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間的時候,祝昊宇捧著一卷書,提著一盞繪著鬆竹的紗燈便出了房門,往竹風院後院的墨池邊上走去。


    她手上的燈籠是竹骨製的,漆著深青色的漆,竹骨上鏤空雕著精美的鬆針與**紋路,淺淺泛黃的細紗蒙在精致的燈籠骨上,被燈籠裏的油燈光一映,顯出一種蒙住了古老時光的異樣情調,與一些說不出的清靈優雅。


    仿佛,這盞燈籠,映在這片簷角之中,就是闖進了曆史的沉重裏,又生生破出了幾分半新不舊的靈動——它在時光的樂章裏徘徊,迷蒙又自如得仿佛不願去尋找歸家之路的精靈,那麽正將它提在手上的祝昊宇呢?


    祝昊宇此刻的心情說不上不好,也不見得很好,總的來說,她就是平靜的。雖然未必能自如麵對這個時代,但至少,她坦然了。


    天下何處不為家,如果她找到了自己的目標,那麽她就沒有了憂愁的理由。


    此刻她提著燈籠走出房門,準備要做的,正是一個勤奮的學子應該做的事情。她想到墨池邊上去找個地方坐下讀書,而之所以這樣做,究其原因,一來是墨池水光能倒映燈光,使她更能看得清書上的字跡一些,二來是跪坐實在太累人,而如果能在夜間找個石塊坐來讀書,也是件愜意的事情。


    當然,祝昊宇走出來,最主要的,還是因為梁山伯。


    自從梁山伯與祝昊宇把話說開來,明確表示自己認為她就是王獻之以後,梁山伯看祝昊宇的目光,就一直都顯得十分怪異。


    很顯然,梁山伯隻是一個無權無勢的寒門書生,他不能把祝昊宇怎麽樣,他甚至,無法向其他任何人證明此刻正安坐尼山書院的“祝英台”,不是真的祝英台。他隻能一個人兀自苦悶著,猶疑著,然後焦慮著。


    祝昊宇當然不會喜歡去承受梁山伯那些包含了無數複雜情緒的目光,所以夜間回到寢房以後,哪怕是要讀書,她也寧可自己提個燈籠出門到外麵去讀。雖然山裏的夜晚蚊蟲多,但祝昊宇畢竟不是真正的貴族小姐,她出身山區農村,什麽樣的環境都適應過,在她看來,墨池夜讀不是件難受的事情,反倒是種享受。


    將燈籠小心掛在一條抽出來的竹枝上,祝昊宇找了塊一米來高的平整石頭,便輕鬆地坐了上去。夜風吹來,她坐在石塊上,雙腿微懸,衣袂飄飛,思路是出奇的清晰,讀書的時候記憶力也仿佛比平常更好了幾分。


    祝昊宇在讀《孫子注》,這是曹操為《孫子兵法》做的注疏解析,在這個時代,要讀到這樣的書是非常難得的,祝昊宇也從手抄後記中看了出來,祝英台為了抄到這本書,實在是費了不少心力。這個手抄既然是祝英台費了大力氣的,祝昊宇自然要好好讀。當然,讀這書不止是為了更加深入祝英台的世界,就祝昊宇本身而言,她也覺得這書非常具有可讀性。


    至少,讀《孫子注》可比讀《禮記》有趣多了。


    她輕輕誦讀:“故兵以詐立,以利動,以分合變者也。‘曹操曰:兵一分一合,以敵為變也。’故其疾如風,‘曹操曰:擊空虛也。’其徐如林;‘曹操曰:不見利也。’侵掠如火,‘曹操曰:疾也。’不動如山;‘曹操曰:守也。’”


    “風林火山”,孫子要義,而祝昊宇明白,自己現在要做到的,就是“不動如山”。


    “難知如陰,動如雷霆……”祝昊宇又誦讀了一句,然後頓住了。她在想,自己現在雖然是不動如山,但更應該做到的,其實還是“其疾如風,擊空虛也”。她還是更習慣掌握主動,她也擅長於尋找敵人的破綻,然後一擊致命!


    可是接下來,祝昊宇又將頭驚訝地抬了起來,因為竟然有人在她暫停誦讀的時候,又將《孫子》的下文給接了上來。


    “指向分眾,廓地分利,懸權而動。”一人說著話,緩緩地從竹林裏踱了出來,踱向墨池邊上,燈光底下的祝昊宇。他帶著些驚奇的語氣說:“居然會讀《孫子》?祝英台,你在當時女子中,也算是極少見的了。”


    祝昊宇的第一反應是,這人大概隻是剛到。因為他隻以為祝昊宇讀的是《孫子》,而沒聽出來她讀的是《孫子注》。《孫子》與《孫子注》之間雖然隻是一字之差,但在這個年代,其意義可就差得太遠。


    《孫子注》的作者曹操畢竟是前朝始君,三國時代最耀眼的梟雄人物。三國常稱“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而司馬氏作為臣子,最後也終於取魏帝而代之,這在許多正統文人的眼裏,總是不怎麽光彩的。雖然西晉已亡,如今的朝廷偏安江南,更稱東晉,但曹操其人,在這個年代說起來,畢竟還是太**了些。


    這一瞬間,祝昊宇甚至考慮到,自己是不是應該在背熟了這本書以後,就找個機會把它燒掉——這書的內容太危險,但它畢竟是祝英台辛苦手抄的,祝昊宇心中終究還是有些不忍。不忍之外,她心中又升起幾分傲氣:這書祝英台都敢抄了,她祝昊宇卻連保管都不敢麽?


    不說祝昊宇在這一瞬間轉過的複雜念頭,就見那接話之人踱著步子,也終於到了見光的地方。


    祝昊宇看清了他的形貌:他一襲黑衣,麵容普通,臉色有些蠟黃,而他的左肩膀處衣服微微拱起,又顯出些不協調的臃腫。


    祝昊宇既驚訝又期待。這個人,分明就是那個疑是為王獻之的人!


    王獻之不是重傷了嗎?他怎麽會出現在這裏?謝玄又去了哪裏?他怎麽會放任王獻之出現在她“祝英台”的麵前?王獻之深夜出現,為的又是什麽?


    祝昊宇是個心竅玲瓏的人,她的腦子從來都很難停下高速轉動,她一邊思索著,臉上已經lou出了一個溫雅親善的笑容:“子南,是你,身體好些了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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