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使用食堂飯票有種優越的感覺,隻有這所學校的師生才具有獲得並使用此飯票的資格,就像中科院的老人們享有某種特殊福利一樣。


    我們的飯票選材於聚乙烯,就是俗稱塑料的那玩意兒,上麵印著壹元、伍角、貳角、壹角、伍分、貳分、壹分等字樣,可見其曆史之悠久。


    前幾年,月壇公園的郵票市場上還有我們學校的畢業生販賣成套的北糯蠓蠱薄b蚍蠱鋇畝際嵌員爆糯笪尷尷蟯的中學生和從北糯蟊弦刀嗄甑鬧星嗄曛識分子,後者以此來表示對母校的深深眷戀。


    據說此商業行為生意興隆,財源廣進,導致了日後清華、北大、人大、二外、首經貿等高校的飯票熱賣活動悄然興起。


    飯票與人民幣等值,卻取代了人民幣在學校市場流通中的地位。


    無論是學生玩“紮金花”,還是去學校商店買手紙,飯票都起到了媒介作用,甚至以北糯笪中心,方圓十幾裏的範圍內飯票無處不在。


    吃羊肉串可以給羊肉串老板飯票,喝啤酒可以給小酒館老板三張五毛的飯票,抽“都寶”可以給小商店老板一張伍元的飯票,然後他會找給你兩張壹元和一張伍角的飯票,就連坐學校門口的25路公共汽車都可以用飯票買票,售票員說:“反正我早晚都要找給你們。”


    社會在進步,科技在發展,用塑料飯票買賣的時代已經一去不返了。


    學校食堂在裝修得煥然一新的同時,采用了“太陽結算卡”,它取代了學生兜裏的一打飯票。


    飯卡是一張漏洞百出的硬塑料卡,像是被亂槍射穿的,每張飯卡上麵漏洞位置的不同決定了它的所有權。


    如果你想吃一碗羊雜碎,食堂師傅就會在打卡機上麵按出4。


    00的字樣,讓你把卡插進去,當卡中顯示金額少了四塊錢的時候,這碗雜碎湯便歸你所有,吃不吃沒人管你。


    如果你想要半份炒飯、半份炒餅、一個雞蛋、一塊醬豆腐再加一碗片兒湯的話,那麽食堂師傅就會在打卡機上亂按一通,使得你眼花繚亂,當你把飯卡插進去的時候,才發現這些東西居然花掉你七、八塊錢。


    這有點兒像自由市場的小販使用電子稱,你也不知道他在上麵按了什麽,買仨土豆竟然花去兩塊多。


    學生不是經常逛菜市場的老頭、老太太,手中沒有彈簧秤為我們作主,隻能含冤喝掉那碗片兒湯,否則更虧。


    學校食堂屬於公共場所,可還是有眾多情侶因為找不到更好的能避風躲雨的幽會場所而跑到這裏談情說愛。


    他們會一邊吃飯一邊進行身體接觸,有的男生右手正拿著勺喝粥,左手便伸入女生的衣服中摸索,工作效率極高。


    我曾親眼目睹過某個女生和某個男生在食堂接吻,然後一個餛飩從男生嘴裏滑入女生口中,女生“吧唧吧唧”地嚼起來,給我一種餛飩特好吃的感覺。


    食堂的飯菜絕對不能用“可口”二字形容,對於將食物送入肚子的過程,我們更不能將其稱之為“吃”,隻能叫作“填”、“塞”或是“忍氣吞聲”。


    “吃”是需要色、香、味相結合的,“吃”可以帶給我們愉悅的享受,而我們在食堂吃飯卻品味不到其中的快樂,惟有痛苦。


    許多菜同它們的名稱並不相符,拿“京醬肉絲”來說,幾乎見不到肉絲,隻有大堆大堆的北京黃醬堆積在盤中,偶爾零星點綴著一小把大蔥;倒是“熗土豆絲”完全由土豆做成,但它也名不副實,土豆絲切得比我的小拇指還粗,不如改名為“燒土豆塊”。


