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頭,隻見幾步開外,喬緹俏生生地立在那裏,後麵跟著兩個婢女。


    竟會在這裏遇到她,我很詫異,不過,高興卻半點說不上。


    喬緹似乎猶豫了一下,片刻,走上前來向我行禮


    。


    “表妹。”我還禮,臉上客套地淡笑,看看她身後,“表妹怎在此?舅母與表兄呢?”


    “他們不曾來。”喬緹抿唇,“今日我原本想去市中買些用物,路過此處,便來拜拜,不期遇上表姊。”


    我和顏悅色,道:“聞知舅母與表兄已至雍都,我還未及拜訪,不知家中可安好?”


    “甚好。”喬緹柔聲細氣,話語間,我瞥到她眼角的目光已經將我的全身穿戴和後麵的從人都打量了個遍。


    “表妹才來麽?”我沒有跟她繼續親熱的興趣,問道。


    “來了許久。”喬緹道,“方才祭祀完畢。”


    “如此。”我微笑,“廟宮人多雜亂,表妹新來,早些回府才是。”說罷,吩咐一名家人留下護送喬緹,又說了些給舅母和表兄帶個好之類的話,行禮離開。


    來南廟祭祀的人不少,家人問我要不要去跟廟祝打個招呼,讓他行方便。我思索片刻,說不必。拜個神而已,大動幹戈惹人嫌還是其次,重要的是我要見趙雋,能不引人注目才是最好。


    我跟著人流進廟堂,排著隊,輪到我的時候拜拜神像就了事。起身之時,我瞥見廟堂一側的彩幡下,趙雋那張不算陌生的臉一閃而過。我心領神會,讓家人留下供奉祭品,自己帶著阿元跟著那個身影走出堂外。


    廟宮裏麵沒有什麽景色,天氣又寒冷,正殿後麵,隻有幾個閑人在曬太陽。


    趙雋一身尋常的是人裝束,走到一處簷下,他轉過身來,向我一禮:“夫人。”


    我向阿元使個眼色,她了然,走出廊外去把風。


    “趙公。”左右無人之後,我向趙雋還禮,看著他,“趙公見妾,不知何事。”


    這話開門見山,趙雋的眼睛動了動,一向嚴肅的臉上掠過些躊躇之色。


    “夫人


    。”他說,“數日前芒山白狼之事,夫人可在場?”


    我心底暗暗一沉。在這之前,我已經有預感與那日的事脫不了幹係,果不其然。


    “在場。”我說。


    “夫人以為如何?”趙雋道。


    我看著他:“趙公有話,不若直言。”


    趙雋望著我,忽然,俯首便拜。


    我一驚,忙將他扶住:“趙公何故如此?”


    趙雋雙目泛紅,聲音發緊:“天子蒙羞,國賊跋扈,豈夫人救社稷於水火!”


    我的手僵住。心底明白過來,膝下千金,趙雋的大禮,可不是白受的。


    “趙公此言何意?”我緩下心緒,道,“妾不過尋常婦人,社稷大事,何時輪到妾來施救?”


    “除掉魏傕,社稷可安。”趙雋道。


    我心底倒吸一口涼氣。廊下寂靜無聲,遠處,曬太陽的人們說著笑,與這邊的緊張詭異恍如兩處。


    “趙公開玩笑麽?”我又驚又疑,盡量讓自己的語氣保持輕鬆,低低道,“丞相是妾的舅氏。”


    “正是夫人與魏賊共處一宅,下手才正是合適。”


    我冷笑,看看四周:“趙公飲多了酒麽?今日之事,妾全當未聞,趙公若再是這般言語,妾必向丞相陳情。”說罷,轉身便要走。


    “夫人不會。”隻聽趙雋淡淡道,“夫人曾言,食君之祿,忠君之事。傅司徒在世之時,全心致力社稷;而傅氏一族世受恩祿,蔭封數百年。夫人,天子乃傅司徒一力扶持,夫人忍心見司徒心血毀於朝夕麽?”


