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之曆數爾躬,允執其中,天祿永終;君其祗順大禮,饗茲萬國,以肅承天命。


    宗廟的大殿上,奉常陳徵聲音響亮,將禪讓詔書一字一字念完。


    話音最後落下的時候,隻聽低低的哭聲淅瀝一片,看去,身著素衣的宗族等跪地上,神容悲戚。


    而的身前,天子神色平靜,仿佛陳徵念的不過是他此生聽過的所有詔書其中之一。


    哦……或許不應再稱他為天子,因為禪讓詔書剛剛宣讀。


    望向階下,那些密密站立殿內殿外的朝臣,有悲戚,有平靜,他們的臉,從前可能見過,但是將來,大概再也不會見了。


    還有正前方的那。


    十二冕旒,玄衣纁裳,新繡的紋章斐然。不得不承認,這衣裳穿他的身上,別有渾然的氣勢。


    終於結束了麽?


    莫名的,身上一陣輕鬆。


    姓徐,叫徐蘋。


    的母親曾告訴,五歲那年,曾有相士到家中來。他看的麵相,說有貴極之氣,日後可為皇後。的父親很高興,給了那相士一金。


    此事隻大們的口中津津樂道了兩年,因為沒多久,父親升任少府,帶們一家去了長安。


    長安很大,也很多。


    當第一次站大路上,看到馬車飛馳奔來,嚇得大哭


    。


    父親和母親卻很喜歡這裏。家中的境況富足,幾乎每隔幾日,父親便會家中邀請同僚聚宴,母親也會帶著到各處與長安的貴眷們相識。


    長得不錯,性情也不錯。這是許多都認可的,於是,的朋友也多了起來。


    她們和一樣,都是些官宦家的女兒。不過,她們大多世居長安,比起來,便並不那麽出色。她們說的話,有時聽不懂,她們的架勢,也總教感到不適。


    母親曾鼓勵,不管自己從前生活何處,如今是少府的女兒,便不會矮任何半分。


    “蘋將來也許會做皇後呢。”姊姊笑著說。


    哂然,心中覺得可笑又疑惑。皇後是什麽樣?這樣麽?


    母親並不理會的這些怯懦,她仍然帶去各種地方,見各種。學著用她們的口音說話,像她們一樣舉止優雅,無論何,高傲的、溫和的、吵鬧的、俏皮的,都微笑以待,遇到爭執,也從不生事。等到十四歲的時候,有一次姑母從汾陽老家來到,拉著驚歎說:“幾年不見,蘋可是個長安了。”


    這話,聽著有幾分自得。


    她說的是確實,如今的,已經是個正宗的長安貴女。


    每到與姊妹們出遊,的馬車後麵總有年輕的紈絝子弟悄悄尾隨。而的那些朋友之中,也有幾個曾悄悄地告訴,她們的某個兄弟對有意。


    當然,這些事也隻能藏心裏,無之時拿出來想想覺得美。徐氏汾陽乃是大家,的父親和母親,一直盼能嫁入長安的貴家。


    “要嫁情投意合之。”對母親說。


    母親卻不以為意地笑笑:“是麽?那告訴,如何算得情投意合?”


    “就是喜歡他,他也喜歡。”


    母親又笑,撫撫的頭發,意味深長:“怎知道他也喜歡?”


    想說那還不簡單,可仔細再想,卻發現答不上來


    。


    沒多久,姊姊悄悄地跟說,父親看中了傅司徒的長子,可惜他上月已經娶婦,剩下次子,父親也覺得不錯。


    傅氏大名,當然聽說過。淮南傅氏,天下響當當的大族,世居長安。到傅司徒這一輩,家中做到九卿的已經有十幾,而傅氏的家宅,就貴胄雲集的城北。


    的父親雖是少府,但是城北對於們而言,是可望不可即的。那裏住著的都是天下最有權勢的,的確是父親的理想之選。


    姊姊的話很快落了實處,過兩日,們闔家外出踏青,途中巧遇到了傅氏一家,父親緣不錯,於是結伴同行。


    覺得羞赧,見到傅司徒的次子傅筠,也隻敢隔著車幃瞥一瞥。


    他長得很俊氣,騎馬上風度翩翩,笑起來亦是迷。他神情悠然,與旁說笑,未幾,卻又策馬奔至一輛安車邊上,笑著說了句什麽。


    看到車幃掀開一角,露出半張臉來。那張臉認得,是傅司徒的小女兒,傅嫤。


    傅嫤也知曉,好幾次與貴女們遊苑,都曾遇到過她。她雖年幼,卻是公認的美坯子。不過物以類聚以群分,長安的這些貴女們也不例外,傅嫤的出身比更高更好,玩伴也無一不是貴胄之家。


