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傕回師,天子親臨城門迎接,雖也算隆重,卻不過是走過場,真正的犒勞是在幾日後。


    聽說朝堂上,一份魏傕擬的詔書上麵加蓋了皇帝玉璽,上麵從魏傕開始,密密麻麻地寫著討董有功的將領名字。其中,魏傕已是賞無可賞,總不能把帝位賞給他,於是他名下隻有金銀之數。魏郯被封新安侯,魏昭被封山陽侯,而其他那些密密麻麻的名字,則雨後春筍般催生了著許多聞所未聞的亭侯、鄉侯或將官稱號。


    魏郯進爵,連帶我成了侯夫人,可我在魏府的生活並未因此發生任何改變。魏郯仍然住在魏府,我仍然要盡心服侍舅姑和夫君。


    魏郯有時在家,有時出門。魏傕麾下謀士將官眾多,常常要在正堂議事,魏郯亦陪伴在側。因為這個緣故,他們出征回來之後,我很少去正堂,也再也沒有出過門


    。要麽去郭夫人那邊伺候,要麽留在自己的院子裏消磨時光。


    但是,魏郯仍然沒有跟我同寢。


    他常常夜宿兵營,要是不便出去,就會在外室的榻上另起一鋪。


    我很疑惑,有幾次想問他究竟為何,可究竟臉皮薄,問不出口。魏郯卻像個沒事人一樣,有時晨起,我和他在外室相遇,他還會無比自然地一邊穿衣服一邊對我笑笑,“夫人早。”


    這些事,隻有阿元知道。她替魏郯收拾木榻上的被褥,又看向我,眼神怪怪的。


    周氏有一回到府裏來,私下裏偷笑地同我說,大公子是長子,如今娶了婦,家裏都盼著我能快快為家中添丁。


    我聽到這話的時候,簡直要吐血。我也想添丁,可丈夫也該出力不是!


    麵上,我卻隻能微笑地支吾過去。周氏以為我害臊,露出又偷笑又曖昧的表情,就像在說起一件多麽有意思的事。


    我不知道魏郯的上一次跟別的女人行房是什麽時候,或者他從來不曾碰過女人。讓我感到挫敗的是,我傅嫤當年也算公認的長安仕女,就那麽引不起丈夫興趣麽?


    那日周氏提起的盧公壽宴,魏傕果然不去。


    不過,盧公畢竟資助朝廷,魏傕還是要賣個麵子。他將此事交給了魏郯,魏郯當日卻要去城外的兵營巡視,於是,赴宴的就成了我一個人。


    盧公的府邸果然熱鬧,各色車馬將門前的大街堵了一路。據說盧公要市粥,於是全城的流民和乞丐幾乎都來了,被持著棍棒的家人攔在街口不讓進來。


    各種喧鬧聲熙熙攘攘,我好不容易下了車,由家人左右護著來到門前。


    “傅夫人。”盧公見到我來,紅光滿麵的胖臉堆滿笑容,與他的妻子一道下階來迎。


    “盧公壽比南山。”我微笑賀喜,道,“家中舅姑與夫君俱有事務纏身,不得前來,於是托我來賀,聊表寸心。”


    “夫人光臨,寒舍蓬蓽生輝


    。”盧公忙客氣答道,肥碩的身體作起揖來顯得吃力得很。說罷,他命家人接過我帶來的賀禮,又讓妻子王氏親自引我入內。


    盧公請的人比我想象中多得多,三進院子全都擺滿了酒席。有許多人跟魏氏一樣,主人不方便來,又不好拂了盧公麵子,就讓家眷代賀。


    於是很不湊巧,我又遇到了玉瑩。


    “阿嫤。”玉瑩看到我,滿麵喜色,迎上前來,“我還想你是否也會來,果不其然呢。”


    她的話語親熱,握著我的手,眼睛不住地看著我身上的錦衣和飾物,滿口稱讚。


    我瞥到包括朱氏在內,許多人都張望著這邊。再看向雙目盈盈的玉瑩,我也微笑:“正是,玉瑩別來無恙。”


    玉瑩的笑容更盛,寒暄了兩句,拉著我的手轉向身後幾位衣飾華麗的少婦:“阿嫤,我方才還與友人說起你,她們可都對你景仰多時呢。”


    “哦?”看著她嬌憨的臉,我再看向那幾位少婦。她們紛紛過來行禮,眼睛看看我,又看看玉瑩得意的臉,嬌羞或殷切的笑容中藏著些閃爍。


    我是在貴女堆裏長大的,這些小眼神後麵的心思,豈會不懂?


