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姆斯.梅裏將自己花了一個通宵寫出來的文章遞了上去,卻沒有收到任何回音。於是過了三天之後他跑去問責任編輯稿子是怎麽回事,責編則讓他去找總編阿科爾.非特力先生,說稿子是交上去了的。


    “我認為你還是專心於網球比較好,詹姆斯。”報社的總編阿卡爾.非特力先生坐在自己的辦公室裏聳肩道,在他麵前站著專門負責網球報道最近卻對足球非常上心的記者詹姆斯.梅裏先生。


    “我當然會報道網球,可是現在有比網球更重要的新聞。非特力先生!”梅裏覺得老板這話說的太沒水準了,而且他不是第一次這麽認為了。在他看來,總編非特力先生簡直就是不學無術的代表,這也是為什麽《溫布爾登晚報》在本地都沒什麽太大的知名度的原因,辦報理念不清楚,到底是要走嚴肅路線還是走通俗路線?是要親工黨還是親保守黨?或者說保持中立?這些根本沒有一個明確的指導思想。


    這些身為報社的總編,阿卡爾.非特力不管,而且幕後老板也竟然也完全不過問,聽說非特力是老板家親戚。梅裏在這裏呆了一年之後就堅信這個“傳言”是真的了。


    英國報業發達,各種各樣的全國性和地方性報紙數以萬計,但是能夠成功的報紙卻不多。而那些成功的報紙無一例外都有他們的特點,足夠吸引目標讀者群。


    比如最嚴肅最權威的是《泰晤士報》,看他們報紙的人一般都是政府人士,地位相當於中國的《人民日報》。而《鏡報》偏左,他們的立場是工人階級才是國家的主人,因此他們經常從中下階層的角度來批評事實,就好像他們自己是國家的主人一樣。《金融時報》的讀者都是銀行家,《衛報》則比較憤青,他們一致認為管理這個國家的人應該是他們,而不是泰晤士報的讀者。《晨星報》有美國背景,所以總是和美國在一條戰壕裏。


    英國曾經有一部電視劇,裏麵調侃過英國的報紙們——“我知道報紙,我還知道他們的讀者都是什麽樣的人。每日鏡報的讀者以為他們在管理這個國家;衛報的讀者以為他們應該管理這個國家;泰晤士報的讀者的確在管理這個國家;每日郵報的讀者都是管理國家的人的老婆;金融時報的讀者‘擁有’這個國家;晨星報的讀者以為這個國家應該被另外一個國家管理;每日電訊報的讀者根本不在乎是誰管理這個國家。”


    “那麽太陽報的讀者呢?”有人問。


    “太陽報的讀者才不關心這些呢,隻要三版女郎的奶子夠大就行!”


    瞧啊,哪怕是名聲不好的《太陽報》都有特色——**的三版女郎。《溫布爾登晚報》呢?什麽都沒有。今天這個新聞成熱點了,就去追捧一下這個新聞,明天那個新聞備受矚目,就去跟風報道那個新聞。就像是牆頭草一樣,毫無立場觀念可言。


    梅裏肯呆在這樣的報紙裏,隻是因為他距離自己的家近。


    “是的,溫布爾登的足球隊現在來說比網球更有吸引力。所以我們決定刊登一篇全麵介紹這支球隊的文章,但不是你寫的這份。”非特力總編從眾多稿子中抽出他那篇,扔給了梅裏。


    “薩利寫的那篇?”梅裏愣了一下,“真抱歉我不該當著你的麵評價同事。可是他寫的文章毫無新意,切入點也很普通,我認為和其他媒體的新聞相比根本沒有什麽能夠吸引讀者多看一眼的元素……”


    “而你的則不同,對嗎?”總編先生冷冷地看著梅裏。


    梅裏沒有瞧出來總編這番話背後的含義,他點點頭:“是的,從一個沒有人關注的中國留學生角度來報道這支球隊,我認為更有趣味性。讀者總是對他們不了解的事情充滿了好奇和興趣,而如果我們能夠滿足它們的這種願望,我們就能抓住他們的眼球……”


    “好了,梅裏先生。”總編不耐煩地打斷了詹姆斯.梅裏的長篇大論。“我知道你最初在泰晤士報呆過,不過那已經是十五年前的事情了。用不著你在這裏給我上課。”


    連稱呼都改了,之前還叫“詹姆斯”呢。他一直對這個不聽話的手下感到不滿,如今總算有報複的機會了,怎麽可能輕易放過呢?想登報?門兒都沒有!


