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畢竟是無根的穿越一族,此刻的祝昊宇還沒有資本去為梁祝故事做太多感傷,他當前最緊要的,還是適應古代生活。


    這是將近兩千年的時光鴻溝,此刻的祝昊宇無法預料,自己需要經曆怎樣的磨合與解讀,才能堪堪填補住這幾乎無法測量的鴻溝。


    第一次痛苦經曆來自於晚餐,當然,晉人們將晚餐稱之為“夕食”。


    祝昊宇的第一頓“夕食”,是在等梁山伯換好幹淨的衣物,收拾整理好自己的形貌後,才隨他一起去膳堂吃到的。


    膳堂在書院的東北角,而作為學子們留宿寢院的竹風院,卻位於尼山的西北角,祝昊宇吃飯的第一個難題,就是從尼山西北峰下到尼山中腰,再從山中腰爬到尼山東北峰。


    雖然很不理解當初創建尼山書院的人為什麽要設計出這麽一個折騰人的格局來,也很懷疑等他們到了膳堂以後天色是不是會黑掉,但祝昊宇卻隻能把所有疑惑都悄悄揣在心底,悶著頭咬著牙,跟著梁山伯爬山。


    尼山山勢並不陡峭,相反,山上奇鬆怪石皆有,山花也清麗絢爛,總的來看,這景致是很宜人的——當然,前提是欣賞這宜人景致的人身體上並無任何不適。換句話說,如果誰一邊走路,一邊全身筋骨都跟著自己唱反調,隻怕無論路邊風景有多好,都會沒心情欣賞的。


    祝昊宇走山路的時候,就處在這麽一個全身筋骨都跟自己唱反調的情況下。


    這種不適,在他沒有大量運動的時候,還沒體現出來,但一旦走上這彎彎繞繞,一折幾坎的小山路,他現在所處的這個身體與靈魂之間的違和與差異,就被持續著放大了。


    首先是衣袍。晉人尚穿寬袖博帶,祝昊宇此刻就是一身月白色的衫子,一走路,便見大袖翩翩,衣帶飄然。當然,這姿勢是極瀟灑的,可是走山路的時候不合適啊。這端午時節,他卻穿得裏三層外三層,也不知有多少層,既不透風,又很容易勾著些花花草草什麽的,稍不留神,衣服上又是幾個印子,麻煩得祝昊宇還沒走上十分鍾,就感覺快要喘不過氣來了。


    這不是身體體力的問題,而是祝昊宇心理上無法承受這樣的束縛。


    畢竟這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穿上大衫博帶,第一次束長發,第一次……感覺到無處不是陌生,就連自己的身體也是陌生的。


    他現在已經隻能暗暗慶幸一下晉人還沒有女子裹腳的習俗,慶幸自己至少不用承受那種摧殘,以聊作安慰。


    這一刻,祝昊宇忘記了自己曾經在事業上取得過多大的成就,也忘記了自己曾經有過怎樣的風雲人生,他已經不再是二十一世紀的那個金鑽男士,他隻不過是在古代掙紮著求存的一縷未來孤魂。


    因為就在這裏,就在這一刻,他才發現,他甚至必須從走路開始學習起,開始學習行走,開始適應古代的生活。


    這一刻,祝昊宇發現自己無知得像個嬰兒,這一刻,祝昊宇才驀然感覺到,少年時代的自己,過的還不是最艱難的。而命運無法預料,他永遠也不會知道未來究竟是崎嶇還是坦途。


    人沒有預料未來的能力,人能把握的,也隻有現在而已。


    然而這個事實,又讓祝昊宇免不得多了幾分淡薄無爭之意。


    他本是習慣於算計之人,運籌帷幄,決勝千裏之外說的就是他曾經的輝煌。而這樣的人物,到某一天忽然發現,原來不管自己如何算計,最後卻逃不過命運的一紙笑談時,他受到的又是怎樣的打擊?


