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驚,忙道:“帶我出去看!”


    阿元過來推車,待到門前,我撩開帳門,隻見外麵軍士奔走,他們奔去的方向那邊,有喧雜之聲隱隱傳來。


    遠處,譚軍築的土山隱約可見。魏營依地勢而建,以拒馬柵欄等圍築而成寨。雖結實,卻隻能抵擋地麵車馬徙卒,對空中落下的箭矢卻無可奈何。譚熙依著魏營築了幾十座土山,上麵建有箭樓,軍士在樓上用箭矢俯射魏營,威力甚猛,魏兵每每進攻,都被堵在營前,不能前行一步


    。


    “夫人,”阿元聲音緊張,“大公子不在,要即刻走麽?我方才看到同我們一路來的軍曹,可以讓他去尋車。”


    我沉吟,道:“不忙,形勢未明,再看看。”


    這時,一將騎馬奔過,我看去,卻見是魏慈。


    我忙大聲道:“子賢!”


    魏慈回頭看到了我,立刻勒住馬,朝我奔過來。


    “長嫂!”他笑笑,下馬一禮。


    “子賢,前方出了何事?”我問。


    “無甚大事,”魏慈身上髒兮兮的,像是剛剛挖了泥,“譚熙老匹夫派人從側麵的山林偷襲,打了起來。長嫂莫驚,都是些沒頭腦的兵將,丞相已經派人去收拾了。”


    我看他神色輕鬆,不禁也安心下來。


    “小叔可知,大公子何在?”我又問。


    “兄長?”魏慈一愣,搖搖頭,“不知。”


    這時,不遠處有軍士叫魏慈。魏慈應一聲,對我說:“弟先過去。”


    我頷首,道:“小叔保重。”


    魏慈說得沒錯,果不其然,前方沉寂下來。軍士傳來確切的消息,說白日譚軍偷襲之時,有細作混入營中散布謠言說守不住了,在後方的軍士中間引起了些許混亂。不過細作已經抓到,被魏傕處死了。


    外麵的喧鬧聲已經散去,我和阿元麵麵相覷,原來虛驚一場。


    魏郯仍然不見蹤影,到了晚上,我在榻上和衣躺下。


    睡夢中,我好像回到了白天,到處吵吵嚷嚷的,可沒多久,我就被推醒。


    “夫人!”阿元驚惶不已,“快起來,譚軍真的來了!”


    我的心一震,趕緊起來,披起外衣便起身


    。我的傷足已經好了許多,但是走起來還有些疼。


    “夫人,”阿元道,“還是坐推車吧。”


    我望向四周,外麵的火光透進來,營帳被映得金黃。心中暗暗叫苦,這可是逃命,有誰見過坐著什麽推車逃命的!


    正在這時,帳門忽然被掀開,魏慈走了進來。


    “長嫂!”他向我行禮。


    “子賢。”我忙問,“外麵是怎麽回事?”


    “長嫂勿驚。”魏慈露齒一笑,“譚兵掘地道偷襲,前軍正在交戰。軍士已經營帳團團護衛,長嫂留在此地可保無虞。”


    我看著他,將信將疑。


    “夫人……”阿元收拾了一半包袱,望著我,有些無措。


    “如此。”我對魏慈點點頭,讓阿元推我出去,帳門撩開,隻見營中到處點著火把,軍士奔走,卻有條不紊。


    “丞相何在?”我問。


    “丞相在大帳中坐鎮。”魏慈道,“前軍發現譚兵借地道偷襲,丞相將計就計,探得地道出口,便設下埋伏。”說著,他笑笑,“白日譚軍偷襲側翼,就是想聲東擊西,給夜裏做準備。”


    我聽著他說話,仍不敢放心,隻望著遠處。我的營帳旁有個土坡,視野被阻隔,我想了想,讓阿元把我推上去。視野寬闊許多,到處是火把,照得亮堂。隻見十幾丈外,拒馬穩穩圍住營帳,軍士嚴陣以待。而火光更亮的地方,人影攢動,能聽到傳來的嘶喊和兵刃之聲。


    夜風迎麵吹來,帶著煙火的味道,還有隱隱的血腥之氣。


    “夫人。”阿元在我耳邊道,微微發抖,“大公子在何處?”


