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從沒一次性說過這麽多話,從沒那麽焦急。()


    他身後的,站在屋子裏一直沒有離開的隨員和保鏢,愣住。


    看著他們的首領,看著這個陌生的男人。


    千賴則微笑起來。


    穆說著疾步走出房間,隨從跟著他後頭出去,為他打傘,卻不及他步子快——他已經走進了雨中。


    千賴去備車子。穆在雨中壓低聲音吼,雨水在他的臉上、身上還有腳下,冷:“你死了,你那個弟弟,我就要他去給你陪葬。”


    他想她是聽到了。因為,終於在這個時候,一聲隱秘的哭聲迸發而出。


    那樣細微的、虛弱的、像是被利器碾過的哭聲。可她卻隻是哭,到後來似乎是捂住了自己的嘴巴,甚至連哭聲都沒有了。


    她這是怎麽了?


    是點頭還是搖頭?


    她不聽他的話了麽?


    她到底有沒有聽清?沒聽見他的命令?還是不在乎她弟弟的命了?


    穆忽然之間惶恐不已,這時候才意識到自己是多麽的愚蠢,聲音軟下去,柔著,安慰著,像是要安慰雛。


    又像是要安慰自己:“你聽見我的話了對不對。現在,你也好好聽著。你死了……我要怎麽辦?我不允許。不允許。”


    “……”


    穆聽不見她的回答了,當頭澆下的大雨蓋過一切,車子已經在宅邸外準備就緒,後車門敞開著,穆穿過中庭,跨出大門,絲毫不停步地鑽進去


    。


    車子啟動的時候電話已經回到了氏銘手中。


    氏銘清晰地說:“想她活著,一個人來。”


    穆閉著眼回答他:“沒有問題。”


    簡簡單單四個字,沒有起伏,一點都沒有。


    掛了電話,毛巾從副駕駛位那裏遞過來,穆愣了愣,看著手拿毛巾的千賴,遲遲不移開目光。


    那樣擰著眉目、細細探究的視線,令千賴瞳光瑟縮了一下。


    穆卻沒說什麽,接過毛巾擦拭頭發與身體,轉頭看向被雨水的劃痕割裂了的車窗。


    ...................................................


    這個女人竟有著如此恐怖的生命力。


    氏銘看著與自己一扇牢門之隔的女人。


    不可思議。


    這是怎樣的物種?


    醫生已經為她縫合了傷口,緊急處理,簡單縫合。刀口在右肋第三根肋骨下,半寸處,用刀狡猾,傷及內髒了,卻不會要她的命。


    很精準,要她痛到離死亡僅一步之遙。


    他請來的都是高手,一滴血都不會要這個女人多流。


    雛奄奄一息地靠在那裏,像是感覺到了他的視線一般,霍然抬起頭來,挑釁地和他對視。


    那樣子鮮活的目光。


    這個白天,豔陽高照,雨水蒸騰出的霧氣已在清晨消散殆盡,昨天的雨再看不到一點痕跡。


    囚禁她的這個地方,在蒙拉本營的東南一隅,光照甚好,從鐵窗外照進來,窗上豎著的鐵欄,在這個女人臉上投下一道道影子


    。


    像是隻曬太陽的貓,沒有人比她更愜意。


    今天的天氣,和這個女人臉上的表情一樣,沒有一點陰霾。


    隻除了,她的臉色不好。慘白。


    她的身上穿著士兵的短衣,氏銘的視線從她臉上移開,來到她的足踝上。


    纖細,不贏一握。


    氏銘從沒有那麽強烈的感覺:他想要驅散這個女人臉上的陽光,徹底的。


    雛看見這個男人嘴角展開了笑。這樣的笑容她記得,昨晚被撕裂的痛以及記憶,被眼前這樣子笑著的男人牽引出來。


    他這樣的笑臉不變,對保鏢說了句什麽,保鏢弓著身覆在這個坐在輪椅上的男人嘴邊,仔細聽著,之後點頭,離開。


    她摸著自己的脖子,手抬起來的時候牽扯到傷口,疼,她咬著牙,指尖撫過頸上項鏈。


    她死了,他要怎麽辦?


    雛告訴自己,你要活下去。


    活得好,活得要這個被病魔奪走了生機與活力的男人嫉妒,憤恨。


    於是她朝著這個她深惡痛絕的男人望去,臉上沒有恨,沒有在意。


    這是多麽古怪的兩個人,明明是怨著的,厭惡的,恨不能千刀萬剮了,現在卻是要這樣給彼此看著自己毫無瑕疵的樣子。


    在較著勁兒一般。


    他笑容無害。


    她,沒有陰霾。


    可惜,雛還是先一步敗下陣來。


    因為她看見了保鏢帶回來的那個人


    。


    一個孩子。


    那個孩子站在了輪椅旁。


    那個孩子身上還背著她送給他的劈刀。


    糾著眉心仔細回想,忽然間恍然大悟——阿舟!


