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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喂,我怎麽覺得老是在兜圈子!”也不知道走了多久,白如今放眼望去,卻隻覺得那池塘邊的一株柳樹端的麵熟,忍不住就問。


    青青的臉倏然紅了。


    她腿腳不好,進宮來以後,大部分時間都呆在“夜菊倚欄”上,隻是偶爾陪清妍夫人下來看看花逛逛園子。活動區域也隻限在“夜菊倚欄”,根本也不認識皇宮裏的路。況且這又是宮廷,怎麽敢隨意亂跑。


    阡陌縱橫,亭台水榭峰巒迭起,看得多了,便覺得眼暈。哪裏還能辨得出方向。


    “你不該是在宮裏呆了很久了麽?”如今疑惑,瞪大了眼睛看她。


    青裙少女的臉紅的幾乎熟透,垂下頭去,牽著衣角咬唇不語。


    完了完了,竟然又遇到一個路盲——他心道,卻大力的拍了拍青青的肩膀,笑得咬牙切齒,“沒事沒事。”這下到好,出不去,又沒處可去,隻能祈禱老天保佑,那個黑麵神良心發現救他於水火。


    “那……咱們玩罷!”如今四下亂看,忽而一笑,神秘兮兮的說。玩?玩什麽?青青驚奇,不解的看著他。


    “我看那池塘裏有不少錦鯉,咱們釣魚吧!”打定主意,他笑眯眯的說。


    青裙少女出身顯貴,雖然曾聽過“釣魚”這種遊藝,卻不知道如何*作,一時也一臉茫然,不知道該怎麽樣。況且,這錦鯉是用來觀賞的罷,還是第一次聽說有人敢釣這裏的魚。


    “玩罷玩罷!”如今興奮異常,卻首先遇到了難題。哪裏有魚竿呢?


    四下亂看,卻忽而注目到了岸邊的垂柳,興衝衝的過去折了一枝長的,試了試。雖然幹糙些,卻也還柔韌。釣竿是有了,可沒有釣線。他又想了想,忽而就去解衣服上的束帶。


    一邊的青青驚了一跳,卻見他扯下腰間的束帶還不算完,又忽而一張臂,往下退那身黑色的禁衛軍袍服。這一退,裏麵就顯出一襲華麗的白衫來,映襯著少年略顯蒼白的臉色,越發的俊秀。


    這一身白衫襯著,少年就有了一份書卷氣。然而他卻是胡鬧的高手,隻見他七纏八繞的,就把那根黑色束帶往柳枝上捆綁。


    綁完了,黑色的束帶墜的柳枝微微下沉,如今喜笑顏開,樂顛顛的拿著“魚竿”就往池塘邊跑。


    蹲下了試了試水,不由得驚喜,“這水還是熱的呢!”說著就找了塊石頭坐下,拋杆。


    然而,束帶輕飄飄的打在水麵上,卻不下沉,好不容易飽蘸了水,卻隻是晃晃悠悠的伏在嫋嫋水汽的水裏,不曾沉底。


    這怎麽使得!他皺了眉,拉杆上來,一個勁的想。


    身邊的青裙少女有猶疑,撿了根樹枝在地上慢慢的劃下一片字。


    “釣魚該有魚鉤罷”。


    如今看了那一片字,眼神亮了一亮,忽而就稱讚了一聲,跳起來,徑直摘下了她發髻上的一根攢珠的簪子,就往那“釣線”的末尾上綁。


    “嗚……”青青嗓子裏滾動了一聲,卻猶疑,屈手指做了個鉤形。


    她倒不心痛簪子,似是很樂意跟他一起胡鬧。隻是不明白,直的“魚鉤”能釣到東西麽?