    傅嫤看著她的兄長,似乎被逗笑了,明眸櫻唇,身上穿著藕色的衣服,襯得甚是嬌俏。


    車馬一路到了灞水邊上,隻見綠柳青鬱。此地,已經案席俱全,錦帳疊疊。一名少年從林間走出來,見到傅司徒等,微笑行禮。


    看到他,倏而愣住,幾乎忘了女子不可直視他的禮數。


    那是裴潛。


    長安中最負盛名的貴家子弟,同齡貴女們每日都要將他談論上幾次,而他每回與們偶遇,都會引起突如其來的寂靜,然後一陣興奮的**……對他雖久聞大名,也覺得他長得賞心悅目,可是並不像一些女子那樣迷戀。因為知道,就算也算高門,同他共處一城,對於這樣的而言,他還是遙遠得像天邊的星辰。


    因為裴潛和傅嫤,幼時就已經訂下了婚約


    。


    不過,能與裴潛共宴遊玩,已經是一件教歡欣的事。


    他和傅嫤的兄弟們坐一起,談笑風生。那般灑脫的模樣,是從前匆匆一瞥不曾見過的。還留意到,他每說到些有趣的事,都會往傅嫤那邊看看,似乎打量她高興不曾。


    行宴小憩之後,眾到水邊散步。看到裴潛和傅嫤走了一起。


    他們其實看起來並不合襯,裴潛個子高出許多,而傅嫤還是個未長開的孩子。可是裴潛跟她說話的時候,微微低頭,神色間帶著幾分寵溺。少頃,他像是說了什麽惹得傅嫤嗔惱,伸手往他臂上捏了一下,裴潛那張被許多稱讚俊雅無雙的臉上,竟笑得似得逞一般。


    “真是好事都讓她占了,是麽?”姊姊耳邊低語道,滿是感歎。


    笑笑,麵上不以為意,可一直到回家,的腦海裏還想著那兩一起的樣子。


    心中並非不羨慕,情投意合,說的大概便是如此吧?


    傅筠的事沒了下文,不過幾日後,父親回到府中,神色卻有些不快。


    “魏傕要來長安。”他對母親說。


    “魏傕?”母親想了想,道,“夫君幫過的那個洛陽北部尉?”


    “正是。”父親道,歎口氣,將一封信擲案上,看看,“父親親自來信,要將蘋許給魏傕的兒子。”


    此事,感到愕然,母親更是忿忿。


    魏氏出身河西望族,與徐氏是故交。魏傕的父親和的祖父當年同朝圍觀,相交甚好。而魏傕亦與的父親有少年之誼。但是,這遠遠不夠。


    魏傕先前洛陽任北部尉,曾得罪權貴,父親多方幫助才得免罪。如今,他到長安為官,也不過是個騎都尉,比起父親有意結交的京城貴胄,簡直不值一提。


    無奈祖父畢竟是祖父,父親再不願意,也不敢違抗。


    兩個月以後,魏傕一家來到了長安


    。他們舉家登門拜訪之時,見到了自己那個傳說中的未婚夫——魏郯。()


    這一年,十四歲,而魏郯與同齡。


    若論長相,他當然不及裴潛或者傅筠那樣雕琢般精細。他的五官很有些棱角,卻不突兀,看起來竟也十分英俊。當第一次見到魏郯的時候,他立魏傕身後,眉宇神氣昂藏,教眼前一亮。


    和魏郯的婚約,十八歲的時候定下了。父親一直以相士說不宜早婚為由拖延,卻奈何不得祖父催促,的年紀也已經不能再拖了。


    從相識到定婚,和魏郯已經不算陌生。


    母親告訴,與魏郯定婚是權宜之計,若遇到時機,父親還是會退掉。


    並沒有把這話太放心上。因為對於這個未婚夫,覺得還算合意。魏郯來到長安之後,不到兩年,就憑本事成為了少年羽林郎。每當與貴女們到宮苑中遊玩,少年羽林郎們騎馬執戟奔過宮禁,總能引得不少顧盼生輝。


    而他們之中,魏郯無疑出類拔萃。同是一身的鎧甲,他能比別穿得多出幾分颯爽之氣;天子常常宮中讓羽林竟武或蹴鞠,魏郯也總能搶得頭籌。


    讓驚訝的是,他居然與裴潛私交甚好。有一回聚宴,他送回家,路上與裴潛相遇,二熟稔地說起話來。詢問之下,才知道魏郯早已跟他認識。


    羽林宿衛官杜寅與父親交好,他曾告訴父親,天子對魏郯很是欣賞,此將來前途無量。


    這話,父親微笑著聽了,無多表示。


    知道父親的心思。魏氏出身河西,世代武將,魏郯的夢想就是像他的祖輩那樣到戰場上去,取得軍功,封侯拜相。可這樣的前景,父親是嗤之以鼻的。封侯拜相,最後還是要回到朝廷,食祿千石的大將,要比同樣等級的朝官艱苦得多。當朝重文輕武,將來的升遷亦前景未知。最重要的是,父親覺得能夠一開始就嫁王侯貴胄,那麽,要一個現才僅僅讓天子“很是欣賞”的做什麽?


