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十分難看麽?”天子淡淡地抿唇。


    我看著他,張了張口,卻不知說什麽好。


    天子是個性情溫和的人,遇得事情也從不偏激。可他也有著與生俱來的驕傲,如今成了這般模樣,可見他經受了何等煎熬。


    “不難看。”我擠出一點笑容,看看水麵,岔話道,“陛下亦喜布衣垂釣之趣?”


    “垂釣可靜心,簡樸可淡泊。”天子轉過頭去,緩緩道,“心智寧靜,方可滌濯思慮。”


    我不語,看著他的側臉,那麵容依然年輕,卻透著深深的沉鬱和憔悴。


    好一會,我低聲道:“陛下當好自保重。”


    “保重?”天子笑笑,唇邊的苦澀更加深刻,“朕連一個婦人都保不得。”


    看到他這個樣子,我的心中亦悲涼起來。想起從前,我無家可歸,天子喪母,兩人都隻有在太後宮中才能得到庇護。我們同病相憐,他的痛苦,我多少也能體會。


    我轉頭看看身後。黃劭與阿元立在幾丈外,再無他人。


    猶豫片刻,我將手輕輕按在天子的肩上,就像太後去世的時候,我們一邊哭著一邊相互安慰那樣。


    天子沒有躲開也沒有回頭,片刻,抬頭深吸一口氣。


    我能感覺到他胸膛裏壓著的陣陣顫抖。


    溪水從青石下淙淙流過,帶著幾片上遊漂來的粉色花瓣,在水波裏打著旋,沉浮不定,又被帶向溪水的另一頭。


    沉默了好一會,我忽而聽到些人聲傳來,即刻收回手


    。轉頭,隻見水榭那邊,幾個人影正過來。待他們繞過一處樹叢,我方得看清楚,那是徐後和幾名宮人。


    “皇後。”黃劭行禮。


    徐後眼睛看著這邊,有少頃停頓。


    “拜見皇後。”我已有所準備,上前從容地行禮。


    “夫人來了。”徐後聲音平靜,卻未駐步,從我身前走過,向天子行禮道,“陛下,諸事已齊備,賓客俱至,可行祓禊。”


    天子坐在石上,動也不動。


    徐後和聲道:“如今隻等陛下,陛下還須回宮更衣,再往祈福……”


    “祈福?”天子不緊不慢,將魚竿挑起,從鉤上取下一隻小魚,看了看,片刻,投回水中,“朕長子才失了生母,喪事未行,祈福做甚。”


    “陛下!”徐後的聲音陡然低沉,帶著警示的意味,將眼角餘光朝我掃來。


    天子轉回頭來看看她,又看看我,清瘦的臉上掛起一絲嘲諷的笑。


    “黃劭。”他放下魚竿,一邊起身一邊喚道。


    黃劭忙上前來,行禮:“陛下。”


    “回宮更衣。”


    黃劭應下。


    徐後麵色恢複柔和,道:“妾侍奉陛下……”


    “不必。”天子淡淡道,說罷,徑自沿著小路踱開


    。


    那身影消失在林蔭花叢之後,未幾,周圍隻餘流水潺潺,風過鳥鳴。


    徐後望著那裏,似乎有些僵硬,少頃,她轉頭看我,卻已神色自若。


    “我聽聞夫人今日獨自而來。”她開口。


    “正是。”我答道。


    徐後看著我,片刻,道,“祓禊快開始了,夫人與我且行賞春,如何?”


    此處走回原地隻有一條路,居然徐後開口,我也不能在她麵前失了氣勢,頷首道:“妾幸甚。”


    徐後淡淡一笑,轉身前行。


    宮人引路,我落下徐後半步,沿著彩石鑲嵌的小道緩緩前行。花木流水的味道清涼濕潤,徐後不出聲,我也不會腆著臉先說話,隻將眼睛望著林苑中的景致,一門心思“賞春”。


    自從那個芒山的清晨之後,我就再也沒有單獨麵對過徐後。魏郯說過他會跟徐後撇清瓜葛,我也就不再過問。在這件事上,我們似乎都在遵循一個道理——我有過裴潛,他有過徐後,從前如何,我們各不幹涉。魏郯沒有主動問過我和裴潛的事,我也沒有主動問過他和徐後的事,即便窺得一角,但意識到它不會觸及眼前,自己就會繞路躲開。


    我並不怕徐後。她雖貴為皇後,權勢卻連郭夫人都不如。她即便與魏郯有舊情,卻不可能進魏氏的家門,換而言之,她動不了我的地位。


    盡管如此,我覺得我心思開明,可每次見到徐後,卻總還是有些怪怪的感覺。我無法和氣笑談,無法像應付別的貴婦那樣收放自如。這也不能怪我,徐後在我麵前,最和善的時候也是三分微笑三分審視,剩下的幾分是什麽,恐怕隻有她心裏清楚……


    “我記得從前,夫人時常入宮,與陛下亦是故交。”徐後忽而開口道。


    我不知此言何意,答道:“正是。”


    徐後微微轉頭,葉影扶疏,陽光在那張秀致的麵容上明晦變換:“我聽聞,夫人當初成婚,是丞相做主。”


    終於要提起魏郯了麽?我看向她,微笑:“此事細由,妾並不知曉


    。()”


    徐後恍若未聞,將手指輕輕拂過路邊一樹白桐的花瓣:“我記得那時,丞相本欲擇在未婚的公主之中擇一位為兒婦,可到了萊陽,就立刻改作了夫人。”說著,她看看我,輕聲道,“夫人可知為何?”