    “不懂了罷!”如今一臉鄙視,“這叫薑太公釣魚——願者上鉤。”


    說著,繃直了手臂,甩杆,隻聽得那柳枝嘣的一聲響,立刻被拽的筆直,黑色束帶隨著簪子快速沉底。他就這樣坐下,悠閑的釣起魚來。


    然而,畢竟是喜歡熱鬧的人,還呆了不到一盞茶的時間,他就昏昏欲睡,眼睛開開闔闔了幾次,幾乎眯成了一條縫。


    身邊的青青用力搖醒他,卻覺得好笑,掩住嘴,咽喉裏轆轆滾動。


    “這是誰想得破主意!”他終於竄起,跺腳抱怨,“一點也不好玩——薑尚原來是個白癡!”這樣一跺腳,就徑直將“魚竿”扔了,看著它慢慢沉底。卻忽而一抬腳,三兩下除掉了鞋襪,隻聽得撲通撲通幾聲,他竟然就跳進了池塘裏,卻沒來得及挽褲角,水瞬間將他白色華貴的袍子濕了大片。


    青青大驚失色,卻見他忽而轉過身來,笑開了花,“你也來啊,這是溫泉嗎?真暖和!”


    這池塘下有地熱的縫隙,熱量能傳上來,讓這個池塘的水經冬不封,因此才敢在這大漠北地上養錦鯉。


    可紈絝公子這才想起他的袍子來——冰天雪地的,如若濕了,真地會被凍成冰人。這樣想著,他連忙撈了泡在水裏的袍子用力扭幹,卻絲毫不在意那一身華袍被揉皺的不成了樣子。


    “你也來吧!我推你下來?”如今將袍角往腰間一掖,竟然真的撲通撲通趟水上來,拽著


    她的輪椅就往水裏去。


    青裙少女被嚇得花容失色,口中嗚嗚的驚叫著,雙手使勁的把著輪椅的扶手,勉勵後仰,卻晚了,半截腿已經泡在了水裏。


    青青的雙腿並沒有知覺,卻也不覺得冷,隻是有些恐水,忽而就反手抓住了如今的胳膊。


    “別怕別怕!可好玩啦!”他卻笑眯眯的,將她撇在半膝深的水裏。忽而就像跳蚤一樣跳開來,掀了她一身水花。那水竟然真是熱的,青裙少女剛定了個神,卻見如今竟然俯了身,臉頰幾乎貼著水麵,在看什麽。


    青青一怔,也跟著低下頭去,卻見那漸漸平息的水底,竟然有手指長短的小錦鯉,悄然的靠過來。她驚喜得笑了一聲,仔細的看那些遊魚的活動。它們繞著她浸在水裏的裙裾、雙腿和輪椅緩慢的遊動,時不時追逐一下,又拿嘴觸碰眼前這些陌生物體。悠然自得。


    從小到下,她還不曾看過這樣的場景。


    另一邊,如今卻已經挽好了袖子,悄悄的朝水下探出手去,雙手在柔軟的塘底慢慢收攏,想要抓那有些愚笨的遊魚——畢竟是冬天,溫泉下的魚也有些懶惰。


    他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微微屏住了呼吸,隻是盯著那被手掌裏漸漸合圍的小魚,慢慢往水麵上抬升手臂。倏然收手抬臂出水麵,困住了手掌裏的小魚,那水滴骨碌碌的從手掌的縫隙裏流下來,在水麵上濺起一片碎玉。


    “抓到了抓到了!”如今大喜,捧著小魚忙不迭的跑向少女,撲通撲通的濺起一片水花。然而,還不及給她看,那手掌裏的水就溜盡了,小魚鼓著腮撲楞了幾下,瞬乎躍出他的手掌,又重新的跳入池塘裏。


    “啊,啊!”青裙少女惋惜的捶著輪椅扶手,臉上卻有歡喜雀躍的表情。


    厲雲跟著換班的人從神廟出來,又混入了巡邏“夜菊倚欄”隊伍裏。


    他本應該出去的,卻終究放心不下那個被他半路丟棄的紈絝公子。


    如果猜得不錯,他應該還在涇陽宮到“夜菊倚欄”這條線上徘徊不定。但他本不該去“夜菊倚欄”的,卻忍不住,雙腿不由自由。


    他隻是怕,怕去那個地方,怕見她,更怕見不到她。他已經聽到了傳聞,在他離開大漠的這段時間裏,先皇的後宮妃嬪都被殉葬在了陵墓裏。


    剛才巡視過來的時候,“夜菊倚欄”荒涼如舊,不知是因為她還住在這裏,還是因為這裏已經荒廢了。


    厲雲輕車熟路,悄悄的在一株枯木後躲了,悄眼看那座小畫樓。輕紗帳幔依舊,二層上依舊架著架古琴,卻已經落了一層雪,將一半琴身掩埋。隔著紗帳,他看不到裏麵的走動,隻覺得那裏麵是有生命的。


