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愷之又道:“道蘊還說,祝家莊就算沒了祝英台,也不會垮掉。況且祝家莊原本便是富貴無雙,如若致仕,徒遭人忌,萬望祝姑娘三思。至於梁公子,他亦是無辜之人,道蘊也自當照拂一二。”


    祝昊宇雙目微闔,默然良久,終是一歎。


    “謝姑娘……她比我看得,透徹太多。”祝昊宇本來也不是傻蛋,她隻是對這個陌生的朝代無所適從,才被謝玄牽住了鼻子走。其實她早該想到,所謂祝家著人出仕,不過是個笑話罷了。


    謝玄都說祝家莊富可敵國,在這種情況下,祝家人若不避嫌,卻還跑到朝堂上去,那能討得什麽好果子吃?東晉朝廷本來對地方豪強的掌控力並不夠強,祝家人隻要偏安於上虞玉水,自然能安穩自在做個土地主,沒人能管得到他們。


    而一旦進入朝堂之中,不說如今王謝與桓溫鬥爭日益激烈,就是司馬奕這個皇帝,位置也並不安穩。到時候,祝家該選擇站到哪一隊?其實如今朝廷的局勢很是微妙,祝家無論站到哪一隊都隻有當炮灰的分,而最明智的選擇,隻有置身事外。


    祝昊宇當初是看不清楚形勢,才會想要祝家到朝堂上來分一杯羹的,可實際上,東晉這個小朝廷,有司馬家、王謝兩家和桓家霸占在先,又哪裏還容得下別人來分羹?


    更何況北朝十六國早已蠢.蠢欲動,苻堅南攻淝水也就在近幾年,到時候戰亂一起,最先倒黴的肯定就是那些歸附朝廷的士商之族。而謝玄和桓溫,他們有兵馬在手,又何懼戰爭?


    祝昊宇甚至可以預見,假如祝家.果真有人出仕,到戰爭拉開之時,祝家莊又會被強拉著為戰爭而輸出多少壯丁和糧草——如果不能置身事外,那肯定是場足以滅族的災難!


    “好個謝玄!”祝昊宇低聲輕喝,她.一手捏緊,那朵粉白輕紅的木槿花已在這一捏中殘落破敗,“我還是低估了你的陰險狡詐,謝玄……”


    到這一刻,祝昊宇終於明白,為什麽當初謝玄要將.王獻之的雙胞胎姐姐調換成祝英台了。原來這個局,早在十七年前就是設好了的。想必謝玄早已覬覦祝家莊的財富,並且也早已預見到,若要打壓桓家,司馬道福和王獻之會是其中的關鍵人物。


    有史記載,司馬道福癡戀王獻之,而桓濟娶司馬道.福為妻,為的卻是她的父親會稽王司馬昱。在當朝的皇室子弟之中,司馬昱是最好控製的,桓家控製了司馬道福,也就等於間接控製了司馬昱。桓家欲廢掉司馬奕,另立司馬昱做傀儡皇帝,這個事情,謝玄既然知道,當然不會願意讓他們得逞。


    而謝玄既要保護王獻之,又要拉祝家莊下水,在.這種情況下,騙得祝九妹甘願假扮王獻之,豈不正是個一箭三雕的連環毒計?


    再換個角度去.想,謝玄當初要求娶“祝英台”為妻,為的不也正是祝家莊的“敵國財富”嗎?虧得他故布了重重迷陣,將祝昊宇的思維盡數引向誤區,將她一步步引得入甕,原來其用心,竟是如此之深!


    若不是那一場預料之外的爆炸,若不是顧愷之中途救走了祝昊宇,若不是桓溫也另有應對計策,隻怕謝玄那夜在紅樓繡坊演的那一出,已經可以整垮桓家,順便收得祝家入囊中了!


    怪不得當初在書院的時候,管愁城那樣再三警告祝昊宇,讓她不要中了謝玄的計,去假扮王獻之,趟入朝堂爭鬥的渾水當中。


    祝昊宇怔怔地坐著,耳邊又仿佛響起了管愁城當初的話:“況且謝玄此人,哼哼……說他吃人不吐骨頭也不為過,他一肚子的鬼主意,你若與他牽扯得太深了,隻怕還不知道要遭上什麽罪!”


    當時祝昊宇的回答是:“山伯想要為官。”


    就是這麽簡單的理由!就是懷著這麽簡單的一份對祝英台的愧疚,祝昊宇一意將梁山伯放在最前麵,然後簡簡單單地就受了謝玄的威脅,果然是自請入甕,傻得不能再傻。


    當時管愁城還說:“隻是我不希望你去尋找那個謎底,這些事情,知曉這些已是足夠,你往後離王家遠些便是。”


    如今祝昊宇自己想通了,謎底揭開,一切卻是如此諷刺!


    這個局中,也許桓濟寵愛忍讓司馬道福隻是為了司馬昱,也許桓溫放任紅樓繡坊發展隻是為了將計就計,也許謝玄以保護王獻之為名隻是為了引出“祝英台”,而其中真正的癡人,又是誰?


    是司馬道福那個隻知情愛的傻女人?還是郗道茂那個天真地相信一切的傻姑娘?或許還有身份尷尬,想說卻不能說的管愁城,還有什麽都不知道,卻做了一顆關鍵棋子的梁書呆?至於祝昊宇,即便她已不是祝英台,即便她對梁山伯無情隻有愧,但她終究也還是傻得受人威脅,賣了自己還幾乎就順帶著賣了祝家莊!


