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喬菲


    可是這天下午,祖祖·費蘭迪接到巴黎的命令,假期提前結束,他必須馬上回去。


    接到電話時,我們正坐在農莊的牆頭上看工人收葡萄。他收了線,很為難:“真是的,還沒跟你在亞維農城裏逛一逛。”想一想,又有了好主意,“我跟表哥說,讓他們帶著你,反正現在是周末。”


    “我才不呢。”我說,“我跟你一起回去。”


    他看看我,其實還挺高興,嘴裏說:“那真遺憾。”


    “遺憾什麽,以後再來唄。等你再休假。”


    他更高興了。


    我跟祖祖與他的親戚們道別,又連夜乘火車趕回蒙彼利埃。他回家收拾行李,我回家睡覺。


    第二天我睡醒了,準備去火車站送他,打開窗簾一看,哎呀這天氣還真會應景,這終年陽光普照的地中海城市居然在這一天下起雨來。


    這裏是不興打雨傘的,因此雨不大卻足夠把人淋濕。


    我到的時候,穿著製服的祖祖在月台上等我,我從遠處看著他。是我第一次見到他時的樣子,高大矯健,穿著深藍色的軍服,頭戴帆帽。祖祖·費蘭迪非常英俊。


    我走過去,他看著我。


    我似乎應該說點什麽,可這個時候發現語言貧乏。


    我們隻得擁抱在一起,直到他上車。


    我心裏想,他可真暖和。


    過了一周,我收到他從巴黎寄來的卡片,圖案是我曾跟他說過的——我最喜歡的埃菲爾鐵塔。背麵,祖祖隻寫了一句話:我很想念你。


    我也結束了短暫的假期,開始了第二階段的學習。導師是一位香港女士,姓王,曾是聯合國的同聲傳譯官,普通話說得讓我自歎不如。


    第一堂課便開始同聲傳譯的訓練。


    老師放一段大約五分鍾的法文錄音,我們邊聽邊進行譯製,說出來的漢語同時被錄下來。


    我聽了自己的錄音結果,前言不搭後語,中間居然還穿插法語和英語,還有我家鄉的口頭語,王老師問我:“喬菲,你說清楚,什麽叫‘內個啥’,你總說這句話是什麽意思?”我現在隻想找個地縫好鑽進去。


    王老師說:“知不知道問題在哪裏?”


    大家說:“在哪裏?”


    “聽到的東西,以為聽懂了,馬上就脫口而出,殊不知你說的時候,就已經漏掉了後麵的相關內容,沒有把譯入語聽得完整清楚,進行整合,是不可能做出好的同傳的。還有,你看看你們,怎麽沒有一個人動筆?之前是不是白教你們速記了?”


    於是這樣,我以為熬過第一層煉獄,可第二層來得更是恐怖。我們仍舊是每天上午上課,聽大量的錄音帶,做同傳練習,下午仍是自由活動時間,大家捉對廝殺,這樣連聽帶說,直讓人頭昏腦漲,有嘔吐感。


    人到了壓力極大的時候,就會對自己所從事事情的意義產生懷疑。


    我為什麽養熊取膽,生活得不錯,卻又偏向虎山行呢?


    我為什麽要遭這份洋罪呢?直學得自己都開始掉頭發,每天像得了強迫症一樣,凡是聽到的法語立馬就要拿漢語說出來。


    我想給爸爸媽媽賺錢,以我現在的能力水平,畢了業找一份薪水不錯的工作,小康應該沒有問題。


    我沒有太高的要求,真的。


    如果不是錢,那是為了什麽?


    有一個人的影子在我的心裏旋轉。


    他工作時精力充沛、冷靜自若的瀟灑作風,那樣子深深地印在我的心上。


    程家陽。


    我這樣想著他,就好像真的看到了他,不過他態度不好,一隻手左右開弓地拍我的臉,“笨蛋,不學習,又笨又懶。”


    打得我疼了。


    用力掙紮著起來,發現是小狗祖祖用前爪打我。


    我把薯片給他,它樂嗬嗬地跑了。


    我擰擰腰,繼續聽廣播。


    程家陽


    小華的節目重新開播,電視上的她仍舊是神采奕奕,高貴漂亮。因為是中斷之後再開張,小華請了眾多的名人明星捧場道賀。


    領導麵對鏡頭說:“這是一個麵向未來,麵向大眾的節目。”


    城中著名的CEO說:“在這裏做訪談,心情愉快。”


    名導演說:“我最欣賞的是這個節目的文化氛圍。”


    留美回來的籃球巨星說:“我喜歡這節目。”


    新晉的小明星說:“大家好,我四(是)江曼玉,請大家繼續資慈(支持)則(這)樣好浪漫好溫馨的秀。”


    金玉其外。


    我在部裏的咖啡廳內看到她的節目。晚上加班,大人物要與外國要人通電話,交換對海灣問題的意見,我在這裏待命。旁邊有幾位新聞司的同事,議論著什麽,我聽他們說:“唉,可惜了可惜了。”


    “什麽事可惜了?”我問。


    一個回答:“我的一個同學,去海灣采訪,被炸掉一條腿,現在還不知道怎麽回來呢。”我愣了一下。


    “孩子還小呢,給前妻帶著。他說不讓把這信兒告訴在青海的父母。”


    “是不是姓趙?華新社的?”


