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進了涼亭,高強便教兩個衙役董超薛霸給楊誌開枷。兩人一聽可嚇壞了,連忙跪下道:“衙內恕罪,這天子腳下汴梁城外,擅自給流配的犯人開枷,若是被禦史台的哪位大人路過看到,小人可擔不起這幹係啊!”說話時一臉的惶恐。


    高強聽了倒也有理,若是被言官看見參上一本,別說這兩個小子要倒黴,恐怕自己也有些麻煩。此時趙挺之一黨剛剛上台,對依附蔡京的臣僚都是虎視眈眈,別落下什麽口舌被人攻擊才是。


    隻是明白雖然明白,可看著楊誌戴著五斤重的鐵枷,坐立時都要仰著頭,拿酒杯都要別人遞給他,心中實在是不忍。他望著楊誌,一時也說不出話來。


    楊誌卻是不以為意,舉著酒杯笑道:“衙內,林教頭,魯大師,陸虞候,楊誌是有罪之人,行將遠戍,臨行能與幾位喝上一杯水酒,足見列位高義隆情。楊誌是個粗人,唇舌不甚伶俐,也說不出什麽,隻好借花獻佛,將這杯水酒敬列位一杯了。”


    幾人連忙舉杯,五個酒杯在空中碰了,然後一飲而盡。


    一旁的衙役董超忙伸手提過酒壺,給眾人都斟滿了,楊誌又向高強道:“衙內,大恩不言謝,今日長亭一別,後會自當有期,楊誌先幹為敬便了。”說罷又是一飲而盡。


    待放下杯來,卻見高強拿著酒杯楞楞地看著他,卻沒喝杯中酒,楊誌不由一怔,忙問道:“衙內可是有什麽話要交代楊誌的?”


    原來高強聽了“後會自當有期”這話,心中卻是一酸,這時代可不比自己來時的時空,交通和通訊手段落後,此去北京大名府雖然不知究竟多遠,但石家莊到開封在地圖上看看也是不小的距離,想楊誌這一路戴著鐵枷跋山涉水,到了大名府又要在牢城營裏作勞役,真不知幾時才得再見。


    此刻又見楊誌戴著枷飲酒,舉杯之時潑潑灑灑,把封條也打濕了,頰上新刻的金印宛然,一時心意激動,忽然大聲道:“楊壯士,小生一路送你去那大名府便了!”


    此言一出,不但楊誌愕然,旁邊眾人也是發愣,都覺有些匪夷所思,雖說年輕人感情比較豐富,可這衙內也有點太衝動了吧?不過若要勸他,卻又一時不知如何勸法。


    楊誌先反應過來,隻叫得一聲“衙內”,嘴唇哆嗦著竟說不出話來,眼中漸漸濕潤起來。


    陸謙本待勸上幾句,卻聽魯智深一拍石桌,大笑道:“好!不枉了作灑家的徒弟,果然義氣深重,是條漢子!灑家便同你走上一遭!”


    陸謙一聽你這不添亂嗎,這衙內在京城嬌生慣養,沒吃過什麽苦,若是大隊人馬,乘車坐轎,那大名府雖遠倒也去得,可如今是陪著這個配軍,一路風餐露宿,曉行夜宿,若是把衙內累出個好歹來,我陸謙在高殿帥麵前可沒法交代啊。


    可還沒等他插口,就聽林衝也是一拍桌子叫好:“好!師兄所言深得我心,朋友相交正該如此,雖兩肋插刀亦有所不辭,何況區區行數千裏路?況且古人說得好,行萬裏路,讀萬卷書,徒弟平生未出東京城,不知天地之大,江山之美,這一趟正可飽覽河北壯麗河山,真乃一大快事也!林衝便去向殿帥府告假,也陪徒弟走上這一遭!”


