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八角形的小廳,拱形的天花板好像籃子的把手,沒有窗戶,光線是從上麵來的,牆壁、地麵和天花板都是桃紅色大理石的;小廳中央,幾根螺旋形的柱子(這是伊麗莎白心愛的憂鬱的式樣)支著一個高大的、覆棺布顏色的黑大理石華蓋,遮著一個同樣的黑大理石的浴池;池中央有一個很細的噴泉,香噴噴的溫水慢慢地注滿了水池。這就是他看見的景象。


    黑色的浴池能使雪白的皮膚分外皎潔。


    他剛才聽見的就是這個泉水的聲音。在池子適當的高度上有一個排水管,使泉水不能溢出池外。池子裏微微冒著熱氣,所以大理石上隻蒙著一層薄薄的霧氣。纖細的水柱好像一根迎風折腰的鋼條。


    除了浴池旁邊的一個帶墊子的沙法床以外,什麽家具也沒有。沙法床相當長,一個女人躺在上麵,腳頭上還能容得下一條狗或者一個情人;我們的canape1就是從can-al-pie2轉來的。


    1法文:沙法床。


    2西班牙文:腳頭上可以放一條小狗。


    這是一種西班牙式的躺椅,底架是銀子做的。墊子和沙法布都是白緞子的。


    在浴池的另外一邊,靠牆放著一個結實的銀梳妝台,梳妝台很高,上麵放著各種梳妝用具,當中有一隻銀架子,裏麵嵌著八塊威尼斯小鏡子,看上去仿佛是一扇窗戶。


    在離沙法床很近的地方,牆上挖了一個天窗似的小方洞,裏麵嵌著一塊朱紅色的銀板,跟護窗板一樣裝著鉸鏈,上麵刻著一個亮晶晶的金黃色皇冠。方洞上麵的牆上插著一個不是純金就是鍍金的銀鈴。


    格溫普蘭突然停了下來。在這間小廳對麵,也就是說在格溫普蘭對麵,沒有大理石的牆壁,那兒是一個門洞,跟他進來的門洞一樣大小,從拱形的天花板上垂下來一幅蜘蛛網似的又闊又高的銀色帳幔。


    帳慢質地極細,而且透明,仿佛神話裏的細紗。透過細紗,可以望見另外一邊的東西。


    在蜘蛛網中央,蜘蛛平常盤踞的地方,格溫普蘭看見一個可怕的東西:一個裸體的女人。


    認真地說,並不是裸體。她穿著衣服。渾身上下都穿著衣服。她的衣服是一件很長的襯衣,好像聖像裏天神穿的長袍,不過料子很薄,看上去仿佛濕透了。所以差不多等於一個裸體女人,比一個真正的裸體女人還要放浪,還要危險。據曆史記載,每逢舉行迎神會,公主和命婦往往夾在兩行修士中間遊行,蒙邦茜公爵夫人拿表示謙遜和赤腳遊行做借口,也這樣穿一件挑花襯衣,出現在全巴黎人麵前。不過她手裏拿著一根蠟燭,聊以遮羞。


    銀色的帳幔跟玻璃一樣透明。上麵是固定的,下麵可以掀起來。它把這間大理石浴室和另外一間臥室隔開。臥室很小,仿佛是一個鏡子做的洞穴。鏡子一麵挨著一麵,中間鑲著金黃色的條子砸h室中央的那張床映在每一麵的鏡子裏。床跟梳妝台和沙法一樣,也是銀色的,女人躺在床上已經睡著了。


    她仰著頭睡著,一隻腳壓在被上,仿佛美夢正在這個妖精上空翱翔。


    她的花邊枕頭掉在地毯上。


    在她的裸體和格溫普蘭的眼睛中間,隔著兩層透明的障礙:她的襯衣和銀霧似的帳幔。這間與其說是房間不如說是套間的屋子,是被浴室裏的光亮很有分寸地照亮的。這個女人也許老臉皮厚,可是光線卻還知道羞恥。