    忽而,他就聞見了一串低低的咳嗽。厲雲一驚,躲到樹後,聽樓梯上緩下的腳步,既而落在了輕薄的雪上,沉寂無聲。伴著又一聲咳嗽,園子裏傳來刷刷的掃雪聲。


    樓梯上又傳來了腳步,急匆匆的,雪地裏霎那間起了聲音。


    “貴妃娘娘,貴妃娘娘歇著罷,這些事讓奴婢們來做,娘娘還病著呢!”


    倏忽就又起了一個聲音,“都回去吧,我來就好。”聲音剛落,就又起了一連串的咳嗽,女子的聲音些微沙啞,帶著濃烈的鼻音。


    然而,即使那個聲音變成什麽樣子,厲雲還是一下子就聽了出來,驀地僵硬了身子。


    貴妃……她竟然是貴妃了,她竟然就是那個被武承王冊封並且昭告天下的貴妃!


    厲雲慢慢得閉上了眼睛,攥緊了手裏的佩劍,卻失去了回頭的勇氣。


    那些下人被那個女子喝走了,漫天徹地裏隻剩下一種聲音,孱弱的掃雪聲。宛如將往事種種,一齊從他的心中慢慢掃除。


    睜開眼睛時,厲雲已經麵無表情,回身就走。


    然而,走了不幾步,驀地驚動了掃著落雪的貴妃。那個女子微微咳了一聲,卻有驚詫,喝他,“你站著!”


    她認出他那身禁衛軍的衣衫,不解的,“你是哪一隊下的,怎麽私闖深宮禁地——還是,陛下有什麽旨意嗎?”


    陛下每次來臨幸時,總會先派出身邊的禁衛軍前來知會。隻是這樣冒冒失失闖入的,倒是頭一次。


    厲雲下意識的定了步,可當聽到那句話時,卻猛的一低頭,大踏步的就要走。


    “你,你站住!”女子越發心驚,氣息也不穩定了,噴出的水汽氤氳了她素淡的臉。


    隔著帕子,她依舊握著長柄的笤帚,外罩的內絨藍色風衣上沾著草木上的殘雪。她喝止了那個黑衣的禁衛軍,卻忍不住涉雪而來,有些急促,藍色的風


    衣鉤刮著身側的草木,簌簌的落雪濺上了她的麵頰。


    行到距離他一丈處,她終於扔下了一直不曾離手的笤帚,用帕子按住了劇烈咳嗽得嘴,目光卻落在了那人手裏的佩劍上,聲音忽而顫抖的一塌糊塗。


    “你……你拔出劍來,讓我看看……”


    厲雲垂了頭,目光落在了麵前的白雪,手卻慢慢把住劍柄,抽開。


    湛藍色的劍身一下子照亮了女子的眼眸。


    看著那湛藍,女子的淚抑製不住的流下來,忽而卻轉了身,消瘦的臉頰背對著他。


    “這劍……你是哪裏來的,是你的嗎,是……你的嗎?”


    冰天雪地裏,厲雲忽而就笑了起來,慢慢的,笑聲砸落在雪地上卻冰一般的冷。他一張口,嘴唇就顫抖了,顫抖之後,終於閉合,從牙縫裏慢慢擠出幾個字來。


    “嵐昭儀,清妍夫人,好久不見。”


    聽著他如此招呼,聽著那個熟悉的聲音,清妍夫人再也忍不住,咬住了那一方帕子,無聲無息的痛哭。


    “不。”厲雲卻頓了一下,忽而抬頭仰望蒼穹,“該是叫你……貴妃娘娘,是罷?”