    “啊對。家陽,你也知道?”


    “聽說過。”


    我的手機響了,是小華,她的節目剛剛結束。


    “家陽,你猜收視率是多少?”


    “多少?”


    “百分之二十,創訪談節目新高。厲不厲害?”


    “恭喜你。”


    我想跟她說說,她的同行老趙的事,話到嘴邊,沒說出來。聽見電話的另一邊有人說,恭喜恭喜。這樣歡樂的時候,我又何必潑她冷水?


    “你什麽時候下班?過來接我。”


    “我?”我向四處看看,“今天挺多東西得準備,我睡值班室。”


    “那好吧。給我打電話啊。”


    晚上我回了跟喬菲一起住過的房子,她走之後,我自己也很少來這裏。


    洗澡,喝水,上網。很巧,“我就不信注冊不上”也在。


    我問:“你的小說怎麽樣了?”


    “差不多了,正收尾呢。你不忙嗎?”


    “工作完成,回家休息。”


    “身邊沒有女人?”


    “哈哈。”


    “為什麽哈哈?”


    “沒有女人在身邊。”


    “奇怪,我以為你戀愛了。”


    “為什麽這麽以為?”


    “你很久沒來。是嗎,戀愛了?終於決定再戰江湖?”


    “怎麽說都行。”


    “這是什麽回答?”


    “是有個女人。隻是……”


    “隻是,她不是原來那個?”


    果然是作家,隔著網絡,也猜得透人心。我沒有回答她。


    “你知道的,”她一個字一個字地打出來,“人不可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原來的那個怎麽樣?你知道她現在什麽樣?她變成什麽樣?”


    我一下子就點了“離開”。


    然後躺在床上吸煙。


    4


    喬菲


    在忙碌的學習中,日子過得很快。


    成長潛移默化,人和動物都是如此。


    小白狗長了一大截,腦袋上的毛發把眼睛擋住了,我給他紮了個小辮,現在做了很嬉皮的造型。


    在這樣高強度的學習中,我和我的同學成績也有了一定的進步,現在聽每次練習錄下的效果,也不是那麽慘不忍睹了。王老師說:“謝天謝地,喬菲,我終於聽不到你的口頭語了。”


    我回答說:“內個啥,王老師,我真的不是故意說‘內個啥’的,我一著急才說東北話。”


    王老師的課程在聖誕節前結束了,我得了十三分,及格了,班裏大部分同學都還滿意自己的成績,我們湊份子請王老師在城裏很著名的一家館子吃了頓飯。


    聖誕節到新年,法國學校有兩個星期的假期,老外和中國香港的同學都回家過節了,台灣的去了她在阿爾卑斯的男朋友家,宿舍裏空蕩蕩的,我給國內的小丹和波波打了電話,又去超市買了足夠自己吃兩個星期的食物,準備自己給自己過節。


    蒙彼利埃在這個時候也挺冷的了,樹葉落了一地,吹著帶濕氣的小涼風,不過我覺得涼,大部分是因為自己一個人過節的緣故。我獨自一人拎著大包小裹回宿舍的時候,跟自己發狠:明年過節,我一定要人丁興旺,子孫滿堂!


    這個時候,下起小輕雪,悠悠地飄到人的臉上、身上,我向上看一看,它們還鑽到我的眼睛裏,融化了再流出來,熱乎乎的。


    突然有人說:“你做了些什麽?我們這從來不下雪。你說你做了些什麽,弄得這裏下雪了?”


    我往前一看,下巴就差點掉下來,我對這個人說:“共和國政府供養你們怎麽像對小學生,假期這麽多?”