    “你這篇稿子我是不會上的,你還是做網球記者有前途,梅裏先生。足球這邊不歸你管。你這麽做,讓薩利怎麽想呢?他可是專門負責報道足球的。”這借口說的冠冕堂皇的,但是梅裏能夠聽得出來背後的意思。


    他沒有吭聲,臉色有些不好看。他抽回了自己的稿子,轉身走了出去。


    總編非特力看著他的背影,不屑地哼了一聲。


    十五分鍾之後他的門又被敲開,詹姆斯.梅裏手裏拿著一張紙走進來。


    梅裏將紙扔到桌上。


    那是一份用打印機打出來的辭職信,最下麵簽了梅裏的名字。


    很簡短的辭職信,不超過一百字。


    非特力總編沒想到梅裏竟然會因為這次衝突而辭職,他坐在椅子上,有些吃驚地看著這位記者。


    他們以前可沒少發生類似的衝突,梅裏是一個傲氣的人,總編則大權在握,不喜歡別人對他指手畫腳。兩個人碰到一起,就難免有矛盾……他想勸梅裏改主意,可是兩個人剛剛吵了架,這種話是說不出口的,而且……總編在心裏想,梅裏走了或許是一件好事呢,反正到新賽季的網球四大大滿貫賽事開始之前還有幾個月的時間,他有足夠的時間去找人來接替梅裏的工作。


    “很好,看來我們這家小報紙是留不住你的,曾經的高材生詹姆斯.梅裏先生。”他點點頭。“我祝你好運。”他站起來想和梅裏握手,梅裏卻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他可沒心情和這個可惡的人保持風度。


    回到辦公室中的魅力在眾多同事驚訝的目光中開始收拾自己的雜物,將桌子上的書、資料、稿子以及照片、水杯、文具……全都放進紙箱中。


    “嘿,詹姆斯,你這是……”有關係比較好的同事上來關切地詢問。


    “真抱歉,道提。我突然想換個工作了。”詹姆斯對上來問他的同事說。“下次我請你喝酒。”


    “這是怎麽回事?難道是因為……”道提向總編的辦公間望了一眼。


    梅裏點點頭:“我和他理念不合。”


    收拾完所有的東西,他向辦公室裏的其他人一一告別,就抱著箱子走了出去。


    ※※※當梅裏抱著一箱東西走到停車場的時候,才開始慢慢冷靜了下來。他竟然因為一個中國留學生辭了職,這可真是……說出去沒人相信吧?不過其實這事情怪不到楚身上,他也絕對不是單純的因為給楚寫的稿子被斃了,而辭職的。


    梅裏將汽車的後門打開,將裝了自己雜物的箱子放進去,接著靠在車上抽煙。


    十八年前從謝菲爾德大學的新聞係畢業之後,他去了泰晤士報,真正成為記者就是在那家聞名世界的報紙中。他在那裏學會了如何寫新聞,如何寫評論,如何成為一名合格的記者。在那裏他認識了與自己同校但是不同屆的校友阿貝爾.泰瑞,兩個人成了朋友。


    後來阿貝爾打算跳槽去太陽報,因為他覺得泰晤士報的風格不適合自己,本想拉著梅裏一起去的,梅裏卻因為不喜歡太陽報的風格而拒絕了——自從太陽報被默多克收購之後,就迅速低俗化了,每期第三版鐵定會出現一位大胸部的**女郎。梅裏對這種風氣很看不慣,他認為身為新聞工作者,應該有起碼的社會責任,而太陽報一丁點的社會責任都不具備。