    床頂沒有柱子,沒有華蓋,也看不見天空,所以她睜開眼睛,能夠看見上麵鏡子裏有她成百上千的裸體。


    被窩亂糟糟的,可見她睡得並不安穩。美麗的褶皺說明被子的料子質地細軟。當時是這樣一個時代:一個女王想到自己可能下地獄,她認為地獄裏一定有一張隻有粗呢被窩的床。


    這樣睡覺的風氣是從意大利傳來的,甚至可以溯至羅馬時代。“sub_ra_nuda_lucerna1,”賀拉斯說。


    1拉丁文:在明亮的燈光下一絲不掛。


    一件睡衣扔在床腳邊。睡衣是一種很特別的絲織品,無疑是中國貨,因為在褶皺的地方能夠看見一個很大的金四腳蛇。


    在床那邊,套間盡裏頭,大概有一道門,不過是被一麵很大的鏡子這著,鏡子上畫著孔雀和鶴。在這間幽暗的屋子裏,一切的東西都亮晶晶的。鏡子和金黃色的條子中間的隙縫裏,塞滿了威尼斯叫做“玻璃的膽汁”的發亮的物質。


    床頭上有一張帶蠟燭台的銀書桌,撐架能夠自由旋轉,上麵有一本打開的書,頁首印著幾個大紅字:alcoranus_mahumedis1。


    1拉丁文;穆罕默德的《可蘭經》。


    格溫普蘭沒有看見這些布置。他隻注意那個女人了。


    他呆呆地僵在那兒,心裏亂糟糟的;各種互相排斥的東西卻能在這兒同時存在。


    他認出了這個女人。


    她閉著眼睛,麵孔正好對著他。


    她是那個公爵小姐。


    她,這個把未知世界的各種光輝聚力一體的神秘的生物,這個使他做了許多不可言傳的怪夢的女人,給他寫過一封多麽古怪的信啊!世界上隻有這麽一個女人,他可以說:“她看見過我,她要我!”他趕走了怪夢,把信也燒了。他把她趕走了,把她從自己的夢想和腦海裏趕得遠遠的;他再也不想她;已經把她忘了……


    現在他又看見她啦!


    他又看見這個可怕的女人啦!


    一個裸體女人就是一個全副武裝的女人。


    他的呼吸停止了。他覺得自己好像被人舉起來,搡了一把,墜入五裏霧中。他定睛看了一下。在他麵前的確實是這個女人!這是可能的嗎?在戲院裏,她是一個公爵小姐。在這兒,她是海洋的女神,林泉的女神,她是一個仙女。永遠是幻象。


    他想逃走,他覺得這是不可能的。他的兩道目光變成了兩根鐵鏈,把他掛在這個幻象上。


    這是一個姑娘嗎?是一個處女嗎?兩者都是。如果是從冥冥之中出現的曼莎琳1,就應該微笑,如果是狄安娜,就不應該這樣粗心大意。她的美麗發出不可想像的光輝。沒有比這個淑靜而又高傲的形象更純潔的了。沒有受到踐踏的雪地是一望而知的。這個女人的皮膚跟瑞士榮格弗峰一樣潔白。從她那無憂無慮的額角,散亂的朱紅色頭發,低垂的睫毛,隱約可見的藍色脈絡,無法雕刻的圓圓的ru房以及從襯衣底下拱起來的玫瑰色的臀部和膝蓋烘托出來的,是仙女入睡的莊嚴妙相。這個大膽的睡態仿佛光芒四射。這個赤身**的女人睡得那麽安詳,仿佛她有一種神聖的權利,可以這樣不顧羞恥;同時又那麽心安理得,如同奧林匹斯山的女神,知道自己是深淵的女兒,可以稱海洋是:父親!這個高不可攀的美女向渴望、瘋狂、夢想以及一切從這兒經過的人的目光獻出了自己的身體;她睡在這間閨房的床上,跟維納斯睡在無際的浪花上一樣高傲。