    我站住腳,轉身看著趙雋。


    他昂著頭,雙目炯炯。


    不可否認,此人雖迂腐,卻知道我心裏什麽最重要。踩人痛處,他很有一手


    。


    “此事,是天子的意思?”我麵向著廊外,像欣賞雪景一樣。


    “也是,也不是。”趙雋答道。


    我看看他:“何意?”


    趙雋的神色多了些謹慎,環視周圍,未幾,從袖中取出一塊白絹遞給我。


    我狐疑地接過,待得展開,呼吸幾乎凝住。上麵寫滿了整齊的字,筆跡我從小就認得,是天子手書。刺眼的是,這些字全都泛著幹涸的暗紅,竟是鮮血所書。最後,傳國玉璽的印記蓋在上麵,清清楚楚。


    “此乃天子血書。”趙雋的聲音有點激動,“一朝傳出,可為檄文。夫人,朝中奸惡擋道,天子身陷囹圄,我輩豈可坐視?”


    我盯著那血書,沉默良久,將它重新折好,還給趙雋。


    “夫人?”


    “趙公,我且問你一事。”我看向他,“若丞相殞命,趙公接下來當如何?朝廷兵馬,皆屬魏氏。即便丞相不在,其二子亦人中龍鳳,百萬兵卒,趙公何以麵對?”


    “無首群龍,何足懼哉。”趙雋麵不改色,“夫人,雋不才,卻知如今魏氏二子貌合心離,魏傕一旦不在,二子必起爭執。彼時隻須像對付譚氏一樣坐觀其爭鬥,天子可為漁翁。”


    “哦?”我說,“彼時若起戰事,北方安寧必將不複。南方群雄虎視,趙公怎知天子是那漁翁?”


    “荊湘梁充乃宗室,雋已得其言,一旦起事,荊湘可牽製南方。”


    “梁充?”我冷笑,“他與南越交戰時,縱子屠城作惡,趙公以為這等人可放心麽?趙公可還記得高偉、張芸之事?何逵死後,此二人分了麾下兵馬,爭奪天子,各路諸侯以勤王為名進攻中原,天下混戰,生靈塗炭,連天子也幾乎保命不得。趙公,此事莫非還要重演?”


    趙雋盯著我,冷硬的臉上,目光漸漸深邃。


    “夫人不願意?”他說。


    我沒有否認,片刻,道:“趙公若說我無義,亦無所謂


    。”


    趙雋臉色不定,氣氛冷凝。


    突然,不遠處傳來阿元行禮的聲音:“大公子。”


    我心中一驚,忙回頭望去。阿元正躬身背對著這邊,未幾,魏郯的身影在屋簷的拐角處出現。


    他怎會來此?我來不及計較,朝魏郯迎上去()。


    “夫君。”我盡量讓自己表現得悠然,笑意盈盈。話才出口,我忽然看到魏郯後麵,竟然跟著喬緹。


    “夫人。”魏郯看著我,有看看趙雋,微笑,“趙公也在。”


    趙雋向魏郯一禮,神色平和:“雋今日拜廟,不期遇到夫人。”


    我看他一眼,對魏郯莞爾:“趙公贈來蜜餞,妾還未道謝。今日難得偶遇,正好致意,又敘些長安的舊事。”


    “哦?”魏郯看看趙雋,“我亦惦念此事,還想若遇到趙公,親自道謝。”


    趙雋表情謙遜:“一點心意,何足大公子勞心。”


    一番客套,我見說得差不多,岔話問道,“夫君怎會來此?”


    “今日無甚大事,我轉一圈回來,想到夫人要祀神,便索性來了南廟。”說罷,他笑笑,轉頭看看喬緹,“才到廟前,便遇到女君。”


    我看向喬緹。這事用腳趾來想都能想到,我還能想象喬緹如何熱心地告訴魏郯我往何處去了,並且親自帶路。方才說話,我有意晾著她,現在既然說起,我露出微笑,道,“方才妾也遇到了表妹,恐她陌生不便,還留下了家人。”


    喬緹看著我,亦彎起唇角,柔聲細氣:“妾方才見到姊夫,便知是尋表姊來了。又怕廟宮人多,姊夫尋找不到,便下車同姊夫一道來尋。”


    倒是熱心。我不理她,向魏郯道:“夫君欲拜廟麽?”