    這是實話,亦覺得有理。


    可已經慢慢接受了將來會跟魏郯成婚的事,對他,也比訂婚前多了些關懷


    。會像別的女子那樣給未婚夫送一些小物件,比如一方親手做的幘巾或者繡帕,比如時常出其不意地到他戍守的宮門去看他。


    魏郯同僚的起哄聲裏,看到他會臉紅,把送的物件快快收入袖子裏,心中很是得意。


    不過,魏郯畢竟身羽林,們能夠見麵的次數極少。而魏郯也從不像別的小兒女那樣見了麵便膩膩歪歪,獨處之時,他對做過的最親密的事也不過拉拉手。魏郯的有禮溫和,讓覺得很舒服,不過,總覺得少了些什麽。


    想起傅嫤和裴潛,他們一起,兩嘻笑打鬧,像孩子,卻很快樂。


    那麽,和魏郯快樂麽?


    這樣的話,羞於想也羞於問,快不快樂又如何,們已經定婚了。喜歡他,即便此事還不熟悉,可將來會有很多時日慢慢熟悉。


    們定婚將近一年之時,一日,正好入宮去賞花,待得出來,便順道去看看魏郯。可到了宮門處,他卻不。


    “他方才有說有急事,告假去了。”與他同僚的羽林郎說。


    “告假?”訝然,“告假去何處?”


    “似乎去了東市。”他說。


    聽了這話,有些猶豫,但看看時辰還早,便讓馭者帶往東市去了。


    東市來往,喧鬧嘈雜,從來沒有這裏待過。坐車車裏,漫無目的地四處張望,卻看不到魏郯的影子。


    正尋覓間,路被一輛牛車堵住了,前行不得,這時聽到一個有幾分耳熟的是聲音,隔著紗簾看去,卻見一個小販跟討價還價。


    “……七十錢?”小販似乎年紀很輕,氣勢卻足,“這位公台,可將長安東西南北都轉個遍,七十錢能買這棋盤的一個角,這棋盤便送與公台!”


    “那說多少?”買的問。


    “五百錢。”小販道。


    那眼睛神色不定。


    “三百


    。”他說。


    “五百。”小販堅決道,“一錢不少。”


    “這是舊物!”


    “嗬,公台不知棋盤舊物更貴麽?原先想買七百錢呢,看公台中意,便開個市,公台若是覺得貴,大可……”


    覺得那小販眉目精致,宛若少女。很是麵熟,卻想不起來何處見過。未幾,他的臉稍稍轉過來一些,的心底猶如劃過電光石火。


    那是傅嫤,傅司徒家的傅嫤。不敢相信,連忙再看,這時,馬車卻走了起來。正失望,行出兩三丈,魏郯的身影卻群那邊出現了。


    想喚他,可是太多,隻得吩咐馭者停下,自己下車去。


    周圍熙熙攘攘,朝魏郯走過去的時候,卻見他靜靜立一處牆根下,似乎看著什麽。好奇地順著他的目光望去,前方各色等,唯一的特殊之處,隻有那個嬌嫩的聲音--傅嫤還原地,跟那買者唇槍舌劍。


    而魏郯,神色專注,唇角微微揚著,竟是從未見過的樣子。


    即便對,他也沒有這樣。


    的感覺有時很敏銳,隻是一瞥,便能感到異樣。


    遠遠地望著他,直到侍婢出聲提醒,才回過神來。


    “女君,婢子去喚公子過來吧。”她說。


    卻搖搖頭。


    “不必。”說罷,轉身走回了車上。


    這番去東市,像是做了什麽心虛的事似的。為何不去跟魏郯說話,卻誰說不上來。也許本是個不愛管閑事的,有的事被窺到了,即便有疑問,也不會直言。


    特別是魏郯。


    也許因為自己真把他放了心上,行事便會小心翼翼。


    傅嫤市中做什麽?一個貴女,喬裝改扮來這市中廝混,都差點認不得她,傅府缺錢麽?


    還有魏郯,他一直看著她……


    揣著著心思,整日都過得有些恍惚


    。


    而傍晚之時,魏郯卻來見。


    有母親盯著,們不能獨處,隔著繡屏,魏郯道:“今日去尋了?”