    陸謙一看得了,甭勸了,這倆人都在一邊煽風點火,我一個人說什麽也沒用啊。不過他腦子轉得極快,眼見無法勸阻,連忙出言道:“衙內如此仗義,大有古人之風,陸謙佩服之極,這一趟自然也不能不奉陪了。”


    幾人都隨聲附和,楊誌卻不幹了:“衙內,幾位義氣深重,楊誌銘記於心,終身不敢有忘。不過衙內身嬌肉貴,此去關山萬裏,道上說不盡的苦楚,豈可讓衙內忍受?楊誌斷然不從,還望衙內收回成命!”


    高強原本隻是一時衝動,不過想到河北大名府,此刻心中卻是多了一番計較,這一趟去河北著實有些大事要辦,見楊誌勸阻,當即把臉一板道:“楊壯士,你如此說話,可是嫌小生嬌生慣養,於路吃不得苦麽?”


    楊誌聞言一窒,其實他就是這個意思,隻是沒讀過多少經史,不會文人那一套曲裏拐彎的說法,就這麽直接說了出來。現在被高強一問,自己也覺得說話太不中聽,高強是他的救命恩人,怎可如此冒犯?


    可就這麽讓自己的救命恩人陪自己吃苦,楊誌這樣從小篤信“忠義”二字的人卻又是萬萬不能接受的。現在忽然變成了進退惟穀,若承認了就是看不起高強,若不承認就是要高強受罪,這,這……悔不該當初不讀書啊,怎麽會開口就錯?


    高強見這一招奏效,便又將臉放開,笑道:“楊壯士,小生知道你是一番好心,隻是林師父說得好,小生能有機會一睹我大宋如畫的江山,真是求之不得。若是這一路能與壯士同行,則又是一樁幸事,這是兩全其美的好事,豈不美哉?”


    這一來楊誌再沒話說,隻得應了。當下高強便叫陸謙回去向高俅稟告此事,再去打點行囊,順便告知小環和李師師等人,就便也把魯智深的行囊收拾一番。林衝家中嬌妻在堂,自然也要回去囑咐一番,便先行告辭,留高強和魯智深在這裏與楊誌飲酒談天。


    少停,林衝和陸謙都到,給高強換了行道的裝束,各人戴一頂範陽鬥笠,周身緊纏利落,都是爬虎快靴,披一件鬥篷。陸謙帶了兩個小廝,推著一輛小車,將各人行囊都放在上麵,餘外還帶了四把湯隆新造的樸刀,那把楊誌家傳的寶刀原本被作為凶器沒入開封府,高強早已命陸謙去向府尹索來,這時也一並帶上,一行人首途往河北大名府而去。


    是夜,汴梁城西北角的一所官邸中。


    一個六旬老人拿著一卷書,另一隻手在身後背著,一邊踱著方步,一邊搖頭晃腦地吟誦著:“……若夫陰風怒號,濁浪排空……”讀得正是範仲淹的《嶽陽樓記》。


    當讀到最後一句“其必曰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可也”時,不禁失笑道:“範文正前朝名臣,卻隻得如此見識,難怪慶曆新政一敗塗地了。”說著提起筆來,行雲流水般在書卷扉頁上提道:“仲淹之言何足道哉!”


    剛放下筆來,書齋門外有人稟告道:“恩相,學生夢得求見。”


    那老者正是年初免相不久,以開府儀同三司任中太一宮使的蔡京蔡元長。他自免相之後,就一直在府中杜門謝客,隻有其長子蔡攸,心腹門生強浚明、強淵明和這葉夢得等寥寥數人能見到他。此刻聽到葉夢得前來,蔡京嗬嗬笑道:“是少蘊啊,快進來,看看老夫這幾個字寫得如何?”