    這個孩子,那麽一副天真無邪的樣子,原來竟全是為而她準備!從她選擇相信這個孩子而不是和自己合作多年的同僚時,就已經輸了。


    那樣徹底。


    她悔恨地幾乎要咬碎了牙齒,恨不得衝出去撕裂這個孩子虛偽的純真的,至今還看著她微微笑的麵孔。


    還有這個男人道貌岸然的笑臉,她恨不能一同扯裂,血肉模糊最好。


    可是現在這樣的情況,她被困於此,就像是一隻被囚禁了的鳥,折了翅膀,連半步都動不了,更飛不出去,她要怎麽跟他們鬥?!


    與這個女人一扇鐵柵之隔的氏銘,看著她如此反應,挑起唇角,似是而非地一笑,眼中的光,氣死複生一般,那樣明亮,幾乎灼傷雛的眼睛。


    仆人在氏銘的示意之下解開沉重的鐵鎖,鐵柵開啟,伴隨鋼鐵碰觸的脆響,雛看著這個輪椅上的怪物一點一點向自己靠近。噙著笑,那樣優雅,實際上卻是要噬了她的骨。


    輪椅滾過石麵地板,悄無聲息,停在雛的麵前。兩個人極近的距離審度彼此。


    這個病態的男人每一個細胞似乎都張揚著邪惡,雛失去了理智,倏地站起來,長著手臂就要衝過去。


    她不知道自己要幹什麽,她自知傷不了他,她這麽衝動地上前,隻因為她不想坐以待斃,她就算傷不了他,但哪怕隻是抓傷了他的臉,或者隻是啐了一口血在他臉上,她也不會像現在這麽難受。


    可是結果依舊是她被保鏢無情地掀開,沒有碰觸到他一絲一毫。


    推著輪椅的阿舟此刻並沒有再看她,而隻是低眉順眼,溫馴的奴才一般,亦或者,不過一條聽話的走狗


    。


    “我與你的首領通過了電話,我已向他保證,會好好招呼你,不會虧待客人。”


    他氣若遊絲地說著。


    這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病人,需要眾人服侍、照料與護衛,阿舟為他推輪椅,但他身邊不止跟著阿舟,還跟著那名架開了雛的隨員,另外還有一個保鏢。


    保鏢手提著個20厘米見方的密碼箱,尾隨氏銘其後,聽自己的主子這麽說,便將密碼箱橫置於右臂上,手掌托著下端,另一隻手打開箱包蓋。


    箱內鋪著絲絨,絲絨之上平行碼放著三隻大小各異的針管,管身嵌在盒內,其中盛著的顏色古怪的**,在白日的光照下泛著居心叵測的光。


    驚恐與侵入血液的寒冷瞬間攫得雛忘記了呼吸,她無措地瞪著眼,看那細長鋒利的針頭。


    她知道那是什麽!


    氏銘取出一支來,示意保鏢將雛的手扯到自己麵前。他不屑於碰觸她,這個女人如此肮髒,隻有那個比她還要肮髒的男人會不嫌棄。


    他尋找到她手臂上的靜脈,推擠出一注**,看著她慘白的臉,他微笑著要為她注射。


    這**魑魅的針劑,用在別的女人身上,他往往意興闌珊,沒有好興致,可如今用在這個女人身上,他但就隻是看著她想要退後卻被迫一動不動的模樣,便快意非常。


    再瞅瞅她閃爍顫抖地瞳孔——


    他無比享受。


    雛自我保護地繃緊了全身肌肉,阻止針頭侵入手臂的皮膚,可是這個柔弱的男人,就如昨天一般,回光返照似地瞬間聚集了所有力量,野蠻的推進著注射器。


    針劑一點一點注入肌肉,雛絕望地看著針管中的**減少,消失。


    沒有一點可能了——


    雛頹然地垂下手。


    如果昨晚那個男人的一番話給了她起死回生的能力,那麽這一刻,麵前這個男人終於成功瓦解她剛鑄建而起的心


    。


    氏銘看著這個無力的倒在地上的女人,她此刻麵容寧靜,之前的夜晚卻手段殘忍地幹掉他數名高手。


    他猶豫許久,手伸出去,幾乎要觸碰到她低垂的脖頸,突然一口血咯進喉嚨與心尖,他猛烈咳嗽,肺腔的淤血順著氣管而上直衝鼻端。


    自己的一切,被病魔折磨的沒有一點轉圜餘地的身體,到底是拜誰所賜——如果說方才他有那麽一瞬間差點就遺忘了,但是此時,他記得比任何時刻都要清楚。


    氏銘壓抑著那一口即將要衝出喉間的鮮血,從懷裏摸出他用慣了的那一小瓶鎮痛的“良藥”,如常,他將白色粉末倒在手的虎口處,然後俯身吸食。


    他覺得有了點力氣,站起來,鞋尖踢著雛彎折地貼在地麵上的小腿,“你可要好好地活著。如果我沒記錯,你的那個男人是這麽跟你說的……”


    他這樣折磨人的手段,這個心智還未長齊全的女人萬萬無法消受。


    雛想到了死。是的,首領早就預見到了她的軟弱,還有那病態卻強大的對手,所以才會千叮萬囑,甚至是祈求,要她千萬守住自己的一條性命。


    留著這條命,她還能做什麽?沙瑪背叛了她,首領更不會要這麽一個沒有用處的門徒,她就算能活著出去,她能去哪?


