我睜眼閉眼都是伊利丹的臉,縱使兄長們不怨我,我也是一輩子過不了自己這關的。那塊石頭是伊利丹留在這世上唯一的東西,如今還回去了,我最後的念想也沒了。可我也知道三哥將它還回去是對的,總不能給我拿著。我隻是他的姑姑,我這個姑姑還將他害死了。


    在冰榻上茫然又空落地枯坐了會,三哥一聲輕咳叫我抬起頭。指節敲了敲案幾,忽而道:“你以前那地方不能住了,是跟我回去,還是去別的地方先散散心?”


    我心思並不在他話上頭,懨懨地問:“怎麽不能住了?旱了?還是給水淹了?”


    “不是天災,是你自己惹的人禍。你領回去那些魔物這些年沒人管教,除了你的話它們誰說也不聽,你不在,也沒人敢去收拾。現在你那地方被折騰得烏煙瘴氣,除了那些魔物已經看不到魔族了。”


    我呆了會兒。猛站起來:“年?!……我睡了幾年?”


    “不是幾年。”


    他支起隻手,揉著眉心:“我倒希望你幾年就能醒。弑神位列天族三大神器之首,你受了那一劍,到今天整好四千年。”


    ……


    他的話,我很花了點時間消化。隨即就像被榔頭砸了頭,驚得無法自我——


    四千年,我一睡竟睡過去了四千年!


    “那四哥呢?你別騙我啊……他是不是不好了?”


    我腿肚子都軟了,三哥卻皺眉道:“你慌什麽,都說了他好得很。”


    我不信,我就記得四哥那麵劈成兩半的盾牌。他替我生受了兩劍,盾牌能擋幾劍?


    “不信你大可去虛無之地看。這四千年他也來瞧了你不少回,在第一百個年頭上你沒醒,他將最後那個天族的神也殺了,神格拿去祭了先祖……哦,有件事說了你該高興,弑神讓他因禍得福,他憑空長了顆心出來。”


    我茫然將三哥望著,他說的話我委實沒聽懂。


    “你說啥?”我騰雲駕霧地問。


    他卻把嘴閉了起來。


    我急得上房,他竟然給我賣起了關子!


    整個晶室就聽見他指節敲擊案幾的聲音,敲得我心跳一下快比一下!


    我一跺腳,飛身撲了過去,把那隻撓心的手按住就催道:“你剛那話是什麽意思?你快給我說清楚!”


    隻望,隻望他的意思是我想的那個意思,我思慕那個人已經太多太多年,莫非真是老天垂憐,終於給了我一線盼頭?


    三哥獨身了兩萬年,他是個不曉情愛的,我一腔火熱他不能體會,隻在案幾後穩如泰山地坐著……一雙眼黑得寒潭也似,將我切切巴望的臉倒映得十分真切。


    這樣對視了會,我的臉漸漸也不再那麽切切了,直覺他又是在糊弄我,已有些放棄了。


    他卻忽然伸了隻手過來,扣上我腰,一個帶力將我帶坐到他腿上,另一隻手也將我緊緊環了起來——


    “小五,你聽好了。”他低聲說。


    我心髒狂跳起來。


    生怕漏聽他一個字,便坐他腿上一動也沒敢動。他尖溜溜的下巴在我頭頂擱著,片刻,聲音終於徐緩地飄了下來:


    “老四現在有心了,但不是為你長的。你那個婢女提莉亞,不得了得很,當初你安排她去服侍老四,現在他兩個出雙入對,怕是用不了多久,就要大婚了。”


    他頓了頓,將臉埋進我頸窩,鼻息沉沉地說:“小五,阿薩斯愛上別人了,你也該對他死心了。”


    ……


    什麽提莉亞,什麽大婚,什麽死心。


    三哥講的明明是魔族的話,我楞是一個字沒聽懂。


    我咀嚼著,玩命地咀嚼著。


    環著身子的手臂緊了緊,有點痛。


    但哪裏又比得上心上的痛。


    三哥的聲音到了耳際,貼著我問:“你怎麽說?”


    我能怎麽說。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眼前一黑,什麽都不知道了。


    作者有話要說:感謝【紫冰月】的火箭炮和【瓶裝小東西】的深水魚雷,我被炸翻了


    放上兩個視頻,以此紀念我最愛的悲情英雄阿薩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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