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灑滿流波蕩漾的未央河,兩岸碧空似錦,濃蔭如染,一派“江行好風日,燕舞輕波時”的景色。


    雲冰白色碎花長裙的下擺,在習習秋風中,飄舞著柔美的韻致。她款款走過翠綠的草地,在花藤鏤空圍起的一間“茶室”坐下,茶幾對麵的,是惴惴不安的中和。


    清風不知趣地闖進來,隨即回旋跌宕著退了出去。中和聞到雲冰身上傳來的一股特有的香氣,這氣息太過濃烈,與她並不相稱,隻是以前從沒發現。


    “最近怎麽不接我的光信?”中和怯怯地問,像個生怕碰碎花瓶的孩子。


    “一直在忙,你不也是。”雲冰淡然一笑。


    “你知道……我很喜歡你。”中和鼓足勇氣,但聲音微弱地,連自己都聽不見。


    “我就是一個很普通的女孩子,”她的表情依舊平淡,“把我忘了吧。”


    中和注視著她:“到底出了什麽事?”


    “我有男朋友了。”雲冰終於說出那個令他震驚而羞惱的答案。


    中和感覺天旋地轉,極力壓抑著絕望的悲憤:“他是誰?”


    雲冰搖搖頭,平靜中透著冷漠。


    中和回以失望的責備:“既然這樣,為什麽不早告訴我?”


    “我為什麽要告訴你。”雲冰的目光結成了冰,“太可笑了。”


    中和無言以對。


    雲冰見他嘴角微微抽搐,不安地笑了笑:“咱們以後做兄妹吧,行嗎?”


    中和垂下頭,慢慢搖著:“不行,我做不到,咱們還是別聯係了。”


    雲冰冷冷地說:“那好,你的禮物,我也不會還給你的,隨你怎麽想。”


    “不用了,你留個紀念。”中和一臉苦笑,那是為她精心挑選的幾件毛衣和首飾,既然分手,還要來做什麽,睹物思人隻會增添傷心。


    一陣彼此長久的沉默,中和憐愛地凝視著她明亮的眼睛:“我有個最後的請求,能抱抱你嗎?”


    雲冰臉色依舊冰冷,卻閃過一絲遲疑的嫵媚。


    中和把雲冰輕輕拉起來,擁在懷裏。隻覺她周身盈軟無骨,滿腔苦楚與心旌蕩漾交陳在一起,不能自已地低頭吻她,被她側身讓開。


    “我走了。”雲冰表情複雜地看著他,不知道是感謝,是愧疚,還是留戀。


    中和知道,從這一刻起,他的愛將離他而去,如一盞搖曳閃爍的天燈,飄飛進永遠的永遠,無限的無限……


    中和的天塌了,轟然崩陷,沒給他一點喘息的懸念。


    午夜的街道上,一個月前競相怒放的紫薇,在幾場冷雨的浸淫下,落了一地淒迷的殘紅。


    比殘紅更淒迷的,是中和酣醉的目光。


    酒精是一種奇妙的東西,你越愛它,就會越恨它;你越恨它,就會越愛它,中和就在愛恨交織中渾然忘我、欲罷不能,發覺自己通體透明、身輕如煙。一陣涼風將窗簾吹起,掃過中和滾燙的麵頰,他慌忙雙手握住酒杯,防止自己飄出窗外。


    杯口卻被一隻伸來的手壓住:“中和,別喝了。”


    中和盡量睜大眼睛,努力看清來人:“老廖,我沒事……跟你說句掏心窩子話。”他搖晃地站起身子,憨憨地笑著,“我真不該回來,就該跟顧教授一起去了,省得遭這份罪,還是教授幸福、英明!”


    夜風吹得更緊,暴雨裹挾著冰雹砸在屋簷上,“啪啪”作響,中和應聲倒下。


    中和醒來時,躺在一間陳設古樸的堂屋裏,身上蓋著一床絲絨繡花錦被。他頭疼欲裂,掙紮著坐起,努力搜尋著昨天發生的事情,可一想起來,便有鑽心般的刺痛。中和未曾想到,雲冰在他生命中如此不可替代,現在就如同珍愛的妻子,變節成為別人的新娘,生命由此被撕開兩半。自卑和屈辱像兩塊沉重的巨石,壓得中和喘不過氣來,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自私,可能愛情都是如此。


    想到今後形同陌路,中和苦笑著安慰自己,遙遠可能是最近的距離,而自己現在又在哪裏?