    我心中詫異,此事倒是從來沒有聽說過。先帝兒女眾多,天子的宮中還有幾位待嫁的公主,這我倒是知道的。不過,魏傕收我做兒婦的原因,我早已想透了千萬遍,徐後如果想點醒我什麽,隻怕白費心力。


    “丞相厚愛,妾彼時亦是惶恐。”我答道。


    徐後看著我,唇角彎起一抹奇異的微笑。


    “丞相乃當世之梟雄,世人在他眼中皆是棋子,或愛或棄,不過時勢。”她的目光沉若深潭,聲音卻輕若拂風,“夫人可明白?”


    我與她對視著,沒有說話,萬籟俱靜。


    “皇後。”一個帶笑的聲音傳來,望去,是幾名遊春到此的婦人從前方走來,笑意盈盈。


    不知不覺間,我們已經走出了外麵。


    徐後的臉上恢複矜持的和色,接受婦人們的行禮。


    一位看著麵熟的中年婦人笑著對我說:“方才不見了傅夫人,我等正找尋,原來是與皇後一道。”


    我亦淡笑:“正是。”


    天子換了一身衣裳,衣冠齊整,先前的頹唐之貌竟全然不見。


    他接受臣民跪拜,與徐後走到眾人中間,一道遊春賞景。宮人們早已將香草備好,天子親手分與眾人。


    輪到我的時候,天子看著我,將一束蒲葉卷裹的蘭蕙遞來:“夫人如蕙。”


    “謝陛下。”我低頭接過。


    人多起來,遊樂笑聲陣陣,宮中的冷清抑鬱似乎也全然消失


    。遊玩疲累之後,眾人又在林苑中曲水流觴,吟詩作賦。天子前呼後擁,手持酒杯聽著人們高談闊論,臉上的笑意仿若從無陰霾。


    宴樂一直行到午後,來遊苑的人們醉的醉乏的乏,各自散去。


    我也想走,卻想著魏郯說過要來接我,隻怕自己走開他又錯過。


    流觴行樂的亭子上,天子飲了許多酒,已有醉意,斜倚著憑幾隱枕。周圍隻剩下宮人和內侍,徐後坐在他的旁邊,親手為他煮茶醒酒。


    “阿嫤。”天子看到我,笑意有些迷糊,拿起一隻酒盞舉了舉,“來,飲酒!”


    “陛下,不可再飲。”徐後將他的酒盞拿下。


    天子看著她,神色一沉,可過了一會,卻慢慢笑起來。


    “阿嫤,朕娶了一位賢後。”他仰頭躺在在榻上,手像打拍子似的叩著憑幾,似歎似笑,“賢後!”


    徐後望著他,臉色半紅半白。


    正待開口,忽然,一名內侍急急地奔來:“陛下!陛下!丞相入宮來了!”


    此語一出,眾人皆驚。


    “丞相?”徐後一下從席上站起。


    “正是!”內侍喘著氣,“方才已入安慶門!”


    我聽著,亦覺驚疑。魏傕既稱病在家,這般時節,又入宮來做什麽?


    “陛下!”徐後轉向身後,天子卻倚在榻上,恍若未聞。


    “來人,”他拂拂袖子,站起身來,“回宮,朕要歇息。”


    徐後臉色一變,攔在他身前,低低道:“陛下這是做甚!”


    天子卻神情不改,冷笑:“怎麽,丞相要來擾朕清夢,皇後亦相助麽?”


    話音才落,卻聽一個中氣十足的聲音喝道:“陛下酒宴熱鬧,老夫才來,便要散了麽?”