    祝昊宇的右手又開始帶起了止不住的輕顫,她從來沒有如這一刻這樣深刻地感覺到謝玄的可怕,也從沒有如這一刻感覺到如此深沉的憤怒!她自以為在現代也算是功成名就臉厚心黑,可直到這一刻,她才感覺到,若真論臉厚心黑,她比之謝玄,又差之何以千裏?


    所謂“吃人不吐骨頭”,謝玄才真是將這一句話演繹到淋漓盡致的人物吧!


    一場思量,這細細剖析下來,祝昊宇竟是忍不住滿身冷汗。


    那麽謝道韞在這其中又扮演著一個什麽角色呢?她請顧愷之轉告的這幾句話,分明就有點醒祝昊宇之意,她是單純的善良,還是另有考量?


    雖然從未見過謝道韞,雖然明知道人性的複雜,但這這一刻,祝昊宇還是寧願相信那個女子是剔透冰潔的。那個會喻雪為“未若柳絮因風起”的女子,那個東晉一代最為傳奇的女子,又叫人怎麽忍心以惡意去揣度她?


    祝昊宇心念轉動,也已經忍不住惡意地想:“或許謝玄本來也隻是個單純的武將,大大的好人呢。隻是他被某個腹黑的現代人給穿越附身了,這才變得比蛇蠍還黑。祝願這位黑心肝的穿越前輩,早晚被自己的劇毒反噬!”


    “昊宇!”裏間忽又傳出了顧愷之的聲音,“魚煮好了,你還不來吃?”


    祝昊宇放下心事,輕輕一嗅,就隻聞到空氣中彌散著一股誘人的鮮香之味,她小心地站起身,忍住身上疼痛緩緩推開籬笆院門走向最右邊的那邊竹屋,心中有了些期待之意。香味是從那間竹屋裏傳出,看樣子顧愷之是將那間屋子當的廚房。


    而光憑這香味,就顯出了顧愷之的廚藝很不一般。畢竟這個時代的調料並不怎麽豐富,最主要的是沒有辣椒。祝昊宇一向是無辣不歡的,這也直接導致了她自穿越以來就沒有舒暢地吃過一頓飯。顧愷之做出的魚香此刻能誘得祝昊宇心中期待,口舌生津,也實在是難得了。


    推開右間竹屋的門,祝昊宇忍不住又是深吸一口氣,這滿室奇異的菜香氤氳在竹香淡淡的繡屋裏,竟讓人有恍然跌入仙家炊煙之感。


    顧愷之早換了件窄袖的袍子,深青色的麻布衣袍上隱隱有補丁的痕跡,他挽著衣袖,半敞衣襟,笑吟吟地站在桌子邊上,正擺著飯碗筷子和酒杯。菜是早就上桌了的,桌上有一個尺許直徑的敞口大碗,還有兩個半尺徑的碟子。不過碗碟之上都另罩著蓋子,罩住了菜色,也罩出了幾許神秘。


    祝昊宇走近了,見這些碗碟都是白陶質地,無花紋,釉色也並不精細。但這些略顯粗糙的器物擺在這竹製小矮桌上,卻又別有一番野逸風情。比之豪門大族裏玉碗紗廳的精細繁華,這白陶粗碗,青黃繡竹之間,竟仿佛如有陽光的色彩在跳躍,清風的聲音在低訴。


    “昊宇,你且先坐下,待我再去將酒取來!”顧愷之顯然對這頓吃食很有信心,見祝昊宇走近了,更是灑然一笑,說話間又拐過側門去到了後院。


    祝昊宇隨意地坐到桌邊,一腿盤起,一腿斜曲,正找著了個最舒服的姿勢。她到了顧愷之這裏就沒有要跪坐的打算,不說她現在有傷在身,那正規的跪坐姿勢又十分累人,就看顧愷之這人,祝昊宇也不覺得他是會規規矩矩跪坐的那種老講究。


    顧愷之提著酒壇走過來的時候,果然沒多說什麽。他一邊將酒壇擱到桌角,一曲膝就是一屁股坐到筵席上,那雙腿半撐著仿佛坐簸箕的姿勢甚至比祝昊宇的坐姿更粗野。


    祝昊宇看得心生笑意,心情舒暢,方覺到了顧愷之麵前,任何時候都可以忘卻束縛。


    “這酒……是什麽酒?”祝昊宇的目光轉而落到桌角釉色棕深的粗陶酒壇上。那酒壇用青布泥封了,壇身上竟也還沾著濕泥,看起來是剛從地下挖出來的。


    “青梅酒。”顧愷之一掌拍開泥封,酒香四溢,他閉眼深吸一口氣,“這是我去年從山裏摘了青梅釀的酒,就埋在後院的拒霜花樹下。看青梅這俗物沾點拒霜花的傲骨,不知是何滋味……”


    他睜開眼,一雙黑眸裏仿佛倒映著雪水初化的深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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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時為公元370年,而王獻之生於344年,這裏為了劇情需要,小墨就把他和祝英台一起寫年輕了幾歲(*^__^*) 此外,謝玄生於343年,這裏他的年齡維持不變,所以到故事當前,謝玄是27歲,比王祝二人要大了十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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