    那之後沒過幾年他也離開了泰晤士報,輾轉於多家報紙、雜誌中任職,甚至還有過短暫的電視台工作經曆,最後他落腳於家鄉的這家晚報中。當初年輕時候的雄心壯誌已經被歲月磨掉了不少,他也沒什麽野心,隻求在這家小報中安穩度日就行了,畢竟他已經結了婚,有了孩子,經不起什麽太大的折騰。


    隻不過他還是有點傲氣的,所以和總編時有衝突。沒想到今天的事情成了導火索,讓他一下子爆發。現在連他都想不明白,為什麽會突然生出要辭職的念頭。


    其實憑著他在媒體圈內這麽多年的工作履曆,要另外找一家比《溫布爾登晚報》待遇更高的工作,不是什麽難事。


    他隻是驚訝於自己已經四十歲了,竟然還會如此衝動。從決定辭職到實施,隻用了十五分鍾。


    回到家還不知道自己的妻子會如何評價他的作為呢。希望她別太生氣就好。


    梅裏抽完一支煙,看了看手腕上的表,現在才下午四點半,距離下班的還有點時間。這麽早回家嗎?梅裏覺得還是晚一點麵對妻子比較好,他想到了導致今天這一切的那個男孩,決定去看看他。對他的報道是注定上不了報紙了,自己得去親自解釋一下,免得下次再見了他說自己言而無信。


    今天是星期天,那個留學生應該會在酒吧裏打工吧?


    將煙頭扔到地上,梅裏拉開了車門。


    ※※※楚中天剛剛把溫布爾人酒吧的門打開,將掛在外麵的“關門”牌子翻過來,就聽到身後傳來幾下汽車喇叭聲。


    他回過頭去,發現路邊停著一輛紅色的兩廂旅行車。駕駛座那邊探出了半個身子,正向自己打著招呼呢。


    “你這兒可真難找,楚!”詹姆斯.梅裏拍拍車門說。


    “梅裏先生?”楚中天一開始有些奇怪,隨後想起來對方承諾過如果自己的報道見了報,會親自給他送來的。難道真的見報了嗎?


    “我把車停在那兒。”梅裏指了指前方路邊,那裏已經停滿了車,還有一個空位。


    楚中天看著梅裏將車熟練的倒進停車位,再下車關門,向他走來。


    “真高興又看到你了,梅裏先生。我們這兒確實有點偏。”楚中天將他請進酒吧,同時他注意到梅裏先生拿著一份文件夾,也許那裏麵是新鮮出爐的樣報?


    因為是下午剛剛開門,還一個顧客都沒有呢。


    楚中天走到吧台後麵,對坐過來的詹姆斯.梅裏說:“請問要點什麽,梅裏先生?”


    “隨便來一品脫啤酒吧……我不要黑啤。”梅裏將硬幣摸出來放在台子上,接著他就饒有興趣地看著楚中天很熟練的為他倒啤酒。


    “你在這裏幹了多久了,楚?”


    “兩年了。”楚中天答道。


    “那你現在一定是這裏的明星人物了吧?”


    楚中天笑笑。


    梅裏注意到左邊一麵牆上掛滿了照片,這並不驚奇,很多酒吧都有著傳統。他跳下高腳凳子,走了過去,仔細欣賞起來。


    很快他就在眾多照片中找到了有楚中天的那張——在一個陽光明媚的下午,他被一群球迷模樣的人簇擁在中間,身穿溫布爾登競技的藍黃色球衣,留下了一張合影。


    這正是楚中天第一次參加混合郡聯賽之前所照的,在他旁邊的笑得十分甜蜜的女孩子是艾米麗。這照片洗出來之後約翰老板就要來了一張,掛在牆上,說要留一個永遠的紀念。在這張照片周圍,還有幾張泛黃的老照片,初步估計年齡有三十年以上了,因為照片上的人的裝束打扮一看就是上世紀七十年代的樣子。