    這話點到了心事。


    “嗯。”輕聲道,“不。”


    “去了東市。”魏郯道。


    “是麽?”心暗自突跳,“去東市做甚?”


    “季淵托辦些事。”魏郯說,“他今日又要事要辦,又不得空閑,就替他出來。”


    他提到裴潛,的心稍稍放下。裴潛是傅嫤的未婚夫,如此說來,倒是通了。


    魏郯有時讓捉摸不透,可是他沒有對說過謊。


    “去尋可有何事?”這時,魏郯問。


    回神,道:“是有事。後日能告假麽?國舅府中聚宴,卞女君邀去,讓也帶上。”


    “國舅?”魏郯似乎有些遲疑。


    “正是。”忙道,“宴上有許多才俊之士,去了可結識友,亦不會無趣。”


    魏郯為開朗,好結交朋友。這麽說,果然,他答應了。


    他回去以後,整個都覺得鬆了一口氣。


    魏郯沒有告訴傅嫤為何東市賣貨,也不想追問。如今更重要的事,是後日國舅家的聚宴。


    有自己的籌劃。


    魏郯現雖然是個羽林郎,可是還不足以讓父親看好。幸而認識的貴女不少,能打聽到一下不錯的機緣


    。


    國舅卞恒,喜歡召集青年才俊府中聚宴,賞樂飲酒。此是卞後的兄長,如今卞後一身恩寵,卞氏朝中亦是炙手可熱。被卞恒看中的,都能平步青雲。


    與卞恒的女兒卞盈相處得不錯,前些日子,曾將此事問過她。她欣然應允,今日遊宮苑之時,她跟說,卞國舅曾見過魏郯,願意邀他赴宴。


    到了做客之日,先到了國舅府。卞盈帶著和幾位貴女到花園的小閣上用食品茗,綺戶敞開,可以望見隔著一片假山,水榭亭台中案席精致,仆從魚貫,身著華服美飾的賓客一邊談笑一邊入席,而上首處,大腹便便國舅卞恒身著錦袍,正與一名長相俊俏的男子說著話。


    “那是誰?粉塗得比女子還好看。”一位貴女用紈扇半遮著臉,輕笑道。


    “那是新任的謁者仆射,”卞盈道,“剛從給事謁者升上去的。”


    貴女們了然。庭院中燈盞照得似白晝一般,賓客們紛紛來到,隻見都是些年輕男子,形貌各異,卻無不賞心悅目。心底讚歎著卞國舅挑選賓客的眼光,沒多久,一個熟悉的身影出現庭中。


    魏郯一身利落的絹袍,腰係玉帶,步履矯健。


    “那是何?”有問。


    卞盈看向,掩袖而笑:“這要問蘋。”


    微赧,抿唇笑笑。


    再看向席間,家已經引他拜見卞國舅,卞國舅看著他,笑容親切,似乎與他寒暄。魏郯畢竟年輕,從這裏看去,神色有些拘謹。


    而出乎意料的是,魏郯入席的時候,卞國舅親自將下首一席指給了他。


    卞盈亦不禁訝然,對說:“父親果然賞識他呢。”


    心中亦是高興。


    明月高照,歌伎纏綿的歌聲傳到小閣上來,良辰美景,觀者亦是沉醉。


    和貴女們聊天說笑,卻不忘時時瞥向那宴席。


    卞國舅與賓客們飲酒相談,是不是發出笑聲


    。亦有去與魏郯對飲,魏郯不拒,已經喝下了許多。這時,卞國舅從席上起身,拿著一樽酒走向魏郯。


    魏郯連忙起身。


    卞國舅已經麵色酡紅,看著魏郯,笑眯眯的。他說著什麽,將樽一舉。


    魏郯亦將手中的酒杯舉起,與國舅對飲而盡。


    而國舅飲完之後,並未離開,朝魏郯伸出手。這個方向,看不清他是做了什麽,可是那一瞬間,魏郯突然拉開國舅的手。


    愣住。


    寂靜片刻,席間發出一陣笑聲,國舅亦笑。


    魏郯卻似渾身僵直,未幾,他向國舅一禮,把杯放回案上,拂袖離開。


    此事突如其來,笑聲戛然而止,國舅立原地,看著魏郯離去,臉上的笑意漸漸暗下。


    貴女們亦麵麵相覷。


    “怎麽了?”卞盈問。


    不知如何回答,連忙起身,朝外麵快步走去。


    “孟靖!”讓馭者快馬加鞭,終於魏府門前趕上了魏郯。


    “出了何事?”急急問道,“怎突然就走了?”


