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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客


    居


    天子和貴人們養尊處優,當然不可能像獵人那樣深入山林,所謂狩獵,乃是在野中設好圍場,軍士將野獸逐入場中


    。【]而天子和貴人們隻需要優雅地站在護欄後麵,朝那些驚慌失措的野獸放箭即可。


    行伍出身的人當然瞧不上這樣的狩獵,那些氣力單薄的貴人們開弓的時候,我就聽到了一陣低低的噓聲。轉頭望去,那是不遠處護衛的一隊軍士,領頭的是程茂。


    程茂也看到了我,這邊坐著的都是些貴眷,他不好過來見禮,隻在原地揖了揖。


    “那是大堂兄的副將麽?我記得叫程茂。”周氏在旁邊道。


    “正是。”我答道,“我與夫君成婚之後,是程將軍護送我來雍都。”


    周氏頷首,笑道,“大堂兄待堂嫂真好,我可聽說堂兄那時為了送堂嫂來雍都,足足派了兩百軍士呢。”


    我也笑笑,沒有答話。


    場上的熱鬧,我雖看著,卻漫不經心。腦子一直在梳理著晨早的那些事,一刻也不曾停歇過。


    其實,我很慶幸方才魏慈來打斷,否則我真不知道該如何應對魏郯。


    他把我從那樹林裏拽回來,剛坐下就滔滔不絕地把他與徐後的事說了一通。末了,還對我說什麽天長日久,不必遮掩之類的話。


    我倒不是在意魏郯與徐後的事幾分真假,他對我說了許多,無非是要告訴我他對徐後的態度。我在意的,是他將來會如何。徐後再想見他,他還會去見麽?他在林子裏對徐後說這是“最後一次”,可是恐怕連他自己也不敢篤定,下次徐後再說什麽不見不散,他會不會真的狠得下心不見。


    戚叔曾對我說,“少年情摯”。我心底苦笑,自己這個正室,對夫君私會舊情時的心境,竟是揣摩得深切。這是否因為,我也有一個從來不曾真正放下的裴潛?


    這件事唯一值得慶幸的,是魏郯主動跟我解釋


    。這說明這些日子雖然冷淡,但他仍然還願意與我把著夫妻做下去。


    至於他說的坦誠,我何其不想。在聽到的那一瞬,我也很動心,但是我仍然感到迷惑。


    對於這個婚姻,我們或許都已經表現出了最大的誠意。可坦誠二字對於我們並不公平,狼對羊坦誠是發善心,羊對狼坦誠則是找死,不是麽?


    圍射兩輪之後,軍士將圍場中死傷的野獸拖走,鼓聲再起,新的一輪即將開始。


    “那人是誰?”毛氏指指圍場上幾個正要搭箭射獵的人,“那個綠袍披甲的,我從未見過,怎與幾個皇室宗子立在一處?”


    我也望去,隻見那人身長七尺餘,的確麵生得很。


    “那是梁仁。”周氏道,“聽說是文皇帝六子河間王之後,征譚熙時投了丞相,天子按輩分稱他‘皇叔’呢。”


    “文皇帝時的河間王?”毛氏哂然,笑道,“那是兩三百年前的事了,天子跟這個皇叔隔得可真遠。”


    “你可勿將他小覷。”周氏道,“聽說此人家貧,幾畝薄田不夠養家,他就跟人學了編席,混跡市井。黃巾軍亂,他糾集鄉黨殺寇守城,舉為縣丞;後來何逵之亂,他又投奔董匡,董匡戰敗,又投遼東盧康。譚軍退往北方,譚熙四子譚堯投往遼東,梁仁策動盧康殺譚堯,丞相表其為交州牧。”


    “這麽說,此人一直投來投去呢。”毛氏咋舌,說罷,看看周氏,神色曖昧,“堂叔對你也不錯,說得真多。”


    周氏臉紅,卻不掩得意:“他能說多少,還不是我好問。”