    食堂的賣飯師傅為了說話方便,簡化了用語。


    譬如,鹵煮火燒有放一個火燒的,也有放兩個火燒的,這被食堂師傅稱作“一餅”和“二餅”。


    如果四個女生買四份一個火燒的鹵煮,收錢師傅就會對切肺頭、肥腸的師傅高呼:“一餅開杠!”要是兩個男生買兩份兩個火燒的鹵煮,收錢師傅便大喊:“二餅一對!”一次,不知是大幾的一個男生,要了一份四個火燒的鹵煮,收錢師傅高呼:“單調四餅!”此話一出,立即引來無數女生駐足觀望,她們想知道這個男生怎麽能夠一頓飯吃下四個火燒的鹵煮。


    自入學到畢業的四年間,我從沒有聽過師傅大喊:“九餅一份!” 食堂的麵食有包子、餃子、饅頭、花卷、拉麵等。


    賣拉麵的師傅為了多賣幾碗拉麵,總是大喊:“拉麵,拉麵,現拉現煮!”本來奔拉麵而來的學生聽了此話後無不扭頭就走,賣拉麵的師傅衝他們喊道:“同學,別走呀,真是現拉現煮,不信你在旁邊看著拉。”


    這幾個學生被逗樂了,他們要看個究竟,決定買一碗不放香菜的嚐嚐。


    賣拉麵的師傅便衝負責拉麵的師傅喊道:“拉一碗沒有香菜的!”聲音之大,足以讓在場吃飯的每個人聽到後不禁皺一下眉頭。


    食堂惟一可以下咽的食物就是茶葉蛋,茶葉蛋僅在食堂上午十點鍾開設的加餐中出售。


    開設這頓加餐的目的是為給那些因為上第一、二節課而沒有吃早點的學生補充能量,以便他們可以精神飽滿地去聽第三、四節課,然而那些吃過加餐的學生卻因為肚子飽和造成血液湧向胃部而大腦供血不足,昏昏欲睡在課堂之上,枉費了食堂師傅們的一片苦心。


    這頓加餐對於像我這樣十點鍾起床的人來說就相當於是早餐,我會在洗漱過後出現在去往食堂的路上,心裏洋溢著幸福,再過一會兒我就可以吃上味美無比的茶葉蛋,它**得我饞涎欲滴。


    我對茶葉蛋的深厚感情是通過楊陽建立起來的,那天我還在**睡覺,楊陽從食堂買了三個茶葉蛋回來,坐在我的床頭一邊剝皮一邊吃。


    當時宿舍彌漫在臭腳丫和被窩的混合氣味中,茶葉蛋的清香衝破重重包圍,蜿蜿蜒蜒飄入我的鼻孔。


    瞬間,我睜開雙眼,尋找這一氣味的來源——楊陽指間正捏著一個白裏透黑的橢圓型食物,它就是茶葉蛋。


    楊陽看到我目瞪口呆的神情,立即知道我在心懷叵測,他咬了一大口後把剩下的半個橢圓塞入我的嘴中。


    盡管我沒有刷牙,但咀嚼了幾下後濃濃的爽口滋味還是蕩漾於全身。


    從那以後,我會準時出現在賣茶葉蛋的窗口。


    賣茶葉蛋的大娘因為我的臉上流露出按捺不住的喜悅而給我挑選個頭大又醃進滋味的茶葉蛋,我會以讚不絕口來回報大娘對我的厚愛。


    尤其是剛剛煮過的茶葉蛋,剝那層還燙手的皮便可獲得一種享受,更不要說把還燙嘴的雞蛋吞進口中任其翻滾時的快樂。


    如果吃茶葉蛋的學生多了,那麽食堂上空就會繚繞著茶葉蛋的噴香,賣茶葉蛋的大娘也會為此笑逐顏開。


    茶葉蛋當然不可隨便吃到,是要為此付出金錢代價的。


    所以,曾幾何時,我有一個崇高的理想,就是掙來大錢全部買食堂的茶葉蛋吃。


    有一次,我一口氣吃掉八個茶葉蛋,打嗝都帶著一股雞屎味兒,楊陽說我:“你丫周扒皮吧,掉雞窩裏了!” 入學後的第一次班會內容就是選舉班幹部,沒想到這種操蛋的事情在大學裏依然存在。


