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謝思仁,張池入得殿來,但見殿中眾人俱分聚各處,偌大寒陽齋,人群零落相錯,人聲鼎沸,嘈雜聲洶湧激蕩,直像是積在頭頂的流雲,令人分外壓抑。(.好看的小說)


    他在殿門處躊躇一陣,想要加入與他們相交,但幾次邁開腿,都不由自主收回來。幾次之後,他終是放棄此想法,轉身走入殿中一處角落,這裏因著無窗而又遠離殿門,甚是昏暗,倒是無人在此。


    張池由此處四處張望,更覺寒陽齋恢弘非常,殿中如鹿屠齋一般,亦有四根朱紅圓柱矗立其中,將整個大殿支撐起來,圓柱有三人合抱之粗,表麵光潔,隱能映出人影來。


    抬頭再往上看,張池卻驚異猛地睜大了眼睛,原來殿頂之上尚還別有洞天。一幅巨大圖景鋪滿了整個穹頂,上麵色澤斑駁,斑斕詭譎,定睛細看,竟是一幅千人修行圖。畫上人影足有數千人之眾,皆著青衣裝扮,或立或坐,神態各異。大多極是虔誠,或雙掌撐天,或懷抱虛空,衣衫飛舞,似有無形之風。


    張池靜靜注視著頂上之圖,神情頗為專注,而隨著時間一點一滴流過,在他眼中,那圖中人物竟慢慢動了起來,手勢循轉,掌力輕推,若有若無之氣彌漫於畫中人物周身,隱隱伴著手掌幻化成形。


    “這位兄台,”正在張池沉浸其中無法自拔之時,一道聲音突兀而至,驟然響在耳邊,張池恍然一驚,從沉思之中陡然醒轉過來。他急調轉思緒,再次凝神,卻再也無法捕捉那一刹那的神魂。


    見冥思之意已逝,他隻能搖搖頭,拋開頭腦中仍不斷翻騰的影像,殿中喧囂之聲又重回耳畔。他轉過頭,才發現不知何時,麵前立著一個人,同他一般年紀,身著與他相同,隻是身形頗為瘦小。此刻正對著他躬身行禮,想必那句稱呼,也是出自他之口。(.無彈窗廣告)


    張池微微一愣,便立即回過神來,忙不迭回禮,道:“這位兄台好,不知叫我有何事?”


    那人做足了禮數,才直起身來。張池才看清他的麵容,眼睛不算大,眼神略有閃爍,五官分明,輪廓微有柔象,便是常人之相。隻是張池細察之下,卻發現僅僅幾句話之間,這人額間竟隱有汗水。


    那人擺出微笑,道:“在下孫航,也是今年鹿屠門新進弟子。方才閑來無事,遍觀全殿,見殿中諸人皆都談笑風生,唯獨兄台孤身在此。我見眼下無聊,便冒昧前來相擾,希望兄台勿怪。”


    張池聞言,擺擺手,道:“無事無事,我因得來的晚了些,眼見眾位相談甚歡,怕擅自加入會有打攪,便尋了這個清淨地。我也是無事心焦,孫兄能來與我派遣寂寞,我還是很高興的。”


    孫航很明顯鬆一口氣,笑容明顯真誠了許多,他道:“既如此,各自寂寞,兩人總不該寂寞了吧。那我就叨擾兄台片刻了。說了半天,還不知兄台怎麽稱呼?”


    “不好意思,剛才一時不察,竟忘了介紹自己,”張池忙道:“我叫張池,也算是新入弟子吧。”


    但孫航好像並未聽出張池最後一句之中些許的不確定,道:“原來是張兄,張兄是何地人士?”


    張池怔了一下,張張嘴,才道:“我勉強算是離城之人吧。”


    孫航撓撓頭,不好意思道:“我便是出生在鹿屠門附近的城鎮中,從未出過遠門。想來張兄所居的離城距鹿屠門甚遠,我卻是沒有聽過。”


    這下輪到張池撓頭了,他沉吟一下,道:“應該是相距很遠吧,其實我也不是很清楚。”


    孫航望著張池,不禁奇道:“就連張兄都不清楚,那張兄你是如何來到鹿屠門的?”


    回憶總是一下子翻湧而來,在人尚未反應時刻,便衝刷了心底的防線,


    但是第一道波浪,到底是屬於哪段不堪回首,


    是逯家村那個鮮血遍地,黑暗無際的夜,


    還是暴雨山穀,無盡崩裂的雷?


    張池隻感到心底一陣一陣突如其來的疼,深深呼吸都壓不下去。他淡淡對孫航道:“孫兄,事情頗多曲折,一時也難以解釋得清。”


    孫航亦是看到了因了自己的問話,張池一瞬間蒼白的臉龐,想是其中有何令張池痛苦的隱情,正心中惱怒自己不明真相,貿然相問。待張池話出口,他忙接話道:“無妨無妨,隻怪我魯莽,不小心觸及張兄痛處,我在這給張兄賠禮了。”


    張池強笑道:“孫兄哪裏話,沒有什麽魯不魯莽的,隻是這事我也是懵懂之間,待以後有機會,我再細細道與孫兄你聽。”