    “夫人拜過了麽?”魏郯問


    。


    “拜過了。”


    “回府便是。”魏說罷,看向趙雋,“我府中有新茶,趙公可有興一品?”


    趙雋辭道:“雋今日還有他事,改日必登門拜訪。”


    魏郯微笑:“如此,我在府中恭候()。”


    趙雋再禮,告別而去。我和魏郯走回廟前,獻供品的家人已經出來,便順著人流走出廟外。


    喬緹在後麵跟著,我不經意回頭,就看到她盯著魏郯身後,觸到我的視線,又收了回去。


    我亦轉回頭來,走兩步,忽然向魏郯傾了一下,低呼:“哎……”


    魏郯抓住我的手臂:“怎麽了?”


    “無事,踩到了石子。”我柔柔道。


    “當心些。”魏郯往地上看了看,指指另一側道路,“走那邊。”說著,拉著我的手擠過去。


    我跟著他,回頭再看,喬緹已經被人流隔在後麵,眼神裏滿是不甘。


    心情忽然變得不錯,我微微彎起嘴角。


    好不容易回到牛車前,我整理整理衣服上的褶子,過了一會,喬緹他們才出現。


    她臉上毫無方才的不快之色,走到我們麵前,對我微笑道:“母親甚想念表姊,先前表姊說要去我家,可不要忘了。”


    敷衍誰不會。我和氣道:“得了空閑,自當拜訪。”


    喬緹又看向魏郯,抿唇一笑,“姊夫也會來麽?”


    魏郯莞爾:“我與夫人同往。”


    喬緹望著他,片刻,又看看我,含笑行禮:“妾告辭。”說罷,款款而去。


    坐回車上,我倚著車壁,與阿元麵麵相覷。


    “夫人,大公子怎會來了


    。”她小聲地說,有些緊張,“他該不會知道什麽?”


    我搖搖頭,安慰道:“不會。”


    剛才那是的確意外,不過我也足夠謹慎,從一開始就防著被人撞見,和趙雋說那些話聲音也很低()。後來即便魏郯來到,我也沒有露什麽破綻,理由都是說得過去的。


    “還有喬女君,她怎又回來了?”阿元皺眉。


    我看看她,淡淡道:“什麽怎麽的,碰巧遇見罷了。”


    連阿元都嗅出些異樣,看來不是我多心。


    不過,她還不足以讓我嚴陣以待,現在我心裏想著的,還是趙雋的談話。


    如果父親還在,不知道他要是聽到我的回答,是讚同還是震怒?


    那些話,當然有怕事推脫之意,但也是我的心裏話。


    趙雋大概是因為我那孝烈之名,所以跟我說君臣之義。這幾個字,我勸降的時候用在了他的身上,但是他想回頭再用在我身上卻是行不通的。


    天子與我,有幼年情誼。我即便有朝一日施以援手,那也必定是因為友情,而不是什麽君臣。可是,趙雋所說的手段,卻絕不是妥當之法。一個不小心,不僅他和天子,連我都會搭進去。市井小民都知道買賣要謹慎,何況我等賭的是命?


    皇家給了傅氏繁榮,也在一夜之間奪去了所有。在我看來,在我送父親和兄長們上刑場的那個雪天裏,什麽君恩都已經償還得幹幹淨淨。而我最後的念想,也跟著長安的大火化作了灰燼。


    想著這些,我閉了閉發澀的眼睛。


    街市上的嘈雜聲隔著車幃傳來,還有馬蹄踏在雪泥上的聲音。我不用看也知道,魏郯又騎在馬上,任由北風把臉和鼻子吹得發紅。


    想到他,心似乎被什麽輕輕拂過。


    如果有朝一日,魏氏果然對天子下手,魏郯可會是當先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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