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近六月,尼山的夜晚也開始悶熱躁動起來,越是夜半,蚊蟲越是飛得滿天。


    祝昊宇躺在**,輾轉反側,總是難眠。


    書牆的另一邊,梁山伯卻睡得很香,他甚至起了些輕微的鼾聲,鼾聲響在蚊蟲嗡嗡的聲音中,顯得既安詳又有生氣。


    祝昊宇幹脆支起半身,kao坐到了**。微弱的月光漏過鏤空貼紗的窗格,半灑在祝昊宇身上,仿佛折舊了一般。


    祝昊宇心中暗歎一聲,今時明月是否也終會照到千秋之後的那個祝昊宇身上?


    時光是先造就了二十一世紀的祝昊宇,還是先有了東晉時期的祝昊宇?


    “喵……”


    不知為何,窗外忽然響起了微弱的小貓叫聲,貓叫聲細細弱弱的,仿佛小貓兒饑餓了,想討食。祝昊宇心中所思太多,左右睡不著,索性披了外衫,輕手輕腳地將門推開,便往聲源處尋去。


    他沒注意到的是,就在他又輕輕將門虛闔上的那一瞬間,他身後本來應該正在香甜夢中的梁山伯卻忽然將眼睛睜開,又半坐起身,望著他消失的方向,若有所思。


    祝昊宇卻是第一次走在這樣的月光下。


    月中時候,月光已滿弦,而入他滿目的,卻全是勾簷翹角,烏瓦漆牆。這庭院重重,這花木小道,這所有的本不該出現在他生命裏的華光,全在這皎潔的月色下交織成一出看不清來去的迷夢。從來,好夢安詳,美夢華麗,噩夢可怖,而祝昊宇的夢卻是糾纏了所有的夢魘,新的舊的,好的壞的,美的醜的全在他真實的人生裏,既疏離,又無法不麵對。


    他的腳步在月光下越發輕盈起來,寬袖的衫子隨著他的腳步輕輕擺動,便仿佛蝴蝶的翅膀在輕舞試飛,翩然仍是若夢。


    他忽然頓住腳步,就在將要穿過後院拱門之時,他忽然注意到自己被月光映照出的長影。這長影半分朦朧,十分纖秀,而更令人心旌搖動的是,長影中人秀發半落,鬆散了的發髻之下絲絲縷縷的長發或落胸前,或飄背後,竟別是慵懶醉人。


    祝昊宇忽然覺得自己的胸口被什麽擊中了,軟軟的,酸酸的,纏綿的,惆悵的。


    祝昊宇其實早不該稱“他”了,而該稱“她”。


    男人,或者女人,過去,或者現在。從古到今,從今到古,也許她從未改變,也許她早已改變。


    改變的,是她的身,不變的,是他的心,也不是她的心。


    “人的一生不可能兩次踏入同一條河流”,這世上的事,變了就是變了,隨著時間流逝,它也從來就沒有不變的可能。


    祝昊宇已是那隻穿越的蝴蝶,而這個夜晚,這樣的月色,這月色下的長影,讓她忽然感覺到了,她的身上,其實還背負著另一隻蝴蝶。更或者,是另一雙蝴蝶。


    梁祝化蝶,故事是如此淒美動人,隻是因為祝昊宇這隻蝴蝶的介入,那一雙蝴蝶,卻再也不能雙雙化飛了。


    祝昊宇不是鐵石心腸,她無法無動於衷,然而事實是,她在這個時代,同樣孤寂單薄,更是自身難保,而她還要想著,如何彌補別人——


    祝昊宇也不是鐵打的,人終究有脆弱的時候,當情緒積累到一個滿值,這樣的月光,便無法不讓她心裏的繭悄悄裂開了。


    她傾慕著祝英台,然而,她也已經是祝英台了。


    她是那個,沒有梁山伯的祝英台。


    如果梁山伯是祝英台的,那麽,誰才是祝昊宇的呢?


    祝昊宇的脆弱隻持續了一瞬,這所有的念頭自她心繭的裂縫中悄悄劃過,又如閃光一般眨眼便融入空氣的色譜中。她靈巧地將身體迅速一側,貼到門牆上——她聽到有人悄悄說著話,往拱門這邊走來了。


    這是……馬文才的聲音?


    “你說王柏成這幾日睡夢中總是會念出祝英台的名字?”


    另一個帶著幾分病態無力的男子聲音響起:“不但念著名字,還畫著畫兒。”


    這是管愁城!


    祝昊宇心跳猛然一加速,又在幾個輕輕的呼吸間平緩下來。她感覺到這兩人停在了門邊,便也不急著躲起來,隻是小心著呼吸,盡量不放出一點可以驚動對方的聲響。


    到這個時候,她也基本可以確定,先前的貓叫聲,隻怕便是這二人的夜會的暗號了。畢竟竹風院中並無小貓,自然也不該有貓叫聲。


    馬文才又道:“你在京城,可有見過王獻之?”


    “見過。”


    “他們的容貌很相似?”


    “相似。”


    “有多相似?”


    管愁城依然有氣無力,惜言如金:“王、祝難分。”


    “那你早在第一眼見到祝英台的時候怎麽不告訴我他像極了王獻之?”


    管愁城沉默了好一會,才淡淡道:“你沒問。”


    馬文才輕輕哼了哼,低沉著聲音道:“管愁城,你最好弄清楚自己的處境!”


    “我知道。”


    “王柏成為什麽總是念著祝英台?”


    “不知道。”


    “他還有什麽奇怪舉動?”


    管愁城稍一沉默,才緩緩道:“他畫了祝英台的五官,卻在上麵添上女子的發髻,然後悄悄燒掉。”


    馬文才冷嗤一聲:“他以為祝英台是女人?”


    “也許是的。”


    馬文才又冷笑:“以前的祝英台倒是有可能,如今的祝英台嘛,你不覺得祝英台與從前大不相同麽?”


    “有……幾分不同。”


    “那麽你看,如今的這個祝英台……”馬文才的聲音又低了些,“會不會根本就是王家那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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