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強回過頭來,隻見書房門口站著一個中年文士,四十上下年紀,身材頎長,容貌清矍,三綹長須,若是手中再拿一把白羽扇,就頗有幾分諸葛孔明的架勢了。


    高強在腦中搜索一番,卻怎麽也想不起這人的身份,不過單看此人能直入高俅的書房,想來也不是尋常人,便問道:“先生麵生的很,不知上下如何稱呼?”


    那文士踱進房來,手撚長須,微微一笑道:“卑職聞渙章,蒙都指揮使大人不棄,委為幕客,日常在書房行走。衙內多在內宅,卻是不曾見過卑職。”


    高強臉一紅,情知這聞渙章說的是客氣話,哪有人家看背影就認得自己,自己卻對人毫無印象之理?想來是前任衙內不學無術,除了圍在身邊拍馬屁之徒,見過的人都是過眼雲煙,腦子裏一點也不記得。不過,這聞渙章的名字倒是有點耳熟,難道又是水滸裏的人物?


    忙放下手中書卷,笑道:“哦,原來是聞先生,多聞家父提起先生好文筆,隻是無緣識荊,今日不期得見,實在幸甚。”翻了幾篇古書,說話也不由得文縐縐起來。


    聞渙章眼中閃過一絲訝色,顯然對高衙內說話如此斯文甚是意外,隨口客氣了幾句,走到書桌前拿起高強丟下的書,看了一眼,笑道:“衙內怎麽想起看歐陽文忠公的文章了?”


    高強本來就是亂翻的,隨口答道:“文忠公本朝文壇巨孳,小生高山仰止,再加手邊恰好翻到這一篇,就便讀了幾行,倒讓先生見笑了。”一邊說一邊冒汗,這般文縐縐地說話,壓力真的好大。


    聞渙章甚是精明,看出高強尷尬,便由歐陽修身上將話題扯開,轉說些本朝人文逸事。他學識淵博,又兼口才極好,娓娓道來妙語連珠,高強聽得津津有味,不時插嘴議論幾句,有些他以前讀書也曾聽過,象馮延巳寫了一句“吹皺一池春水”,皇帝取笑他“幹卿底事”;遼國使臣出上聯“三光日月星”,蘇軾對下聯“四德元亨利”,用皇帝的避諱來取巧等。


    正聊的起勁,聞渙章忽道:“衙內,令尊為朝廷重臣,掌軍國大事,衙內可有何誌向?”


    高強卻也在想這個問題,其實他來到這徽宗之世,說是流落異鄉也不完全正確,畢竟看了那麽多玄幻小說,難得有機會自己也回來了,而且恰好知道亡國大難就在眼前,哪能沒點想法?隻是這徽宗一朝腐敗透頂,皇帝昏庸大臣拍馬,而且黨爭之酷烈遠邁前代,自己手邊無兵無權,不要說什麽超時代的科技,就連自保之力都談不上,日間若不是陸謙拉了自己一把,早已“吃了”一杖了,還能有啥想頭。


    也是聊的投機,一時嘴快,便說了出來:“我朝重文輕武,家父雖雲掌軍,也隻充位而已。小生文不知四書,武不能騎射,哪裏談得上什麽誌向?”


    不料那聞渙章卻笑道:“卑職卻要勸衙內一句,切不可如此妄自菲薄,令尊大人亦非以文武進身啊。隻須得今聖歡心,再得執政相公庇佑,要得高官厚祿,”把手伸出來翻了一下,“易如反掌耳。”


    “哦?”高強興趣來了,追問道:“敢問先生,現今是哪位相公執政?”這要是別個官宦子弟問出來,保準笑掉別人大牙,不過是“花花太歲高衙內”提出來,卻是無傷大雅了。


    聞渙章點頭道:“衙內這一問正中要害,今年正月戊戌時,有彗星見於西天,經奎宿而至卯宿、畢宿,又有太白星白日出現,朝野翕然,都說是星變。上月蔡相公就因星變而罷相,現今是趙挺之趙相公當政。”


    趙挺之?這名字倒聽過的。高強忙追問道:“先生,這位趙相公是不是有個兒子叫趙明誠的?”


    聞渙章訝然道:“正是,那是趙相公的獨生愛子,莫非衙內與他相熟?”


    高強搖頭道:“不是,我哪認識他,不過我知道他妻子叫李清照。”《漱玉詞》他倒是極熟的,因此一聽到趙挺之就想起李清照來。


    不過當看到聞渙章的眼神古怪,高強才想起自己現在的名頭來,花花太歲惦記著別人的老婆,還能有什麽好事了?


    當下硬著頭皮道:“小生一時好奇,打斷了先生的思路,請先生續言。”肚裏卻漸漸有幾分好奇,這聞渙章夤夜到此,不會是專門來陪自己聊天的罷?