    我對班幹部一向是反感的,這個角色就像國民黨設在共產黨內部的眼線,使得革命行動稍有風吹草動就被殘酷鎮壓,正義凜然的革命人無不為此遭受迫害。


    楊陽和我頗有相似之處,尤其在此方麵,我倆的態度完全一樣。


    楊陽上高中的時候是個呼風喚雨的人物,因為屢次被女班長告密,所以每次他的興風作浪都被班主任盡收眼底,為此他先後得到過無數個口頭警告和一個因屢教不改的警告處分。


    楊陽對我說:“我不想去開班會。”


    我說:“我也不去,讓那幫傻逼爭得頭破血流吧!” 我和楊陽無所事事地待在宿舍,躺在各自的**,目光呆滯地仰望著天花板。


    過了一會兒,楊陽響起鼾聲,我卻輾轉反側,無心入眠。


    一想到那些當選班委的同學為了證明自己與老師是一丘之貉,他們會用心險惡地迅速幫助老師製定一套對付學生行之有效的方法,我便感覺前途荊棘叢生,一片無形的烏雲遮住我們頭頂的陽光。


    我是一個比較自利的人,不會俯首甘為孺子牛地為人民服眾,因為我沒有這個必要也沒有這個能力,我不會被列入任何先進分子或受表揚的名單,而一些學生卻為了滿足自己的虛榮心或是博得老師厚愛,極不情願但又佯裝出一片熱忱地為班級做工作,與其說他們是為同學服務,不如說是在提前為自己謀利益。


    我曾親眼看到一個給老師跑前跑後的學生幹部,在畢業前夕請求老師給他開出一張在校期間出色完成社會工作的證明,他說公司在招聘時會優先考慮這樣的學生。


    由此看來,我純淨無邪的自利與他們惟利是圖的熱情相比,還是高尚的。


    我翻了一個身,看到楊陽那把立在牆角的吉他,於是坐起身,拿過吉他發泄地胡亂彈了幾下。


    睡在上鋪的楊陽俯身向下張望,說:“操,我以為誰呢,原來是你丫的。”


    “你丫別睡了,教我彈吉他吧。”


    “真想學?” “你哪兒那麽多廢話,趕緊教我。”


    楊陽跳下床,說:“這東西不難,你要想彈得跟大師似的,一輩子也不可能;你要是想彈得跟我似的,有一個月就行。”


    他拿過吉他,一邊彈一邊衝我擠眉弄眼地唱了起來。


    我決定在這種無聊的生活中學點兒東西聊以慰藉。


    “好,就這麽說定了,明天去買吉他!”我拍著楊陽的吉他說。


    “你丫輕點兒,差點兒被你砸漏了。”


    楊陽心疼地撫摸著自己的吉他。


    我在楊陽的陪同下去琉璃廠買了一把民謠吉他和一本樂理知識,從此便告別教室,整日待在宿舍與琴共舞,楊陽也為自己找到一個不去上課的借口——教我彈吉他。


    日子一天天過去,我感覺生活中充滿樂趣。


    一天,張超凡下課回到宿舍,把老師的話傳達給我和楊陽,如果我們再不能夠在老師點名的時候出現在教室,就將被取消考試資格。


    對於這個警告,我和楊陽都有些畏懼,取消考試資格便意味著成績按零分處理,如果每學期不及格科目的學分加在一起,超過這學期所選科目總學分一半的話,我們就會得到“試讀”的處罰,累計兩次“試讀”將被開除學籍。