    1古羅馬皇後,性淫蕩。


    她是在夜裏很早就上床的,可是一直睡到大天亮還沒有醒。在黑暗裏開始的信任,在光天化日之下還在繼續。


    格溫普蘭渾身直打哆嗦。他懷著讚歎的心情望著。


    這種讚歎是不健康的,同時也過於專心了。


    他害怕了。


    命運的魔術箱裏的奇寶總是取之不盡的。格溫普蘭原以為它的魔法已經使盡了。誰知又有新的東西出來了。起先是電光閃閃,接著是一聲沉雷,猛然間把這個睡著的女神扔在他這個渾身顫抖的人麵前,這到底是什麽意思呢?為什麽天門常開,最後又給他送來這個誘人的可怕的夢?為什麽神秘的誘惑者這麽殷勤,接二連三的給他帶來種種模糊的渴望,曖昧的思想,甚至變成活生生的肉體的邪念,用一串從不可能之中取出來的現實折磨他?是不是所有的黑暗都串通起來反對他這個可憐蟲呢?四周是命運的陰險的微笑,他將要落到什麽地步?為什麽要故意弄得他頭暈目眩?這兒的這個女人!為什麽?怎麽回事?沒有解答。為什麽選中了他?為什麽是她?難道是為了這個公爵小姐的緣故,人家才讓他做英國上議員?這是誰把他們撮合在一起的呢?受蒙蔽的是誰?受害人是誰?誰的善意受到了欺騙?難道是上帝受了蒙蔽?所有這些事情,他都看不明白,隻是通過腦海裏連綿不斷的烏雲,微微看到一點端倪罷了。這個萬惡的魔窟,這座監獄似的任性的宮殿,也跟這個陰謀有關嗎?所有這一切完全把他吸引住了。仿佛有一種看不見的神秘力量把他捆了起來。宇宙引力拉住了他。他的意誌力慢慢消失了。怎麽抵抗?他神魂顛倒,不知如何是好。他覺得這一回確實無法挽救,非發瘋不可了。他在眩暈的深淵裏垂直的下降;悲慘。


    那個女人還在睡覺。


    對他來說,這種心緒混亂的狀態越來越嚴重了,現在在他麵前的不是什麽小姐,公爵小姐,而是女人。


    非禮之行一直潛伏在人類的心裏。它在我們身體的組織裏準備好了一條看不見的軌道。連最清白的人,表麵上很純潔的人,也是這樣。沒有汙點不等於沒有缺點。愛情是一條規律。肉yu之樂是一個陷阱。醉和嗜酒成癮是不同的。醉是要某一個女人,嗜酒成癮是要所有的女人。


    格溫普蘭魂不附體,渾身顫栗。


    怎樣反抗他遇到的這個女人呢?沒有衣服,沒有絲綢,沒有煞費心機的妖豔的妝飾,沒有似隱似現的矯揉造作的嫵媚,沒有一絲雲霧的遮掩。這是清清楚楚的可怕的裸體。這是神秘的總匯,伊甸園式的天真無邪。人類的黑暗麵躍躍欲動。夏娃比撒旦更可怕。這是天國和塵世的混合產物。這是心驚肉跳的陶醉,本能粗暴地戰勝了責任。美的至高無上的輪廓是無法抗拒的。等到它從理想變為現實的時候,人類就離悲慘的命運不遠了。


    公爵小姐不時在床上柔弱無力地動彈一下,改變睡覺的姿勢,有如藍天上緩緩變幻的白雲。白雲翻滾飛騰、起伏不定的曲線,令人心曠神怡。流水所有的柔軟,這個女人都有。也跟水一樣,有一種抓摸不到的難以形容的東西。說起來實在奇怪,她在這兒,這是一個看得見的肉體,但是又像幻想的產物。一伸手就能觸摸到她,但是又像離他非常遙遠。格溫普蘭望著她,心驚神蕩,麵色蒼白。他聽著這個胸膛的跳動,仿佛聽見了妖精的呼吸。他已經被她吸引住了;他在竭力掙紮。怎樣反抗她?怎樣反抗自己?