    魏郯看著,麵無表情。


    他不說話,就更加感到他的怒氣。


    剛才的事,明眼都能猜到幾分。卞國舅好結交年輕才俊,而私下裏,也曾聽過他府中養有孌童。


    長安紈絝好尋歡作樂,花樣繁多,養孌童並非奇聞。隻是沒想到卞恒堂堂國舅,會宴上對不軌,也沒想到魏郯的反應如此之大。


    “國舅……”又愧又羞,支吾的問道,“國舅方才……”


    魏郯的臉色沉沉,看到他額邊筋頭跳動,連忙噤聲


    。


    “無事。”少頃,魏郯深吸口氣,平靜下來,對說。


    心中稍安,轉念一想,安慰道:“國舅那邊不必擔心,與國舅家的夫女君俱是熟悉,勸上一勸便無事了。”


    魏郯目光一凜。


    “勸?”他冷笑,“不必勸,魏郯就算長安待不下去,也不必他開恩青眼。”


    皺眉,但知道他氣頭上,好言道:“今夜之事乃是意外,國舅亦喝醉了,勿意氣用事。”


    “意氣?”魏郯看著,“國舅做出那等下作之事,不忿,倒是意氣用事?”


    他的語氣有些尖銳,也惱起來,道:“那欲如何?長安裏等著高攀的把城牆繞上百圈,國舅如今的權勢不是不知,以為他的宴上占得一席容易麽?讓與他結交,也不過想讓有個好前程。”


    “好前程,便是那個謁者仆射一般的好前程?”魏郯盯著,目光冷冷,“要前程,自會奮發而圖,這般歪道,不齒為之!”


    急道:“並非勸屈從,長安的權勢之家,亦並非隻有國舅。孟靖,知道想像祖父那般,建功沙場立業長安,可那是祖父。如今雖得羽林青眼,可將來呢?多少當了十幾二十年的羽林郎,最後也隻得個軍曹,連個立功的機緣也不曾有。今上好才俊,故而有少年羽林。如今正當年輕,若能得貴相助,必可事半功倍!”


    魏郯的目光深沉。


    “時辰不早,回去吧。”他淡淡道。


    一怔,少頃才明白這是逐客令。


    “是為了好。”有些不可置信。


    魏郯似乎有些疲倦。


    “如此,多謝。”他說。


    伸手,想拉拉他,卻落了空。


    “回去吧。”他重複道,說罷,轉身離開。


    回家的路上,的手一直發冷


    。


    覺得挫敗又委屈,車上哭了一場。大費周章,圖的不過是魏郯能得到父親的青眼。


    可是魏郯卻不以為然……擦著眼淚,想著前麵的事,覺得自己真像個傻瓜。


    父親早就告訴過,這個定婚做不得真,可仍然滿心期待地撲了進去。


    “……怎知他也喜歡?”忽然想起母親的話。


    是啊,做這些,無非是因為喜歡魏郯,可是,他喜歡麽?


    那日,他看著傅嫤的樣子腦海中浮起。


    心中亂哄哄的,閉閉眼睛,不知道該怎麽樣才好。


    到家之後,母親迎了出來,看到的樣子,她吃了一驚。


    “不是去國舅家赴宴麽,出了何事?”她問。


    無從說起,搖搖頭。


    母親卻似明白過來:“是孟靖?聽說他也去了,他欺負?”


    這話刺中心事,忍不住,伏母親懷裏哭了起來。


    “那魏氏小兒不必再理會!”父親的聲音從堂上傳來,他走過來,將一張紙交給,微笑道,“天子下詔,為皇子箴選妃,為夫已經將的名姓報去了奉常府。”


    父親的話終成現實。皇子箴乃卞後所生,大有立為儲君的架勢。父親沒有猶豫,登門魏府,以有疾為由,將和魏郯的親事退了。


    不知道魏傕的反應如何,魏郯自從那日爭執之後,回了羽林,聽說先帝派他們去了洛陽,要過半年才回來。


    這倒是正好。父親退婚之時,很不好過,吃不香睡不下,對魏郯,終究不舍。


    但是不能違抗父親,也知道父親的打算是為了好。和的父母想要的,魏郯給不了,不如忍痛了卻。


    當魏郯終於回來,聽說他一度要到家裏來質問,但是,他終究沒有來


    。


    們再度重遇,是選入宮中學禮的時候。一次,去見大長秋,回來的路上,正好看到魏郯。


    四周無,們照麵,各是一瞬間停住了步子。


    “入了宮。”魏郯看著,神色平靜。


    “嗯。”頷首。


    “退婚之事,是願意的麽?”


    這大概就是他的質問。


    看著他,淡淡一笑:“孟靖,如果不是祖父定下親事,會娶麽?”