    我又坐回到教室的椅子上,兩眼呆呆地凝望著老師一翕一合的嘴唇,不知道他在語無倫次地說些什麽;一些同學像甲殼蟲一樣頻繁地抬頭低頭,手在本上快速地飛舞著,也許是在抄筆記或作業,更可能是在給前排某個背影看著不錯的女生寫情書。


    在這種環境裏,我往往待不到五分鍾就會產生睡覺的欲望,好在我經常坐在身體肥碩的張超凡後麵,隻需頭一低,便可趴在課桌上酣然入睡。


    楊陽隨身帶著walkman,他在感覺無聊的時候就會帶上耳機聽歌,聽著聽著,便也睡著了坐著睡,趴著睡,還有時候會躺在旁邊同學的腿上睡。


    旁邊同學前麵的同學放了一個臭屁,以為隻要裝得坦然,就沒有人會知道屁是從他身體中釋放出來的。


    可是春江水暖鴨先知,楊陽掌握了足夠的證據,當場指出就是前麵那個同學放的屁,“我先是感覺一股氣流迎麵而來,緊接著就是一陣惡臭,而且我用鼻子尋找到臭氣的發源地,就是你丫屁股那部位!”楊陽得意地抓住那個同學的衣領說。


    那個同學因為玩兒現了,隻好解釋說最近肚子不舒服。


    楊陽說:“聞了你丫的屁我一個月都舒服不了!” 楊陽把這個同學害得挺慘,以後不管是誰放了屁,大家都會歸咎在他身上,無論他如何麵紅耳赤地爭辯說:“是孫子放的!是孫子放的!” 白天更多的時間被消耗在課堂上,我不忍心看著青春就這樣付之流水,於是到圖書館借了一些書,有梁實秋、胡適、周作人的散文,還有普魯斯特的《追憶似水年華》,它們能夠幫我順利度過課堂上的50分鍾。


    有時,我會不由自主地意識到學習的重要性和殘酷的考試製度,也時常會有認真聽課和獨立完成作業的願望,但每當我麵對站在講台上不知所雲的老師的時候,我那點殘存的上進心便消失得杳無蹤影。


    我竭力把老師講的每句話聽進去,可它們就像無法捕捉的氣息或是一團煙霧,讓我無能為力。


    我偶爾也會翻開書本自己寫作業,然而抄作業的快感遠勝於冥思苦想終不得解的苦悶,我漸漸喪失掉獨立完成作業的能力,甚至如果在我寫作業的時候,沒有一份已經寫好的作業擺在麵前的話,就會感覺無助。


    每晚熄燈後,我和楊陽便會拿著吉他去樓頂唱歌,我們從beyond唱到鄭鈞,從老狼唱到鮑博·迪倫。


    每首歌曲結束的時候,對麵女生樓總會傳來一陣掌聲或是歡笑聲。


    有時,某個女生會打開窗戶點歌讓我們唱,我們就給她胡亂唱上一小段,引來她的掌聲。


    有一次,某宿舍的一個女生過生日,她們在窗前擺了一個大蛋糕,上麵插滿蠟燭,燭光搖曳,我和楊陽給那個女生唱了生日快樂歌,這個宿舍的女生手拿蠟燭隨著我們的歌曲翩翩起舞。


    曲終舞畢,她們吹滅蠟燭,邀我們去吃蛋糕。


    我們說,男生進不去女生樓。


    那個過生日的女生便端著兩塊蛋糕熱情地衝我們喊道:“同學,明天在哪個教室上課,我給送過去!”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在並不輕鬆中輕意過去,伴隨我升入大學的那些美好願望也隨之破滅。


    頭發日漸變長,我無心整理,任它們亂草一樣在我的腦袋上肆意生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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