    魏郯和魏昭幾人上場之時,軍士們明顯地發出興奮的聲音。我望去,魏郯站立之處正是當先,他試了試弓弦,忽然,朝這邊看過來。


    遠遠的,目光似乎在我這裏停留了一下,未幾,轉過頭去。


    “咦?大堂兄在看誰?”周氏掩袖,眼角帶笑得瞅我。


    “不知呢


    。”毛氏跟她一唱一和,說罷,吃吃輕笑。


    我裝聾作啞,卻不自覺地朝天子那邊望去。他離這邊不過三四丈遠,隻見一身獵裝,身披裘衣。他旁邊,徐後的一動不動地盯著圍場,臉上似乎敷了許多粉。


    帝後的下首,魏傕身披大氅,神色似乎興致勃勃,肥壯的身形氣勢十足。


    野獸被逐入場中,司射一聲令下,箭矢嗖嗖離弦,群獸盡皆倒下,無一虛發。


    喝彩之聲很響亮,魏郯笑著與魏昭和魏慈說著什麽,神色輕鬆。


    天子和徐後的神色皆麵無表情。


    魏傕摸了摸胡子,麵帶微笑。


    冬狩最隆重的時刻終於來到,天子脫下裘衣,從黃門侍郎手中接過金鈚箭。鼓聲響起,一隻渾身雪白的狼被驅趕入圍場。


    眾人一陣興奮的議論之聲。


    白狼極其稀有,自古以來,乃是天子專用的獵物。從前在長安,皇宮中有專用的狼圉繁育白狼,以供天子圍獵。而長安毀壞之後,此獸蹤跡難覓,天子圍獵隻能用雄鹿替代。


    這場中之人,大部分是第一次看到傳說中的白狼,紛紛翹首。


    天子張弓搭箭,我望見他神色肅穆,可是臂力明顯不足對付那張特製的大弓,手微微抖著。


    眾人靜下來,望著天子瞄準。刹那,弦響聲乍起,箭離弦而去,飛了一段,卻落在場中,白狼仍安然地四處亂跑。


    觀者的神色變得微妙,不少人心照不宣地相覷。


    天子的臉上有些尷尬,卻很快平靜下去,從黃門侍郎手上接過第二支箭。


    “陛下,此弓似不佳,臣請一觀。”這時,魏傕悠然開口。


    天子看看他,似思索片刻,輕鬆道:“有勞丞相。”說罷,將弓遞過去。


    魏傕接過那弓,彈了彈弓弦,又拉了拉


    。忽然,他從胡祿裏抽出一支箭,搭在弓上,拉弦瞄準。


    “嗖”一聲破空,人們還未反應過來,箭已離弦。白狼頭顱對穿,一下倒在雪地上,殷紅的血攤得刺目。


    寂靜突如其來,先前還在笑語的人,神色凝固在臉上。


    “司射,怎不報獲?”魏傕卻自若,向場中問道。


    僵立的司射神情變了變,忙道:“稟丞相,上殺。”


    魏傕笑意從容,轉向麵色緊繃的天子,將弓遞過去:“臣方一試,此弓無礙。”


    天子盯著他,羞怒至極的目光在蒼白的臉上毫無掩飾,我甚至能看到他的右手緊緊攥在劍柄上。


    心倏而提起,就在我擔憂他會按捺不住暴怒拔劍的瞬間,一隻手接過魏傕手中的弓。


    “有勞丞相。”徐後聲音婉轉,說罷看向天子。


    天子神色陰晴不定,與徐後對視片刻,伸手接過弓。


    我似乎能感覺到許多人鬆了一口氣,看著天子與魏傕各自重新歸位,我才發現自己的手心緊攥,張開,一陣濕冷的汗膩。


    事情突如其來,持續兩日的冬狩終於結束之時,人人臉上都帶著心照不宣的顏色。


    回府的時候,我和周氏、毛氏三人一反來時笑語不止,皆沉默著不說話。


    毛氏有些忍不住,看看我們,猶豫著說:“丞相方才那箭……”


    “噓。”周氏忙道,朝她搖搖頭,示意車外。


    毛氏噤聲。


    我看著顫顫的車幃,一語不發,思緒回到當年。


    父親和兄長們被處死之後,我雖有劉太後庇護,卻如同行屍走肉,每日渾渾噩噩,隻將自己關在屋子裏。來看我的人除了劉太後,隻有當年皇子琛。


    那時,皇家的所有人,對於我而言都是充滿恐懼和仇恨的噩夢


    。皇子琛也不例外。


    我看到他,就像見了仇人,甚至趁著他給我遞糕點的時候抓住他的手狠狠咬上去。我確定那很疼,他當時都流血了。可是他一語不發,也沒有告訴太後,隔天之後,仍然給我送來米糕。


    我記得他那時看著我,臉上帶著與年齡不符的沉靜,輕聲說:“你想你父母是麽?我也想我母親。可若是死了,連想都不能想了。”


    不知道是他那話讓我想起了父親臨死前的囑咐,還是我明白他不是我真正的仇人,從那以後,我再也沒有對付過他。我們也算同病相憐,如果沒有他,我不知道自己那段痛苦的日子會怎樣度過。


    記憶裏青澀而和善的皇子琛與今日麵色蒼白的天子重疊,我心底重重地歎了口氣。


    一事不平又添一事。若說先前撞破魏郯與徐後相會令我不知所措,而在那圍場之上,則當真心驚肉跳。我不敢想象,若天子若當場拔劍,事情將如何收場。


    我不得不佩服徐後,今日之事,她表現得很聰明。那般劍拔弩張,她主動上前緩和,無論在天子那裏還是在魏傕那裏,都顯示了她的重要。


    而我呢。一麵是父親殞命扶持的故人,一麵是寄身籬下的夫家,若果真有朝一日兵戈相向,我當如何?


    正當滿腹心事,忽然,一陣馬蹄聲傳來,未幾,馬車驟然停下。


    我和周氏、毛氏都被顛得歪倒,正要問出了何事,魏郯的聲音忽而傳來:“夫人可在車內?”


    馭者答道:“稟大公子,夫人正在車內。”


    我怔了怔,周氏和毛氏皆露出訝色,片刻,相覷而笑。


    車幃掀開一角,果然,魏郯在外麵,臉被北風吹得發紅,呼著白氣。


    “大堂兄怎這般心急,還未回府呢。”周氏曖昧地取笑。


    魏郯笑笑:“隻耽誤片刻。”說著,眼睛卻看著我,“我要立刻去長安,夫人去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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