    隔著滿地的落雪,隔著疏落的花木,兩人背對而立,誰也不敢回過頭來,看對方一眼。


    生怕這一眼看來,已經是滄海桑田的變幻。


    清妍夫人伸出手,扶住了一株幹枯的大波斯菊,一抖,積雪就覆蓋了手腕。她終於也抬了抬頭,讓淚水湧回眼眶,卻強顏歡笑。


    “是呀……是呀……”


    她終於也做了皇妃,他終於也叛了國,他們終於再一次的,又回不去了。


    “恭喜。”良久,厲雲慢慢得吐出一句來,卻頷首低笑了一聲,“你可遂了心願。”


    “是呀……是呀……”清妍隻是顫抖的重複這一句,仰起的臉頰上,卻滾滿了淚水。


    我該怎麽說?我該怎麽說。我該怎麽告訴你——國破的那一天,我是那樣的翹首以待,城深夜闌的時候,我又是怎樣的孤獨。


    都隻為你呀,都隻是為了你。


    為了咱們那永遠不能的相守。可你在破國的那一天,卻不曾來看過我。


    清妍夫人陡然閉上眼睛,拿帕子扶住了臉,伴隨著微微的咳嗽,淚如湧泉。


    “你看我……你看我……”藍色披風的貴妃就這樣低聲喃喃重複,卻不知道該說什麽。


    “你……還好嗎?”她忽然轉移了話題,慢慢得問。


    “……多謝貴妃娘娘關心。”厲雲頓了頓,慢慢回答。


    多少年之前,他就這樣努力的,冷冰冰的回答她,沒想到這麽多年之後,一切都沒變。


    “我這裏有……聖上禦賜的金牌,你拿著它,出宮罷。”清妍夫人用帕子慢慢拭了拭臉頰,勉強的笑了一下,抬起手摸入懷裏,將一塊橙黃攥緊在手心。


    然而,她依舊沒有勇氣回身,看他。隻是將那令牌弱弱的拋過去。


    一轉眼,真的已經物是人非了,她再也沒有勇氣去看他,也再也沒有勇氣讓他看。金牌落在了薄雪上,黃澄澄的紮眼。厲雲沒去撿,隻是怔怔的看著它,一動不動。


    一片沉默裏,忽而就傳來了喧囂。


    厲雲慢慢得抬了抬頭,卻見那一身白衣的如今,正推著個青綠裙子的少女,嘻笑得走來。


    紈絝公子看到了站在雪裏的厲雲,忽而驚喜,卻又瞬間轉為惱怒,大聲,“你個挨千刀沒義氣的黑麵神!”


    如今那句話驚動了所有人,清妍夫人也顫了一下,卻依舊沒敢回頭。輪椅上的舒青青看到了不遠處站著的清妍夫人,忽而就驚詫的叫了一聲。


    厲雲抬起頭來,眸子直*白如今,*得對方心虛一樣的低下頭去,乖乖的磨蹭過來。他打量他,一身華袍皺得不成樣子,沾滿了泥漿,下擺結了薄冰,硬邦邦的擊打著少年的腿。


    輪椅上的少女也是如此,膝蓋以下更是被冰凍住,她卻似乎感覺不到,隻是有些慌恐的緊抱著紈絝公子的宮袍,有些疑惑的看著他。


    “走。”厲雲不願多話,垂著眼睛撿起地上的令牌來,拔腳就走。如今隱約覺得怪異,終究沒問出聲來,一轉身去拿了青青懷裏的外衣,隻是低低笑著,“以後再跟你玩!”


    他說完,將衣服往身上倉促的穿著,就去追厲雲。


    然而,厲雲在雪地裏驀然駐步,不曾回頭,隻是一抱拳,慢慢得。“多謝貴妃娘娘……”


    站在枯落花叢裏的清妍夫人也沒有回頭,閉了閉眼,想笑一下,卻又笑出兩行淚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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