    魏郯一愣。


    他嘴唇動了動,可不待回答,宮道上響起了腳步聲,有來了。


    不再多言,向他微微頷首,轉身離去。


    後麵的聲音很快不見,不知道魏郯是仍站那裏,還是已經走了,可沒有回過一次頭。


    如果不是們的祖父,和他,也許不過照麵相識而已。們要走的本是不同的路,現回到各自該去的地方,也好……


    有時,覺得世奇妙,因為無法預定別將來的樣子。高高上的,說不定會瞬間跌落泥土,覺得固若金湯的世界,也說不定會毫無防備的時候破碎殆盡。


    比如傅氏。


    聽到傅氏一家被滅族的消息之時,還跟著宮中的女史學禮。


    那樣一個輝煌、仰望的家族,天子一怒,竟一夜間連根拔起。包括傅司徒和相貌英俊的傅筠內,傅氏一家都處決的名冊之中,而那個喜歡到市中售賣貨物的傅嫤,卻被劉太後保了下來。聽說劉太後為了把她留住,揚言不認兒子,天子無法,隻得順從。


    這樣的局外,聽到這消息,也是心驚膽戰。而另一麵,還有些小小的慶幸。此事,說是天子對傅氏不滿,還不如說是卞後得勝。傅氏支持先皇後生下的皇長子琛,而卞後當然是要自己的皇子箴繼位,如今傅氏倒下,皇子箴的地位算是穩固了


    。


    這兩位皇子都曾經見過。皇子琛儒雅,少言寡語;皇子箴則好動一些,喜歡與聚樂。平心而論,皇子琛更有儲君的風範,不過,形勢到底比強。傅氏滅族之後,劉太後唯恐卞後加害皇子琛,把他也接入了太後宮中。可惜不到一年,劉太後就薨了,傅嫤被遠嫁到了萊陽,而皇子琛則封作了濟南王。


    帝位爭奪,每一代皇帝都有,天下也習以為常。隻是誰也沒有想到,風雲會變得如此之快。劉太後薨逝之後,天子很快駕崩,卞氏欲立皇子箴為帝,先皇後族兄高覓起兵而反。長安登時陷入混亂,被困宮中,每日擔驚受怕。卞後被高覓鴆死,而後,涼州牧何逵領軍衝入長安平亂,殺了高覓。們以為事情到此為止,但是何逵亦並非善。


    父親花了大力氣,把從宮中帶出去,而後,即刻離開了長安。


    天下已經大亂,各路軍閥相爭,汾陽老家亦不得幸免。


    短短不過兩年,從前的盛世繁華瞬成煙雲散去。汾陽,聽說皇子琛當上了天子,長安、洛陽皆兵災中毀壞,還時不時聽到一些熟的消息。他們或是死於戰亂,或是隨天子過著顛沛流離的生活,或是投靠了各路軍閥,或是自己成了軍閥。


    一日,父親從外麵回來,告知了們一件大事。魏傕平定了涼州、河套、陝西,將天子迎到了雍州,不久,就會來到汾陽。


    這的確是一件大事,以至於和母親聽到,久久都不能言語。


    魏傕見到父親,卻似無所芥蒂,像分別多年的舊友那樣熱情相敘。他告訴父親,天子將定都雍州,正召集舊臣,希望父親歸朝。


    父親思索再三,答應了。


    再見到魏郯的時候,正是雍州。


    他騎馬,領著軍士從大街上奔過,許多說,那是大公子。立街邊,遠遠地望著他,那身形比幾年前長開了許多,已經不是那個還帶著幾分稚氣的羽林郎了。


    亂世之中,難以自保,家亦不例外。兩年裏,家中的田地荒蕪,資財散盡,父親把仆婢幾乎都遣盡了。來到雍都之後,父親仍是少府,可跟從前長安的日子比起來,可謂泥雲


    。朝廷新定,俸米少得可憐。眼見年關將近,家中居然酒肉也難備。


    一日夜裏,從母親的房裏出來,忽然聽到一陣馬蹄聲。它戛然而止,似乎就停了家門前。


    心中一動,連忙去看,卻見家已經開了門。門外,一立著,從正將兩三隻竹筐搬進來。


    那個身影,即便夜裏也不會認錯。


    “孟靖。”驚訝非常,走上前去。


    魏郯看著,微微頷首。


    “年節將至,父親命來送些節禮。”他說。


    看看那些竹筐,謝過,讓家搬進去。


    “告辭。”魏郯道,轉身便要走。


    連忙叫住他:“孟靖!”


    他回頭。


    望著他,隻覺有許多話,卻說不出口。


    “還好麽?”輕聲問。


    魏郯沉默了一下。


    “好。”他低低道,說罷,朝坐騎走去。


    立門邊上,望著那身影消失夜色和雪地之間,久久沒有離開。


    魏郯似乎知道家境況不佳,此後,每隔些日子,他都會送些物什來。有時是米糧,有時是肉,有時是衣料,都是日常裏用得著的。


    母親感歎說,魏傕到底是重義之。


    可並不這麽想。覺得這都是魏郯自己送來的。


    他為何這麽做?