    聞渙章幹咳一聲道:“這位趙相公政見與蔡相公相左,上任以來將蔡相公諸法悉數廢退,又起複元佑黨人,連已經致仕的呂惠卿都起複了,往日依附蔡相公的諸公人心惶惶,都在圖謀轉圜之策。”


    宋末黨爭之烈,高強以前讀書時也有所了解,蔡京把以往為朝廷效力的大臣分為正黨和邪黨,並且請皇帝徽宗禦筆兩次提寫,刻成石碑頒示天下,實在是惡毒之極。不過事到臨頭又是別樣感受,自己的便宜老爸高俅是依附蔡京上台的,現在老蔡倒了台,倘若老爸跟著倒黴,自己並無謀生之策,難道要象蘇乞兒那樣去要飯?


    忙追問道:“以先生之見,家父是否應當趁現在手握兵權之時,向趙相公示好?”


    聞渙章卻不回答,反問一句道:“以衙內之見,如此行事可行得通麽?”


    高強想了一會,搖頭道:“隻怕效果不大。家父先前依附蔡相公是天下皆知的,雖然得今聖歡心,不因蔡相公罷相而貶黜,不過如果轉附趙相公,一來不能取信於彼,二來恐怕今聖也要心生疑慮,以為家父奉承執政,有兵權旁落之憂。”


    聞渙章再次吃驚,這位衙內雖然有些好色,尤喜人妻,不過頭腦清楚,思慮頗為周詳,決非草包一個。隻是到底深淺如何,還要再試探一下:“照衙內的意思,如今該以靜製動方為上策?”


    高強一邊沉思著,絲毫沒聽出聞渙章的試探之意:“也不妥,以靜製動,貌似持中,實為坐以待斃。趙相公剛執政,忙於廓清朝綱,遍植黨羽,一時無暇顧及軍政而已,這才與家父相安無事,日後怕終是要動動這殿前都指揮使的想頭的。”一時想不清楚,抬頭看見聞渙章的眼神凝注,心中一凜,立時省起:“此人漏夜到此,所為的必定就是這事了!”


    當即笑道:“小生愚魯,卻是不通時政,還望先生有以教我。”


    聞渙章見到他神情,知道自己的用心已被看破,反正火候已到,便也不再隱瞞:“衙內靈台澄明,遠見萬裏,卑職佩服之極。今日之勢,卑職以為,必當暗中扶助蔡相公複相,方為上策。”


    高強眉頭一皺,以他對當時朝廷形勢的了解和分析,這的確是上策。蔡京在徽宗年間四次封相,前後執政十七年之久,可見其老奸巨滑,權傾朝野,跟著他混當然是吃香喝辣。隻是蔡京聚斂極重,又多用讒佞之臣,殘民以逞,到了被太學生上書請誅民賊的地步,讓他為相在感情上實在令高強無法接受。


    聞渙章見他皺眉,以為衙內一時無法領會,他是指望說服高俅的身邊人,然後再向高俅獻策,以此為進身之階的,怎麽不急?當下續道:“衙內,蔡相公雖然罷相,然其黨遍於朝野,正所謂百足之蟲死而不僵,若非天時不利,趙相公是無論如何奈何不得蔡相公的。況且蔡相公與今聖極為相得,假以時日必當複相,常言道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他日蔡相公若再相,念及令尊大人的扶助之功,怕不十倍相報?此真上策也。”


    高強暗歎一聲,自己現在可說一切都來自高俅,如何不想法保住他?看來隻有借助蔡京之力逐步確立自己的地位了,到時再看看老天爺讓自己來這古代到底是有何用意罷。


    便向聞渙章拱手道:“聞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小生受教了。明日便當將先生金石之言上複家父,他日若得家門廣大,都是托先生的福啊。”


    聞渙章喜不自勝,忙遜謝了一番,見天色以晚,便告辭去了。


    高強又翻了回書,眼睛已經有些睜不開了,想到房裏的俏丫頭小環,心頭不禁一熱,當下一搖三晃地向自己的小院行去。


    於路幽篁掩隱,庭院深深,恰好一彎新月當空,仲春的和風輕送,微微帶點柳絮飛舞。高強獨自走在小路上,心情也隨風搖蕩起來,可知這天空的彎月,是否也照著九百年後的大地?自己眼前所邁出的一步,究竟會在時空中留下怎樣的痕跡呢?


    剛走到小院門口,斜刺裏閃出一人,朦朧月光下一張極其委瑣的臉脅肩諂笑,高強嚇了一跳,抬腳就踹,隻聽“哎呀”一聲,一道黑影騰空而起,摔倒在地,慘叫道:“衙內,是我啊!”


    “富安,你這麽晚跑到本衙內院子門口作甚?”高強一下就聽出了這人渣的聲音,心說本衙內的名聲就是被你搞壞了,早知是你剛才就上去再踩幾腳。


    富安哼哼唧唧地從地上爬起來,哭喪著臉道:“衙內,小人是有一個好消息,趕著來想告訴衙內你啊。”也不敢叫苦,被衙內賞了一腳,那也是福氣不是。


    高強哼了一聲,也不理他,徑自向院中走去。富安可沒膽子進去,隻戳在門口叫道:“衙內,林衝的娘子小人幫你弄到手了!”


    (第五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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