    我望著那邊,沒有回答。


    方才在帳中見到魏慈的時候,我幾乎脫口就問相同的問題。從昨晚到現在,他就像消失了一樣,沒有留下任何話語,也沒有人提起


    。那一瞬,我忽然意識到我已經把魏郯放在了可以依靠的位置,可一直以來,我都覺得隻有自己才是可以真正依靠的。


    “你去準備馬車,”我用隻有阿元聽得到的聲音說道,“若情勢有變,即刻離開。”


    阿元目光一閃,應一聲,叫一名軍士來扶住推車,走開了。


    魏慈待沒多久就被叫走了,譚兵也果然如他所言,從地道裏出來的兵卒落入包圍,一場混戰,魏兵眼看勝利在望。


    可就在這時,遠處突然亮起一片光。


    我望去,睜大眼睛。


    隻見火光星星點點,在夜空中漂浮,卻不似螢光,一動一動,帶著詭異之氣。


    “是土山上的箭樓!”有軍士大喊,“譚軍要射箭了!”


    說時遲那時快,前軍陣中忽而慘叫聲疊起,借著火光,我隱約看到空中有黑點落下,如群鴉撲食。我幾乎以為那些箭會射過來,本能地想躲。


    “夫人放心,”身後的軍士道,“此地太遠,箭矢射不到。”


    “盾!盾!”我聽到有將官催促軍士增援。


    “夫人!”阿元急急地跑過來,從軍士手中接過推車,在我耳邊道,“馬車備好了,現在就走麽?”


    我正要答話,突然聞得“咚”一聲響,接著,一片嘩然。


    轉頭望去,隻見火光中,前軍營地有什麽飛起,砸向那些空中的火光。


    隔得太遠,我隻隱約聽到“砰”的碎響,猶如大石落地。


    軍士一陣歡呼。


    “打中啦!”有人興奮的說,“是四公子的投石車!”


    投石車?我再仔細望去,又有幾塊大石騰空飛起,就像有什麽巨怪在玩彈弓,拋起落下,接著,好幾座箭樓的火光倏而熄滅


    。


    “大公子回來了!”有人歡喜地喊道。


    我聞言一驚,朝那聲音的方向望去。


    一陣馬蹄聲先到,火光下,幾騎人馬風塵仆仆地奔來,當先一人盔甲鋥亮,正是魏郯。


    營火燒了整整一夜,晨曦露出之時,仍有殘火。


    天亮之後,我才看清廝殺之處的全貌。屍體如山堆積,軍士就地挖坑掩埋,傷兵躺在草堆裏又哭又叫,隨軍的郎中忙得團團轉。


    魏安的投石車破了譚熙的箭樓,而此戰之後,我才知道魏郯是去了百裏外的譚熙碾屯糧之地河陰,一把火燒了譚熙的軍糧。


    一個魏安,一個魏郯,二子立功,魏傕大慰。襲河陰的計策是趙雋獻上的,魏傕連帶著對我也讚賞有加。


    我鬆口氣,至少逃命是不必了。


    “譚熙的軍糧?”魏郯回到營帳,我坐在推車上,接過他解下鐵甲,問,“不知有多少?”


    “不清楚,粗粗算下,該有上萬石。”魏郯答道。


    上萬石……我想起從雍都出來時打聽到的糧價,一石一百五十錢,一萬石就是……少說也有一百五十萬錢。


    我的心裏暗自淌血,深恨魏郯這粗人不知柴米貴,那些糧食留著分我一半也好……


    “心疼?”魏郯忽而道。


    我一愣,抬眼看他。


    “你又在算數。”魏郯瞥著我的眼睛,片刻,又瞥向我的嘴,“還咬唇。”


    妖怪。心裏雖忿忿,但他這本事我早已領教,也不吃驚。


    我掩飾地轉開眼,將鐵甲掛起:“妾不過覺得可惜,即便是雍都,吃不飽飯的人也多的是。夫君為何要將糧草都燒了,帶回來不好麽?”


    “嗯?”魏郯道,“夫人倒是悲憫


    。”


    “夫君過獎。”我說。


    “既如此,為夫在外奔襲兩夜,夫人怎不問問我是否受傷?”


    我訝然,轉頭:“夫君……”話才出口,突然看到魏郯光裸的上身,肌肉壯碩,線條結實。


    魏郯把解下的裏衣掛到架子上,看我一眼:“嗯?”


    我看看那髒衣服,又看看魏郯,仍覺得發窘:“夫君要沐浴?”


    “稍後還要去父親帳中,沐浴來不及。”魏郯低頭,道,“不如夫人替為夫擦身?”