    想著那個身影,想著從前們一起的美好日子,隻覺兩年來的陰霾一掃而空,連呼吸都變得快活起來。


    天氣轉暖,戰事又變得頻繁,魏郯離開雍都出征去了


    。


    每日要到廟宮離去,不為別的,隻祈禱他平安。三個月後,他隨著魏傕回來,聽聞,洛陽已經收複了。


    正當為了能見到他而歡欣鼓舞,父親卻從朝中帶回了一個消息。


    “奉常奏請天子立後,天子下令百官之女中遴選,丞相屬意於。”他微笑著對說。


    聽得這消息,隻覺一陣空白。


    幾乎毫不遲疑地,轉身朝外麵奔去。


    徑自出了門,穿過街道和流,來到城牆下。魏郯每日都會巡城,果然,看到了他。


    他見來到,亦是詫異。


    “父親要把嫁給天子。”喘著氣,對他說。


    魏郯似乎已經知曉此事,沒有更多的驚訝。


    他摒退左右,頷首:“如此。”


    心中覺得不好,望著他:“呢?如何想?”


    “?”魏郯看著,“此事是父親與父親議下,且入宮為後,是夙願。”


    這話,教的心一下沉入穀底,怔怔的,渾身發涼。


    “那些用物,都是送的。”的聲音發虛,喃喃道,“心裏仍然有,不是麽?”


    “徐少府幫助過父親,不過還情。”魏郯低低道,“還記得從前問,若非祖父意願,會不會娶麽?”


    他注視著,苦笑:“後來想了許久,說得對,們從一開始,便已經錯了。”


    錯了麽。


    立丹墀之上,看著魏郯。他身後,傅嫤立於婦之首,華服裹身。


    魏郯說,他與是錯的。


    那麽,傅嫤於他,就是那個對的吧?


    仍然記得聽到她嫁給魏郯的時候,心中的震驚


    。當郭氏將他引入宮中拜見天子和,看著她,目光久久地定那張臉上。


    五年過去,眾各經磨難。希望又失望,嫁給了天子,又流失了自己的孩子;傅嫤遠嫁萊陽,靜默無聲,不想卻一朝改嫁魏郯。


    所希翼的,她似乎全不費勁就得到了。


    妒忌又惱怒,曾經語帶嘲諷地問魏郯:“與裴潛是好友,如今娶他舊愛,是為了照顧友?”


    魏郯神色平靜:“這不必來操心。”


    他們的確不必操心。別傳說他們夫妻情深,不相信,直到那日清晨的雪地裏,魏郯麵前拉起傅嫤的手匆匆走開,頭也不回地將拋後麵,才明白,許多年前,魏郯注視傅嫤時,心中的那一絲異樣,也許是真的。


    他說們錯了,原來早有淵源。


    哀莫大於心死。從那一刻,對魏郯的所有念想,俱是寂滅成灰。


    以為會痛苦得發瘋。


    但是沒有。


    也許是個本性冷酷的,也許從來就懂得生存之道,遇到死路,絕不會一頭撞上。仍然宮中生活,做的皇後。即便經曆了趙雋之禍,即便魏傕把劍指到了天子胸前。


    “疼麽?”天子為包裹受傷的手掌時,問。


    看著他,似乎第一次審視這個作為夫君的。


    他的年紀與不相上下,可是艱難的處境、權臣的欺辱,還有壓抑他心中的誌向,卻把一個風華正茂的年輕生生熬出了一頭白發。


    與他成婚三四年,但們卻是實實的相敬如賓。尤其是小產之後,每日與他說過的話,比不上侍中與他說的話多。他臨幸別的妃子,有了孩子,並不妒忌,反而安排照料之,打理一切瑣事。


    有時候,想想都覺得好笑,全天下,恐怕難找出比們更和睦的傀儡夫妻


    。


    “不疼。”說。


    “怎會不疼。”天子說,“都見到肉了。”


    淡笑,道:“見到肉又如何,丞相不若一劍下來,妾活這二十餘年,亦足夠了。”


    天子沒有說話。


    “其實不必擋。”他說,“丞相還不敢殺朕。”


    他頭腦倒是清楚,不過事後聰明,誰都會的。


    “如此,陛下若覺得誰討厭,下次丞相再來,命他擋身前就是了。”說。


    天子怔了一下,片刻,笑起來。


    也笑。


    這話其實無聊得緊,亦無半點可笑之處,可二對視著,竟越笑越厲害,隻是沒有喜感,唯有無奈。


    “別走。”天子最後給布條打上結的時候,對說,“都是無處可去之,總是隻能活二十餘年,當是看看戲也好。”