    或許不求聞達,不論功名,隻願自由閑逸度過新生,就是祝昊宇遭逢大變之後,心裏最真切的念頭了。


    隻是爭得太多,他會累,而不爭,又如何自由?


    “英台……”梁山伯猶猶豫豫地開了口,打斷了祝昊宇心中的糾結,“你今日……究竟有何不適?”他看著祝昊宇滿頭大汗,渾身不自在的樣子,眼睛深處閃過憐惜。


    “沒什麽……”祝昊宇一頓,訥訥地回他,“隻是染了一點風寒,筋骨酸疼。”


    梁山伯沒有懷疑,他根本就沒想過,他的祝“賢弟”會對他說謊。


    在說了幾句關心的話語之後,梁山伯又說:“英台,你這幾日留在書院,都看了些什麽書?晚膳之後,我們詳細交流,如何?”


    祝昊宇心中苦笑,祝英台看了些什麽書,他又怎麽知道?而他本人所學,又大多是經商之道,對中國古代文史不過有個粗略的了解而已,在這種對時事一抓瞎的情況下,他能跟梁山伯交流什麽?


    從來都是多說多錯,梁山伯對祝英台又是無比熟悉,這個時候,祝昊宇根本不敢跟梁山伯多說話。


    “嗬嗬……”先是有些幹巴巴地笑了聲,祝昊宇微一猶豫,才抱歉道:“山伯,我今日身體不適,想早些休息,交流之事,隻能另找時間了……”


    梁山伯麵上又生起些了疑惑,他微微瞠目道:“英台,你何故與我如此客氣?你我同窗二載,兄弟同心,你今日卻為何……”


    “我有點頭疼。”祝昊宇忙打斷了梁山伯的話,他一邊皺眉表示不適,心裏頭一邊苦笑不止。這可不是少說少錯,這幾乎就是逢說必錯了。


    還好在梁山伯的心中,對自己的英台賢弟始終是萬分信任,也十足關愛的。祝昊宇一說到頭疼,梁山伯就不再多言,隻是舉止上,對他更顯愛護。


    到兩人走進膳堂的時候,祝昊宇就隻感覺到全身幾乎都要散架了,而肚子卻餓過了頭,看到食物以後,非但沒有食欲,反而開始反胃。


    這已經算是不正常的晚餐了。因為申時已過,就連酉時都將過盡,青瓷油燈也已經點了起來,而膳堂之中,除了書院的管家與幾個仆役,就隻剩梁山伯與祝昊宇。


    祝昊宇估摸著,大概是自己走路太慢,所以錯過了正常的“夕食”時間。


    當然,這個時候他是什麽也不會說的,他已經決定了,以後盡量少說話,實在不行,裝病裝啞也要堅決貫徹沉默是金的信條。


    “梁公子,祝公子。”膳堂管事歉意地笑了笑,“米飯已經沒有了,隻有幾張截餅與幾塊蒸糕,暫且將就了,可行?”


    梁山伯點點頭,溫和地笑道:“都可,就煩請管事先生了。”


    他又輕輕拍了拍祝昊宇的肩膀,然後當先走到一張矮幾旁跪坐下。


    祝昊宇仔細觀察著他的坐法,發現他是雙膝跪在筵席上,而臀部卻貼著腳跟,腰背又挺直著。這姿勢,與跪地幾乎無異,隻不過重心並不是全在雙膝上,還有很大一部分由腳後跟和腳背承受著。看起來,這可能比單純的跪地還要讓人難受些。


    祝昊宇在心底猶豫了一下。


    ——他並不是怕受苦,而是在與自己“男兒膝下有黃金”的觀念做鬥爭。


    當然,為了適應這個時代,祝昊宇的猶豫隻是持續了小小的幾秒鍾。


    然而就在他雙膝跪下的那一刻,他卻分明感覺到,自己的心房上,仿佛脆響了一聲,有什麽東西裂開了。


    而他,不知道丟掉了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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