    “官家,你醒了。”一個清脆的聲音在耳畔響起。


    中和恍惚間,那聲音像極了雲冰,頓時張大了失神的眼睛。


    麵前的女孩子長發披肩、眉目清秀,他似曾相識,卻一時想不起來,對“官家”的稱謂,倒依稀有些記憶。


    “朋友把你送來的,你昨晚鬧得緊,還尿床了。”她打開窗欞通風,眼睛笑成一條縫。


    中和窘得無地自容,酒醉後的老毛病依然故我,即使多年未曾應驗:“這是天心齋?”


    “嗯,”女孩麻利地為他端上一碟茶點,“你先用,廖官家一會兒過來接你。”


    她倩笑的一瞬,讓中和記起,是曾經為他點解“垂花門”的迎賓妹妹,隻是現在拆換了裝扮。


    堂屋臨水而築,蠔殼裝飾的窗扇外,群山與園林相望,溪流同晨鳥和鳴,比第一次晚來時,更添一番秀朗的風致。中和有些疑惑:這哪裏像間茶館。


    廖凡走進山水紋鏤的房門,招呼中和在書案旁的紫藤扶椅上坐下。


    中和先笑了:“昨天多虧你,真不好意思。”


    “誰的青春沒幾回醉,可是難得的回味。”廖凡爽朗的笑聲蓋過了他。


    “怎麽把我送到這,你跟主人很熟嗎?”


    “算是吧,其實你也認識。”


    “我認識?是誰?”


    “致理會長,茶館是他家的後院。”


    中和恍然並惑然著:“楊神醫怎麽開起茶館來了?”


    “應該開藥鋪,是吧?”廖凡聽出中和的弦外之音,忍不住笑道,“早先是成思捷先生的一處私宅,成公去世後,後人多移居海外,楊會長便轉來做了住所。自古藥膳同源,他做得一手好菜,為人又隨和,常有來客走動,久而久之,就開起了茶館。當然,這裏用餐要預約,一般不對外,沒聽她們都稱咱們‘官家’呢。把你送來,又有護理,又能調養,何樂不為?”


    中和心下感激:“讓你費心了。”


    “咱們之間還用客氣,說說為什麽喝悶酒?”


    中和歎口氣,低頭不語。


    廖凡皺了皺眉:“你的事,我聽說了一些,事情來得快,誰也沒想到。”


    中和抬起頭:“老廖,建平校長到底是怎麽死的?”


    “官方說是‘暴力抗法’,實際上算‘殺人滅口’,或者‘公報私仇’。”


    “怎麽說?”


    “你知道沈淇嗎?”


    “聽說過,效法古人的那位‘義士’。”


    “沈淇也算個人才,是儒聯教科文主任、信息技術權威。另外,他還有兩個身份,一個是孟凡學的外甥,屬於社會派的‘權臣’;一個是建平校長的仇家,按他自己的說法,‘殺父之仇,不共戴天’。”


    中和一驚:“殺父之仇?”


    “說來話就長了。當年兩人都是國大高材生,建平是學生會主席,沈淇是副主席,卻‘八字不合’,屬於‘天敵’型人際關係。坐到一起便激烈爭執,路上遇見連招呼也不打,鬧得學生會連例會都開不成。


    建平畢業後入伍,在七戰中屢立戰功,沈淇被調到軍安委參謀部,仕途也一帆風順。然而天意弄人,本來沒了交集的兩個人,又針鋒相對地遇上。七戰結束前夕,建平受命執行一次平叛任務,這支叛軍,你應該不陌生。”


    中和略加思索:“三五八軍?”


    “是的。沈淇的父親沈丹陽,是十八集團軍副總參謀長,與三五八軍長素有交情,想作為談判代表去勸降,軍安委出於戰事緊迫及個人安全考慮沒答應。可沈丹陽是軍中元老,一向不服林曦明、任天行等少壯派,徑自進入三五八軍營。林家軍接到平叛命令後,向叛軍發動奔襲,主攻部隊正是建平的天璿軍。


    沈淇得到消息,連忙向建平求情。按理說,建平應該上報情況再處理,但兵貴神速,戰機稍縱即逝,一分鍾的停頓,都可能造成人員重大傷亡,甚至戰役失敗。殘酷戰爭養成建平當機立斷的性格,全軍急行千裏,不可能為一個人、一句話停下來,對沈淇的苦苦哀求不為所動。天璿軍迅速完成平叛任務,也讓沈丹陽死在亂軍之中,建平功過相抵,卻跟沈淇結下家仇。可惜建平校長一世英雄,戰火硝煙、千軍萬馬都闖過來了,卻死在自己人手裏,假如在天有靈,想必不會安息罷。”


    空穀中傳來一聲孤鶴長鳴,久久回蕩,嫋嫋上升,消逝在遠山蒼翠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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