    望著他,片刻,移開目光,沒有言語。


    並非無處可去。父親和母親雖然一直為當上了皇後而驕傲,可他們還是心疼的。母親好幾次入宮來探望,說起是如今情勢,都是憂心忡忡。她告訴,隻要願意,父親可以去求魏傕廢了這個皇後,讓出宮去。反正魏傕將侄女送入宮中,圖的就是把這皇後的位子占過來。


    很是心動,告訴母親,再想想。


    若是那日魏郯牽著傅嫤麵前轉身離開的時候,也許會立刻答應母親。可是如今,卻再三猶豫。


    原因無他,有了孩子。


    確切地說,他不是的孩子,而是被魏傕逼死的紀貴所生。收養他的時候,他才兩個月大。


    他叫勵,剛來到宮中的時候,總愛啼哭,曾不勝其煩。可是後來與乳母一道照料,看著他小小的臉上時而衝露出笑容,的心卻變得柔軟


    。許是勵的身上花去了太多精力,已經不像從前那樣有氣力想亂七八糟的事,每日即便出門,也會惦記著他什麽該用食,什麽時候該睡覺。


    這大概就是做母親的感覺,想,這大概是上蒼給的一點回報,以彌補那無緣孩兒的缺憾。如果離開,這一點小小的慰藉便也不見了。


    天子對這個兒子也很是疼愛,他每日都來探望,甚至時常住中宮不走了。


    許是因為勵,又許是同樣身患難,與天子之間奇異地親近了許多。


    發覺他並不那樣沉默寡言,遇到些有趣的事,他不會因為身處逆境而放棄開懷一笑。


    他是個細心的好父親,親自教勵說話,教他走路。有時,們摒退左右,帶著勵一起玩耍,有說有笑,每一刻竟都快樂無比。


    看著自己的夫君和孩子,忽而有了些憧憬,覺得如果能一直這樣,即便是個平頭百姓,又有何妨?


    大概是已經沒有什麽能夠再失去了,有了這個念頭之後,忽然變得異常執著。


    天子有天子背負的沉重,多年來,層層相積,他已經不堪負累。


    “走吧。”他抱著魏郯和傅嫤的女兒離開時,對說,“國丈就榮安門外接應,宮中起火,守門的羽林必會趕來,可趁機帶著勵遠走。”


    “呢?”問,聲音微微發抖。


    他露出一絲奇異的笑。


    “還記得說過的話麽?縱使隻活二十餘年,當看戲也好。”他望著城牆那邊的光照,道,“要去看最後一場戲。”


    深吸口氣:“妾陪著陛下。”


    天子看著,雙目如同深井。最終,他沒有說話,隻吩咐黃劭攔著,轉身而去。


    沒有聽他的話。大殿起火之時,們潛出宮外,果然見到了父親。但是乘馬車的馭者不備,一把將他拉下,自己坐了上去。


    父親和眾後麵大聲喊,並不回頭,隻駕著馬車奔向前


    。


    心亂如麻,但是,並不彷徨。這是第一次,篤定地知道自己該做的事是對是錯,不再逃避,而是盡全力去爭取。


    遇到了裴潛,等趕到城樓上的時候,天子已經沾上了女牆。


    風吹著他的衣裾,像是隨時要將他帶走。


    不顧一切地奔向他,呼喚他,他看到,那麵容陡然變得震驚,可雙目中的神采卻已經不再死寂……


    宮道漫漫,盡頭處,一列馬車和軍士正等候。


    那是要送們到封地去的,檀陽公,是天子禪位以後的封號。


    勵喜歡出門,看到車馬,他高興地奔上前去,不禁喚他慢些。


    鍾磬之聲遠方響起,曲調熟悉,是大殿上的樂聲。天子走麵前,腳步停住。


    他回望,宮牆太高,隻有一片被切作長矩形的天空。


    “便是如此了麽?”他低低問。


    默然。


    知道他心中所想,離開了此處,從前他背負的一切便是過往。


    “陛下恨麽?”片刻,問。


    他訝然看。


    輕聲道:“如今之事,恐非陛下心願。”


    他注視著,露出一抹苦笑。


    他拉過的手,聲音緩緩,平靜而淡泊:“為何要恨,若死去,便什麽心願都不會有了。”停了停,又道“還有,此後,夫不可再像從前一般喚。”


    怔了怔,片刻,明白過來。


    他說“”,稱為“夫”。


    看著他的眼睛,少頃,亦露出笑意:“是,夫君。”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嫤語書年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海青拿天鵝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海青拿天鵝並收藏嫤語書年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