    葉夢得一麵進來,一麵笑道:“恩相的書法本朝獨步,學生不必看也知道必是好的。”


    蔡京聞言大笑:“少蘊你也誇的過了,蘇大胡子的字可不比老夫的差啊。”


    葉夢得微笑不答,心想蘇軾死了六年了,你說這話還不是誇自己?他自蔡京罷相後每日到此,將朝野各種動態向蔡京稟告,今日也是如此:“恩相,今日朝堂之上,那移鄉福建子又弄出些花樣來了。”趙挺之是福建人,與蔡京同鄉,前宰相曾布則是江西人,當日趙挺之仕宦途中依附二人,在曾蔡二人間搖擺不定,當時士子不屑他的為人,便給他取了這個外號,“移鄉”雲雲自然是騎牆之意了。


    蔡京點了點頭,不動聲色,示意葉夢得繼續說下去。


    葉夢得續道:“他向今上稟告,說恩相當日建議措置四輔,各地配屬馬步新軍二萬,共建新軍八萬,是有違祖製,非紹述之意。”


    蔡京不禁失笑道:“這個移鄉福建子,倒也有趣,把老夫的幾下散手學了十足,動輒以紹述先帝新法為言,投今上之所好。他用什麽理由?”


    葉夢得也笑道:“此人不知兵,兵法是說不出的,卻道四輔無漕運之利,糧餉綱運不便,又要大興土木建設營壘,是吃力不討好的做法。還是照祖宗遺法,屯大軍於京師,沿汴河、蔡河布置為是。”


    蔡京冷笑一聲道:“書生之見!我朝自元祐以來,軍製崩壞,每年養軍之費占到國家開支的六分之五,禁軍雖雲八十萬,多充數而已,可用之軍恐怕隻有熙河童貫手下的蕃漢軍十餘萬。我見事如此,不如另立新軍,以高餉集銳士,期以數年,當可逐步取代現在的舊軍,可惜天不假時,豎子壞我大事!”


    葉夢得見他有些惱怒,一時不敢再言,隻垂手在一邊站著。


    過了一會,蔡京漸漸平靜,向葉夢得道:“少蘊啊,此事朝議如何?”


    葉夢得趕緊答道:“朝議未決,不過劉逵力主其事,上意也是頗為心動。學生正要請教恩相,此事該當如何?”


    蔡京哼了一聲,喃喃念道:“劉逵,劉逵……”


    忽地笑了一聲道:“少蘊,此事不必力爭,任憑他們去鬧。若不出老夫所料,那移鄉福建子的大事就敗在這劉逵身上!”


    葉夢得喜出望外,蔡京罷相以後,還是第一次見他如此信心十足,忙問道:“恩相可是已有定計?”


    蔡京笑道:“眼下時機並不成熟,老夫本待過些日子再與你等商議。隻是上次你去殿帥府回來,所言那小衙內的獻策實在深得我心,這才與你等說了。所謂可參之人,便是這劉逵了,他為中書侍郎,每常與那移鄉福建子一唱一和,旬月以來廢置法令數十條,卻不去細想一想,這些法令都是今上所頒,每廢置一條就等於打了今上一個耳光,這幾十個耳光打下來,再大的聖眷也衰了,那時便是反複之時了。”


    葉夢得聽得蔡京計劃,喜不自勝,忽然想起一事,忙道:“恩相,說到那高殿帥的小衙內,適才有人來報,此人今日與數人同行出城遠行,好象是送個配軍去北京大名府去了。”


    蔡京聞言一怔,皺著眉頭道:“送配軍?什麽配軍?”


    葉夢得事先已略查了此事,忙將楊誌殺人一案約略說了,包括高強那“其罪難恕其情可憫”之語。


    蔡京聽後,沉默片刻,便走到書桌前,提起筆來寫了幾行,用了印鑒,取一個信封裝了,交給葉夢得道:“少蘊,你命人將這信交於世傑,不要耽誤了。”


    葉夢得答應了下去,房中又隻剩蔡京一人。他走到窗前負手仰望,北天的天狼星下,正照著一座雄城——大宋北京,天雄軍,大名府。


    (第二十章完)(第一部  雌伏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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