    看完一圈照片回來,他的酒早就被楚中天放在了座位前。


    剛剛把酒杯端起來,身後門口就響起推門的聲音,進來的幾個人很熱情地向楚中天打招呼:“嗨,下午好,楚!咦……竟然有人比我們來的還早……”他們奇怪地看了一眼背對他們的詹姆斯.梅裏。


    來的正是老本特等人。


    楚中天向他們雙方介紹:“這是詹姆斯.梅裏,是《溫布爾登晚報》的記者。”


    梅裏站起身和對麵的老球迷打招呼:“在今天下午之前還是,現在不是了。你們好,很高興認識你們。”


    老本特他們對他點點頭,就算打過招呼了,並沒有要握手的意思。對於他們並不熟悉的人,英國人不太喜歡太熱情,楚中天都花了一年時間才慢慢被他們接受的。


    在向楚中天要了各自的酒之後,他們就坐到固定的位置上去。吧台前又隻剩下楚中天和梅裏。


    梅裏看著楚中天低頭為那群新來的酒客倒酒,問道:“你就不想問問為什麽我現在不是《溫布爾登晚報》的記者了嗎?”


    “這應該是你的隱私吧,我不方便問。”楚中天低頭答道。


    “其實和你也有點關係……”


    楚中天抬起頭來,換了個酒杯,繼續倒酒。


    “我和總編鬧翻了,因為他不同意放你的報道。不過不是你的責任,我和他本來就互相看不順眼,我覺得他不學無術,什麽都不懂,他認為我總和他對著幹。”梅裏等楚中天把手裏的酒都交出去之後,把那文件夾遞了上來。


    “很可惜最終還是沒有見報,不過這份稿子就給你留做紀念了。”


    楚中天打開一看,是打印出來的新聞稿,標題是《在溫布爾登踢球的中國人》,和上次他說的一模一樣。


    他很認真地看了起來。


    稿子其實不長,把上次訪談的內容修改了一下,變成了一篇新聞報道稿,而不是的單純的一問一答式訪談。


    這還是楚中天第一次看到有關於他的報道,盡管這報道最終也沒能出現在任何一家新聞媒體上。


    那裏麵梅裏介紹了楚中天在這裏的學習和工作,然後來到主題——足球上。


    重點講述了他在對諾茲郡的足總杯比賽中的那腳助攻,大肆讚揚,聲稱這是一腳職業水準的傳球,哪怕是在英超賽場上,一開賽就能踢出這種球來的球員也不多見。


    楚中天雖然覺得有些不好意思,但是更多的則是驕傲和自豪。


    他看完了文章之後,將文件夾合上。


    “謝謝你,梅裏先生。我對你辭職感到可惜……”


    “哈,沒什麽好可惜的。那工作本來就不適合我,呆在那裏隻是因為距離我家比較近,我能夠多照顧一下妻子和孩子而已。”梅裏揮揮手。“正好我打算休息一陣子時間,陪陪家人。你別擔心我找不著工作。”


    楚中天也笑了起來,見梅裏這麽說,他放了心。如果就因為自己讓別人丟了工作,他還是有點內疚的。


    “還繼續做記者嗎?”楚中天問。


    “我想是的吧。”不做記者又能做什麽呢?梅裏自己都不知道。“我隻會做記者,哈!”他笑道。


    接下來不斷有顧客進來和楚中天打招呼,再要上一品脫啤酒,坐到一邊去閑聊。


    梅裏很快就和其他的球迷們聊到了一起,他們都是球迷,那就有共同話題。他端著啤酒做到了老本特他們那一堆人當中去,過了一會兒那邊就傳來了一陣笑聲,看起來他們聊的很開心,相處十分融洽。


    當他把一品脫酒喝完了之後,起身向各位告別,也向楚中天告別。


    “不再喝一杯?”楚中天問。


    “不了,到下班時間了。”他指指手表,楚中天會意地笑了起來。


    “我們和辛克利聯隊的比賽,你會去看嗎,梅裏先生?”臨走的時候楚中天問他。


    “那當然,我一定會去看的。而且我還期待你們打入第三輪呢!”


    詹姆斯.梅裏向楚中天揮揮手,推門走了出去。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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