    她是工具,沒有了用處的工具,還配擁有生命?


    雛看到了那支被棄置在地上的空針管,那長而尖細的針頭,好不用勁,就可以刺穿脆弱的頸部動脈……她趴在地上,伸手去夠那針管,可是就在撿起那針管的一刻,她的手背被人踩住。


    氏銘就著堅硬的鞋跟,狠心碾摩這個女人柔軟的手背。


    她的全身匍匐在地,手動彈不得,他對她說:“你什麽時候死,我說了算……”


    這個男人原來也有力氣咬牙切齒。


    雛抬頭,逆著光看他,光線在這個晦暗的男人周身鍍上一層精致柔和的光,掩蓋住戾氣、殺戮與陰暗,甚至他投在地上的影子,都是英俊無邪的剪影,沒有襤褸或者岣嶁,更沒有病態,這麽會騙人


    。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明明是他居高臨下,她卻放肆地大笑起來,笑聲近乎歇斯底裏。


    她蔑視上天給他的表裏不如一。更蔑視他實則黑暗又苟延殘喘的心。他竟然不畏懼光線?她甚至有些不可思議,這樣的人,竟然也配得到陽光的眷顧?


    在她自己的笑聲中,藥效開始發作。骨骼內仿佛瞬間湧進千萬隻螻蟻,啃噬著她的身體與意誌,頭腦迷蒙起來,眼眶不知被什麽**給浸潤了。絕不是眼淚,那是一種濕的、從靜脈一直蜿蜒而上,衝上顱腦以及口鼻的**。


    她的身體開始滾燙,隻是經過了簡單縫合,至今還隱隱作痛的傷口,此刻奇癢無比。她不知道自己的指甲何時變得如此尖利,竟然扯破了她自己的衣服,要去抓撓那裂開了口子的傷痕。


    那股詭異的熱度很快又傳導至四肢。


    氏銘鬆開了對她那隻手的壓製,抬起了腳,隨後坐回輪椅,靜靜等待,觀看。


    雛漸漸覺得酥軟無力,想要撐著身體坐起來。


    卻隻能無力跌回到硬實的地麵,她的嘴唇被自己咬的透出妖豔的紅色,她的眼角本就是生著微微吊起的,此刻是真正的媚眼如絲。她開始在藥物的作用下瑟瑟顫抖。


    她的手開始不受控地向下,無奈被他發現,雙手被他命令保鏢一把捉住,她無法再動,在敵人的手指之下細細的發抖。


    氏銘麵無表情地看著,如同看一場戲,她隻是個單純的女人,不牽扯到他的恨意與抱負,在這種情境下,再細致一些地觀察她,氏銘發覺這個女人,原來也是美的,美得異常驚心動魄。


    仆人來報:“他來了。”


    氏銘雖然已經回過神來,但目光一時間卻仍舊停留在原處,問:“一個人?”


    “對。”


    他嗤地一聲笑:“愚蠢的男人


    。”語畢,氏銘手臂撐著橫欄重新站立而起,腳步雖然虛浮,但依舊很快蹲身在了這個迷幻了眼眸的女人身前。


    悠悠伸出一指挑起她的下頜,她無法與他對視,也再沒了那挑釁的眼神,這個女人眼睛在滴水,似乎又像在滴血。


    氏銘被一種莫名的情緒攫住神誌,這讓他覺得心口跳動的速度快到令他有些疼。


    她已經認不出他,藥物的刺激下,她在他的指腹上緩慢地磨,借著他本就不足數的體溫,妄圖緩解渾身的熱,又要解除身體的渴。


    如小獸。


    氏銘親力親為,自行接過保鏢手中繩索,細細束縛住她不安分的雙手,將她綁在桌腳下,那沉重的大理石桌,她撼動不了,身體滑過綁住自己的那雙手,摩擦著。


    氏銘遠離這個沒有了人類神誌的女人:“讓他看看你如今這副樣子,然後再要他的命……多麽有趣的遊戲。”


    ....................................


    涼的虛弱的聲音在石牆間回蕩,異常空洞。雛濕朦的眼,隻看得到一雙薄唇兀自開合,聽不見聲音。艱難地支起她自己,要去觸碰,她渴,需要這張嘴。


    氏銘微揚起脖頸,輕鬆避開,目光掃過女人嫣紅的唇。眼神一黯,手指順著內心強烈的跳動,撫摸上女人的唇。


    她如今傷痕累累,氣息奄奄,氏銘莫名覺得,如今的她像極了他自己,命運之手的作弄下,苟延殘喘至今。


    同病相憐?


    不,他自己得不到悲憫,如何奢求他要對這個女人憐惜?


    氏銘一觸碰她的傷痕,她就顫栗,斜倚著桌腳,痛苦地閉著眼。


    雛難受極了,那樣溫柔的對待她傷口的方式,令她腦海深處的記憶逐漸泛濫,甚至已蓋過被藥物迷失的心智。


    雛抓住那隻手,抽噎一般:“首領,我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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