    我一一見禮,待到落席,才終於與玉瑩分開。


    酒宴上男女分席,盧公特地辟出一幢閣樓,將女眷安置在上麵,由王氏親自陪席。


    論年紀,我離最長兩個字差得遠,但是論身份,我代表著魏氏,在這眾人中無疑是最顯赫的。於是,我堂而皇之地坐在了王氏的下首。


    席間,王氏很是殷勤,不時地問我菜色合不合胃口、是否要再添些之類的話。我客氣地應答,看著案上擺得滿滿的肉食和米麵,心裏卻想著李尚的事。


    這樣一場壽宴不知要用去多少肉,如果李尚的生意能做起來的話,必是可觀呢。


    我的心癢癢的,乘周圍無人,低聲問阿元:“你父親那邊可有消息?”


    阿元點點頭,道:“今晨才來了消息,未及告知夫人


    。父親說,肉食買賣安好,前些日子買下的牲畜,全都賣到了盧公這宴上。”


    我一聽,心中登時大喜。


    李尚不負我望,主意竟然與我想到了一塊去了。


    “得了多少?”我忙問。


    阿元說:“不知,父親說還須厘清。”


    我頷首。這是第一筆買賣,能不能賺或者賺多少我已經不那麽關心,成事才是最重要的。


    心裏高興,我吃著盤中的肉,津津有味,似乎這是天下最美味的食物。而用過膳後,乘著倡優演戲歌唱,玉瑩過來搭訕,我也一直笑眯眯的。


    她交好的那些少婦都是長安來的,出身不如玉瑩,卻同樣嫁入仕宦之家。玉瑩把她們帶到我麵前來,似乎很是揚眉吐氣。


    我聽著她們帶著話鋒地互相奉承,又看看場中用心表演的幾名倡優,手裏握著酒盞,臉上淡笑。眼前都是戲,席前一場,席後一場,而魏氏將我迎入門來,何嚐又不是一場大戲?


    正胡思亂想間,我忽然聽到一陣大笑。


    笑聲是從閣樓下傳來的,透過闌幹的細竹簾望去,隻見庭院裏燈火輝煌,正中的紅毯上,幾名舞伎正妖嬈起舞,身上的彩衣翩飛如蝶。


    “真是,又來呢……”少婦們看到,臉上紛紛露出厭惡之色。


    玉瑩扭過頭來,道:“管他們呢,眼不見為淨。”


    我心中了然。這是長安的糜風,貴族們宴飲半酣,便喜歡看倡優yan舞取樂


    。盧公要討好眾人,排場是必不可少的,便安排這樣的餘興之樂。


    笑聲又起,我再望去,隻見一個油頭敷粉的肥胖男子坐在盧公下首,似乎正說著什麽高興的事,哈哈大笑。他懷中摟著一名容色嬌豔的女子,笑靨如花。


    我的目光落在她眉間的紅痣上。


    手中的酒盞幾乎落地,我臉色一變,將竹簾撩起。


    “阿嫤,你做什麽?”玉瑩連忙將我的手按住。


    我轉向她:“那是……”


    “噓!”玉瑩臉色僵住,忙示意我噤聲。她左右看看,壓低聲音,“她現在同我等不一樣了,你可不能與她往來,看也不行。”


    “她怎麽了?”


    “還能怎麽了。”玉瑩撇撇嘴,滿是輕蔑,“雍州最大的伎館凝香館就是她開的,她如今可是豔名遠播。”


    那席間傳來一陣大笑聲,我透過竹簾看去,若嬋坐在上首一個衣著華貴的肥胖男子身旁,笑著向他敬酒。男子笑得色迷迷,我看到他的手抓著若嬋不放……


    身上血氣發涼,我有些看不下去,回過頭來。


    心砰砰直跳,方才那些,恍然一場最不可思議的噩夢。


    若嬋姓陳,她的父親是中散大夫陳康。這個官職在長安不算大,但陳氏也算士族,若嬋的母親與我母親是多年的密友,所以,若嬋和我就自幼就是玩在一起的好友。


    出身紈絝的孩童,多少都染上些大人那樣的勢利眼色。我的家勢雖然算不得最盛,在長安卻是十個指頭裏能排上名號的,所以在我那個年紀的貴女圈子裏,我很是如魚得水。若嬋也混得很好,不過,並不是因為我。


    她長得漂亮,眉間一顆紅痣,一笑一顰總比同齡的女孩們多出幾分女子風情。她也很善解人意,有什麽事到了她那裏總能得到最妥帖的解決。這一切,讓那群躁動任xing的孩子們羨慕不已,什麽都樂意聽她的。