    又來耍我。


    我望著他,沒心沒肺地一笑:“隻怕要教夫君失望,妾足傷未愈,不堪伺候呢。”


    若說武陟一戰是折了譚熙銳氣,那麽軍糧被燒之事則是重重一擊。


    魏傕派細作混入譚熙營中散布此事,譚熙瞞也瞞不住,軍心惶惶。而魏軍士氣大作,幾番劫營,將譚軍殺得大敗。


    其後,魏傕又用了王據之計,放言要分兵兩路,一取譚熙的大營韋郡,一取譚熙的後路滑州。


    譚熙被擾得心神不定,果然中計,即刻分兵往二地去救。


    魏傕瞅準時機,集結大隊軍馬,直衝譚營。譚軍已無鬥誌,潰敗四散,譚熙半夜倉惶逃出,隻帶著千餘人馬往北逃去。


    武陟局勢已定,魏傕馬不停蹄,欲揮師往北繼續追擊。


    我是個婦人,說降趙雋之後本就已經沒了用處,自然不可能繼續跟著大軍再走。


    “夫人且與四弟回洛陽,等到征戰完畢我再過去,帶爾等回雍都。”魏郯說。


    我點頭。這些日子見多了打打殺殺,我巴不得走開。


    不過,臉麵上的功夫還是必須的


    。我抬頭看魏郯,柔聲問:“這仗還要打多久?”


    “父親一心要將譚氏全滅,或許要三四個月。”魏郯道。


    我的心一提。李尚去江南一直沒有消息,我一直打算著盡快回雍都,免得他傳信找不到人。


    “那麽久?”我的笑容有些僵硬。


    “不會很久。”魏郯道,“後方還須有人坐鎮,父親下月就會讓我回雍都。”


    此言一出,我心大慰:“如此。”


    魏郯卻盯著我,目光入微:“夫人很歡喜?”


    我揚揚眉梢,神清氣定:“能盡快與夫君再見,自然歡喜。”


    魏郯眯眯眼,片刻,忽而伸手一刮我的鼻子。


    “收拾物什,午後上路。”他說罷,朝營帳外走去。


    留下我呆坐在推車上,摸著鼻子,瞪著他的背影。


    “夫人,你的鼻子怎麽紅紅的?被蟄了麽?”車上,阿元盯著我的鼻子,好奇地問。


    “沒怎麽。”我摸摸鼻子,覺得上麵已經被我摸得有些發熱,“被刮了一下。”


    阿元失笑:“夫人不會還想著那個鼻子被刮了就會變豬的話?那是二公子訛你的!”


    那是小時候二兄的惡作劇,他喜歡刮我的鼻子,並且還得意洋洋地說刮多少下就會變豬。我害怕極了,有一次被他按著刮了二十下,我大哭一場,嚷嚷地跑去母親那裏說我不想變豬。二兄自然給母親教訓了一頓,但我心裏也落下了病根,有外人刮我的鼻子,我就會覺得鼻子上總是發癢,然後不停用手去摸……


    魏郯那混蛋。我暗自咬牙。


    阿元給我用涼水將手帕浸濕,敷了好一會,那種不適感才慢慢退去。


    走了一段路,忽然,阿元指著窗外:“夫人,那不是趙公?”


    我望去,果然,趙雋一身布衣坐在馬上,後麵,跟著從人和牛車


    。


    我讓馭者停下。


    “趙公。”我撩起車幃,向趙雋道。


    “夫人。”趙雋見到我,下馬行禮。


    我在車上還禮,看看他身後的車駕,問,“趙公要走?”


    “正是。”趙雋道。


    我有些訝異。趙雋立了大功,我本以為他會留下給魏傕做謀士。


    “趙公何往?”我問。


    “往雍都。”趙雋道,說著,苦笑,“魏公已將我家老小接去雍都,雋已向魏公告辭,往雍都與家人團聚。”


    我頷首,道:“妾以為趙公會多留些時日。”


    趙雋搖頭:“魏公已勝券在握,雋離去亦是無礙。”說著,他歎口氣,“若非夫人提醒,雋幾乎忘記已經兩年未見老母妻兒,甚是慚愧。”


    我看著他,心中有些說不清的感覺。


    “雋告辭,夫人保重。”趙雋不多言語,向我深深一禮。


    “趙公保重。”我亦還禮,看著他上馬,領著車駕往另一條路上去了。


    心底不是不感慨。


    趙雋此去,說不定魏郯那裏的功名利祿就會全斷了,可他有老母妻兒。而我這個用老母妻兒來勸降的人,身後卻是空空如也。


    所以,我也隻能一直往前衝。


    “夫人,走了麽?”這時,阿元問我。


    我凝望片刻,頷首道:“走吧。”


    馭者清喝一聲,揚鞭策馬,在大路上留下飛揚的泥塵,載我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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