    祖祖·費蘭迪把我手裏的包裹接過去,看著我:“我護送生病的戰友回家,得到一天假期,明天晚上就得回巴黎執勤了。”


    我點點頭,也看著他:“聖誕快樂。”


    他可真有勁兒啊,手裏拿著我的東西,還一把把我給抱住了。


    摟抱怪物說:“聖誕快樂。”


    我收拾了一下,跟祖祖去他們家過節,見到歐德、她的男友科西嘉·仁讓,還有他們可愛的爸爸媽媽。


    費蘭迪家信教,吃年夜飯之前,我跟著他們禱告。


    我的禱告,其實是我心裏的一些願望,我希望我喜愛的人們平安,我的爸爸媽媽、鄰居家的阿姨、我眼前的費蘭迪一家,我的好朋友小丹和波波;我的小狗,我希望他長得更快,更高大;還有,程家陽,我希望他快樂。


    程家陽


    外國人開始放假,我們這一段難得地清閑。


    聖誕這一天,我跟小華去看明芳的孩子。


    我把他抱起來,仔細看他小小的臉孔,水一樣細嫩的皮膚,頭上卷卷曲曲的毛發,小孩子身體柔軟,我搖一搖他,他沒長牙的嘴巴咧開就笑了。


    明芳拿來水果,看見了,很高興:“小孩子跟你笑,家陽今年要有好運氣了。”


    她的先生周南說:“家陽還用得著什麽好運氣?”


    明芳看看我,又看看小華:“不是事業上,就是生活上唄,人這一生,還有什麽別的所求?”


    嬰兒的嘴裏發出呻吟聲,不知道哪裏躺得不太舒服,我把他立著抱起來,拍一拍。


    “你們看,姿勢這麽標準,別當舅舅了,給我們孩子當奶爸吧。”


    周南說:“那得什麽工資啊?”


    我實在忍不住,就笑起來。


    小華說:“我說你們,姐姐,姐夫,最近看沒看我的節目啊?”


    “啊對了,忘了跟你說恭喜。現在這種風格比原來更輕鬆好看了。”周南說。


    “謝謝。明年台裏的計劃,我的欄目是力推的項目。哎,又不知得忙成什麽樣子。”


    我跟嬰兒互相看,他的眼,透明的褐色,不知道長大能不能也是這樣好看的顏色,像那個人。


    我們在明芳那裏吃飯,她請了西餐店的師傅做了味道極佳的牛排。小孩子睡得早,我們不忍心打擾,坐了一會兒就告辭了。之後的節目,是去夜總會會朋友,唱歌跳舞,消費時間。


    我跟小華唱了一首歌兒,不知道是誰的麵子,居然獲得滿堂喝彩。


    我想去外麵透透氣,在走廊裏碰到很久不見的劉公子。我不想說話,卻被滿是酒氣的這個人攔住。


    “至於嘛,程二,從小玩到大的,怎麽還不說話了。”


    我看看他,什麽至於不至於的,我從來也不願搭理這人。


    “我還真有事想問你,厲害啊,把那姑娘給弄法國去了?”


    他不提這個還不要緊,提起來,我瞬時間怒火中燒,不知怎麽就控製不住自己,一拳打在劉公子的臉上,他沒有防備,“咚”地一下坐在地上,我還想補上幾腳,看他醉醺醺的,就硬是收住了。


    劉公子可是不服,擦擦自己的臉:“那姑娘的事,我知道,被人給陷害了,是不是?你知道這得怪誰?我告訴你,就是你,程家陽,不是你活得那麽張揚,誰能衝著她去?”


    我鬆了領帶,往外走,沒走幾步,就看見小華站在走廊的一邊,看著我。


    我們晚上去了她家,一路上也沒怎麽說話,我覺得她似乎聽到劉公子的話,我等著女人盤問。我會老實告訴她,有這麽一個女孩,把我給甩了。我不打算撒謊或者隱瞞。


    不過文小華什麽也不問,什麽也不說。


    我們進了她的房間,她便回過頭來親吻我。


    這一夜她很熱情,我們摸爬滾打地做了兩次,之後她照例去洗澡,我坐著吸煙。


    她從浴室裏出來,我正在穿衣服。


    她看一看我:“怎麽你不留在這裏?”


    “我現在回去我那裏,明天上班方便一點。”我說。


    她坐在床上,背對著我,用毛巾擦頭發,很長時間,也沒有說話。


    我穿戴整齊了,準備離開,我說:“我走了。”


    小華沒有說話。


    我走過去:“我明天接你下班。”


    她還是沒有說話。


    我把手搭在她的肩上,我說:“小華。”


    她回過頭,臉上居然都是淚水,我愣在那裏。


    女人哽咽著說:“家陽,你把我當做什麽人?”


    我很怕文小華這樣,我很怕她哭泣,我這一顆心被她的淚水弄得又酸又軟,我頹然坐下,把她慢慢摟過來,拍拍她的後背,像今天哄那個小孩子。我慢慢地說:“別哭啊,小華,我當你是什麽人?你是我的女朋友啊。”


    她反而變本加厲,哭出了聲,我隻好繼續溫言軟語,腦袋裏糊糊塗塗地想,對啊,電影裏的、小說裏的,女人原本是應該這樣,顯然眼淚真的很管用,至少在我這裏是如此。


    那一夜,我沒有離開。


    後來小華很快在她那裏為我準備了睡衣、文具、成套的生活用品,我們住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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