    孫航笑著點點頭,不動聲色的轉移了話題。


    由於他們閑敘甚歡,便尋了一個空地坐了下來。從談話之中,張池也知曉了孫航乃本地人士,因靠鹿屠門甚近,且年歲達到,家人便送他至此參與弟子篩選,這也是附近居民常有之事,萬一為鹿屠門選中,假以時日,必定出人頭地。隻是被選中之人往往甚少,幾年才出一個,不成想這年孫航為鹿屠門相中,入了門來。


    提及此事,孫航亦是自豪萬分,相聊甚久,他自與張池熟了,眉飛色舞道:“我所在的鎮子,已十餘年未有人進入鹿屠門了,縱是今年,也僅我一人。當得知我被門中長老相中,不日便入鹿屠門修習,我爹娘都樂壞了,大擺筵席,款待街坊,把給我娶妻的錢都拿出來了。”


    張池啞然失笑,隻覺與這孫航情誼,無意之間又深了幾分。入門伊始便得此投性之友,張池深感在鹿屠門之時日,甚是美好。


    坐得久了,腿早已感到微酸,他們便伸直腿腳,略作舒展。時間一長,卻是忘了收回。


    正待聊得火熱之際,耳邊忽聽一聲驚呼,一個人影竟在眼前直直撲落而下。而孫航突然收回伸出去的腿,抱著一處緩緩揉摩,口中痛呼出聲。


    張池這才看清,原是殿中人多,而此處又甚是昏暗,一人行走在此處一時不察,絆在了孫航的腿上。


    他醒悟過來之後快速伸手,想將絆倒之人接住,奈何待他反應過來已是晚了,那人早已跌在眼前地上,倒地之後去勢未竭,在地上連翻得幾個跟鬥,方才停下。


    張池連忙站起身來伸手去扶,卻不想那人恨恨打開他伸出去的手,掙紮著自己站起來。張池細看,此人劍眉星目,模樣端得俊朗,雖身著統一青衣,亦是一股貴氣撲麵。隻是此時他衣衫頗多皺褶,高束的發髻散亂,再不複高貴之相。


    隻見他麵容扭曲,眼似噴出火來,眼睛直盯著張池。他一字一句道:“方才是誰,絆倒的我?”


    他的聲音甚大,一時竟壓過了周圍談笑之聲,眾人紛紛停下言談,轉向這個方向,目露驚異之色。


    張池望了孫航一眼,但隻見他仍緩緩揉著自己的腿,頭低垂,看不清表情,絲毫無站起來的跡象。張池歎口氣,頗為真誠道:“這位兄台,方才多有得罪。是我無意將腿伸出,兄台路過之時忘了收回,才將兄台絆倒。我在此向兄台賠禮了。”


    他說完,對那人深深鞠了一躬。


    周圍之人眼見張池主動賠禮,便紛紛轉頭繼續相談,料想此事便已作罷了。


    但張池下彎的身體被硬生生止住了,他隻覺得好像有巨大力量撐著自己,令自己再無法沉下去。張池直起身,看見抓住自己臂膀的正是方才跌倒之人,他此時臉色鐵青,冷若覆霜。


    那人冷冷道:“你的道歉,我不接受!”


    張池疑惑忘了他一眼,道:“那兄台想如何?”


    “我也不為難你,”那人望一眼張池,伸出一隻腳來,冷哼一聲,道:“我的鞋被你汙髒了,你給我擦幹淨。”


    張池的目光一凝,臉色便沉了下來,他緩緩道:“兄台,你的要求我恕難從命。要不等晚些時候你將這雙鞋送至我處,我再為你漿洗一下。”


    那人不屑道:“那倒不必,這雙鞋已經髒了,我也不會再穿。現在,你隻要為我擦幹淨便可。”


    張池望向那人的眼神愈加淩厲,卻再不說話。


    此時周圍來人愈聚愈多,不斷對著張池和那人指指點點,竊竊私語,但卻無人出來相管。見狀,張池呼吸漸漸沉重,臉上慢慢冒出汗來。


    正在僵持之際,忽見一人排眾而出,走至眼前那人身旁,笑道:“忠明,你一去如此之久,我們都等得心急,不想卻在此處。”隨後他見到那叫忠明之人的臉色,微一愣,道:“莫非這裏發生了什麽事?”


    他附耳過去,忠明在他耳邊言語片刻,隻見來人不斷點頭。等忠明言畢,來人望向張池,臉上笑容不變,令張池心中驟然一鬆。


    來人長身而立,玉樹臨風,麵如溫玉,竟比忠明更俊朗三分。他對張池一抱拳,笑道:“這位兄台,方才忠明態度不善,多有得罪,還望見諒。”


    張池抱拳急道:“是我一時不察,誤傷了這位兄台,還請這位兄台不要生氣便好。”


    “好說好說,”來人淡淡道,而後語鋒一轉,似是不經意問道:“如此說來,兄台便是承認是你的不是了?”


    張池心中微微一驚,但望見來人笑臉,未待思考,便張口答道:“正是我的不是,我這就向這位兄台道歉。”


    “道歉大可不必,既然兄台承認,那你隻要把忠明的鞋子擦幹淨就無事了。”來人一字一句道,臉上笑容不變。


    而後他盯著張池,緩緩道:“尚未請教兄台大名,哦,對了,忘了介紹自己,我叫李浩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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