    我記得她曾經的夢想,就是變成若嬋那樣,然後嫁給……一些回憶被驀然勾起,眼底有些澀澀的感覺


    。


    從玉瑩的口中,我得知了若嬋遭遇的大概。


    她的父親得罪了何逵,闔族男丁被滅,婦女則賞賜給了何逵手下的軍士。我不知道若嬋那時經曆了什麽,隻聽玉瑩說她再出現在眾人麵前時,已經是雍州排得上名號的豔ji了。


    玉瑩隻輕描淡寫地跟我說了大概,沒多久,轉而同鄰案一名少婦談論著手上嶄新的白玉釧。侍婢端著美食瓊漿穿梭在案席隻見,歌聲琴聲婉轉悠揚,伴著各色貴婦們的琳琅笑語,似乎一簾之外的那些喧鬧聲根本不存在。


    天災**,我自認早已經學會見怪不怪,可聽到這些事,胸口仍隱隱作痛。


    長安罹亂的時候,我已經嫁到了萊陽,但有些事我並不陌生。


    傅氏是太後一係的,自然支持皇子琛。


    我仍記得我家出事之前,有那麽幾個月,父親議事的那個院子徹夜燈火通明,進出的人都神色凝重。連平日裏最愛同我嬉鬧的二兄也很少來找我玩了,我逗他笑,他也不過歎口氣,摸摸我的頭。


    我還記得那時候若嬋是喜歡二兄的。她每次來到,總有意無意地向我打聽二兄近來做了什麽。而凡是有二兄在的場合,若嬋的臉就會莫名其妙地發紅,並且溫順得像隻小兔。


    那樣一個永遠待我如妹妹的女子,總牽著我的手去花園裏偷采花朵的女子,她笑起來的時候,似乎天下的鮮花都會為之綻放。


    我從來沒有想到過會有那麽一天,她在這原本屬於她的高堂上,被她曾經殷殷以目的眾人,輕蔑地稱為豔ji。


    那些笑聲仍然不絕,我覺得刺耳,站起身來。


    “阿嫤?”玉瑩詫異地看我。


    “我有些醉了,出去走走。”我說。


    玉瑩道:“我同你去。”說著,便要起身。


    “不必。”我按住她,“我少頃便回


    。”說罷,朝外麵走去。


    一輪明月掛在天空,盧公的花園不大,卻很精巧,花蔭水榭無不盡有。這也不難理解,盧公不能跟別人比房子大,但他有錢,要向撐出排場,就在裝飾上花心思。


    賓客還未散去,閣樓那邊的琅琅笑語如同屋簷下的無數明燈般熱鬧,卻更映得園中的花樹水池幽靜無聲。


    晚風緩緩吹來,我走在池中的長橋上,看著水麵漾著落花的波光。


    在萊陽的時候,我閑來無事,也曾經幻想過如果有朝一日再遇到長安的故人,會是如何情形。


    母親曾告訴過我,女子無論如何落魄都不可蓬頭垢麵。即便家境貧寒,也要把自己保養得齊齊整整,不讓別人小覷了你。


    這話現在想起來,是有那麽些不知疾苦的味道,不過我離開長安以後,一直都遵照這話行事。我即便不穿金戴銀,也絕不肯穿粗劣的衣服;即使生病,也絕不肯讓自己憔悴無光;即便不得姑舅重視,也絕不肯讓自己低聲下氣。我知道自己還年輕,能變得更美貌,有朝一日站到任何的仇人、恩人或看熱鬧的人麵前,都能昂首挺胸地藐視他們,讓他們看清楚傅氏雖不在,可傅嫤還是傅嫤。


    但是我沒有料到,若嬋出現在我麵前的時候是這樣一種麵目。我甚至沒有辦法像從前那樣笑眯眯地問她,若嬋姊姊,我變美了麽?


    正胡思亂想間,忽然,我聽到“叮”一聲響,似有什麽東西掉了。


    我回頭看去,一個身影卻已經捷足先登,將我落下的玉佩拾起。


    我愣了愣。


    若嬋仍穿著宴上那豔麗的衣裳,卻在月色下泛著清冷的光澤。她手中的紈扇潔白,掩著描繪精致的半邊粉麵,唯有眉間一粒朱砂紅痣顯眼。


    “夫人的玉佩。”她聲音柔和而淡漠,將玉佩放在我手裏,轉身走開。


    “若嬋。”我忙跟上去,拉住她的袖子。


    若嬋腳步頓住,回過頭,將紈扇放下,淡淡一笑:“我以為你跟她們一樣,不認得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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