    他什麽都能預料到,就是料不到這一著。他本來認為可能在門口遇到一個凶惡的守門人,或者一個麵目猙獰的獄卒,怒氣衝衝地跟他搏鬥。他認為可能遇到地獄裏的三頭惡狗,誰知卻遇到了青春女神。


    一個裸體的女人。一個睡著了的女人。


    多麽可怕的鬥爭!


    他閉上眼睛。眼裏的曙光太多了是一種痛苦。但是,他隔著眼皮馬上又看見了她。雖然比較模糊,但是同樣美麗。


    逃走,談何容易。他試過,但沒有成功。他的兩隻腳好像生了根似的,跟我們在夢中的情形一樣。在我們要退回去的時候,誘惑卻把我們的兩隻腳釘在地上了。前進,可以;後退,不行。罪惡的看不見的手從地底下伸出來,把我們推下斜坡。


    所有的人都接受這樣一個庸俗的見解:經驗能夠減低感覺的強度。其實沒有比這更荒謬的了。正如我們說,把硝酸一滴一滴地滴在傷口上能夠止痛,使病人入睡,或者說四肢分裂的刑罰減輕了達米安1的痛苦一樣荒謬。


    1達米安刺路易十四,未果,受了很多酷刑,最後四肢分裂而死。


    真理是,受的刺激越多,感覺也越尖銳。


    格溫普蘭遇到了一樁又一樁的奇事,已經達到了爆發的程度。他的理智好比一個容器,現在再加上這樁奇事,於是它就漫出來了。他覺得他好像在極度的恐怖中醒過來了。


    他失掉了指南針。現在擺在他麵前的隻有一個實實在在的東西:這個女人。這個無法形容的、不可挽救的幸福之門,在他麵前半開半掩,簡直跟翻船落水差不了多少。找不著方向。一股不可抗拒的激流和一個海礁。海礁不是一個岩石,而是一條美人魚。磁石藏在深穀的穀底。格溫普蘭願意避開這個吸力,可是怎麽辦呢?他找不到支點。人生好像無際的海洋。人有時候跟一條光杆船一樣。良心是這條船的鐵錨。可悲的是鐵錨――一良心――的鏈條也可能掙斷。


    他甚至連“我的臉破了相,麵貌可怕,她不會要我”這個救命符也沒有了。因為這個女人寫信給他說,她愛他。


    人逢危難總有一個成敗攸關的時刻。在我們向惡超過向善的時候,向惡的部分結果就會把向善的部分拉過去,我們就跌倒了。對格溫普蘭來說,現在這個時刻已經來了嗎?


    怎樣逃走呢?


    這麽說,是她!是這個公爵小姐!是這個女人!睡在這間孤孤單單的屋子裏,她就在他麵前,一點防備也沒有。她可以聽他擺布,她已經在他手掌裏了!


    公爵小姐!


    我們在遼闊的天空裏看見一顆星。我們望著它。多麽遙遠!望望一顆沒有知覺的星有什麽可怕呢?有一天――有一個夜晚――我們看見它改變了位置。看見它周圍有一圈閃動的光。這顆星,我們本來認為它是靜止不動的,誰知它卻在移動。這不是一顆普通的星,而是一顆掃帚星。這是天空裏的一個巨大的火把。它在前進,越來越大,擺動著朱紅色的頭發,變成一個大得不得了的天體。它是朝你這兒來的。真嚇人,它是來找你的!掃帚星認識你,它想你。它要你。這個天體離你不遠了,多麽可怕!照在你身上的光太強烈了,所以你什麽也看不見;過多的生命力等於死亡。你拒絕這個從天頂下來的客人。你拋開深淵獻給你的愛情。你用兩手捂住眼皮,躲起來,逃走,認為這樣就能得救了……等到再睜開眼睛,這顆可怕的星還在那兒。它現在不是一顆星,而是一個世界。一個未知的世界。一個熔岩和火的世界。它破壞了天空的壯麗。它充滿天空。除了它以外,什麽也沒有了。這是無限的天空深處的一顆紅寶石,遠遠望去好像一顆金剛鑽,來到麵前才看出是一團烈火。你已經被它包在火焰裏了。


    於是感覺到自己在天國的火裏燃燒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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