    我望去,心底暗暗一震


    。


    一匹黑色駿馬飛馳而來,上前一人金冠錦袍,正是魏傕。他竟縱馬闖入宮禁而來,在幾丈之外停住,一躍而下。


    無人敢上前阻攔,隻見魏傕身著錦袍大步走來,虎虎生風()。


    徐後和天子皆不再動作,立在亭上看著他,神色微微發僵。


    魏傕的臉上不辨喜怒,掃了周圍一眼,看到我。


    “舅氏。”我行禮,低頭間,聞到一股濃重的酒氣。


    魏傕沒有回答,卻徑自走到亭上,站在帝後麵前。


    沒有人敢問他為何見了天子不拜,他與天子對視時,空氣膠滯,我能感到心在撞著胸口。


    毫無預兆的,魏傕突然“鏘”一聲拔出劍來。


    眾人嚇了一跳,我看到帝後皆後退一步,天子的臉色發白。


    “丞相何意。”天子的聲音緊張。


    魏傕卻笑笑,將劍尖挑起案上的一隻金觴。


    “陛下今日行宴,盡興否?”他問。


    片刻,天子答道:“甚盡興。”


    魏傕笑起來,聲音越來越大。突然,他將金觴往空中一撩,用劍劈下,隻聽“鐺”一聲響,金觴落地,已成兩半。


    “臣今日亦在府中暢飲,正興起之時,忽從趙賊府中搜得一物,特來呈與陛下!”魏傕語帶戾氣,從袖中扯出一物,擲在天子胸口。


    天子接住,一看,臉色登時如白灰一般。


    我亦如遭霹靂,此處雖隔著兩丈,那白絹卻認得清楚,上麵暗紅的字跡已經發黑,正是天子的血書!


    “昏君


    !”魏傕怒喝一聲,提劍指著天子的胸口,“可認得此物!”


    “舅氏!”我不及多想,急忙上前。可不待我阻攔,一個身影已經擋在二人之間。


    “丞相明鑒!”徐後將天子攔在身後,聲音微微發顫,“天子素讚丞相高義,這等矯詔必是賊人偽造()!”


    “偽造?”魏傕冷笑,“天子手跡,老夫豈不認得!詔上玉印,又是何來?”


    “趙雋勾結梁仁出入宮禁,偽造天子手書玉印。”我上前道,“亂黨欲以矯詔號令天下,舅氏明察秋毫,聞風即以剿滅。以兒婦之見,此詔留於府中,乃為誘舅氏與天子生隙,置舅氏於不仁不義之地!舅氏世之英雄,豈可中了奸人之計?”


    我一口氣說完,隻見魏傕目光冷厲,犀利如刃。


    背上如抵芒刺,我望著他的雙目:“舅氏三思。”


    魏傕神色不動,卻將劍向前抵了抵。


    我幾乎能聽到心蹦出來的聲音,徐後望著魏傕,沒有退後,卻將手握住劍尖。她的聲音低而發虛:“夫人所言甚是,丞相明斷。”


    殷紅的血從手掌中滲出,染紅了她雪白的袖口。


    我望向天子,他看著徐後的手,嘴唇發白。


    “父親!”這時,魏郯的聲音在亭下響起,我看到他,心中猶如一塊大石落地。


    魏郯幾步上前,目光掃過,似乎已明白發生何事。


    “父親,”他握住魏傕的手臂,沉靜道,“此書來曆可疑,父親欲鑒真偽,可問天子。”


    “哦?”魏傕陰晴不辨,看向天子。


    天子麵白如紙,我能看到他的手在袖子下緊緊攥著。


    “此乃趙賊矯詔,其心可誅。”他的聲音平板。


    我聽到這話,不禁鬆了一口氣


    。


    “父親。”魏郯看向魏傕。


    魏傕盯著天子,少頃,露出笑容,收回了劍。他一抖袖子,退開兩步,向天子一禮,聲色俱是和氣:“朝中近來議論不斷,謠言臣誣害忠良()。臣深覺冤屈,今日特此入宮向陛下呈此物證,請陛下明斷。”


    天子麵無表情:“丞相忠直,朕甚慰。”


    魏傕卻道:“趙雋逆賊,竟敢矯詔,臣請按律處置,其罪加誅九族!”


    天子的目光陡然暴起,我瞥見徐後一把握住他的手。天子看看徐後,喉嚨滾了滾,幾乎一字一頓:“便如丞相之意。”


    魏傕這才露出滿意的笑,神色悠然,四處張望一下,道:“今日上巳,臣入宮來,還未及向陛下討祓禊之物。”


    一旁的黃劭聞言,忙讓宮人將香草呈來。


    天子取過一束,看向魏傕。


    魏傕躬身,雙手抬起。


    我毫不懷疑如果那花草生得再結實些,天子會幹脆將魏傕的腦袋捅穿。


    可他隻微微停頓,將香草放在了魏傕的手上:“丞相康直。”


    魏傕笑容滿麵:“謝陛下。”說罷,整整衣冠,轉身大搖大擺地朝他的馬匹走去。


    “回去。”耳邊驀地響起魏郯的聲音。


    我抬頭,正對上他黝黑的雙目。


    “嗯。”我頷首。


    魏郯帶著我向帝後一禮,不再多言,告辭而去。到了亭下,他溫暖的手掌握住我的手,我才發現自己渾身冰冷。魏傕已經走遠,我的手指還在微微發抖。


    我回頭,天子還在亭中,正將一塊巾帕為徐後包紮手掌。


    徐後卻側著頭,眼睛望著這邊,一動不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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