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天定見他不肯接這卷軸,心下不由發急,忙把這事的始末竹筒倒豆子一般都說了出來。原來宗澤為一任地方官,每日苦思理民的方略,這一日手下來報,竟發現龍遊縣邊境有一條銀礦脈,品質竟是極高。隻是其礦脈甚為隱秘,又是深藏地底,沿途多地下水和沙石層,幾乎無法開掘,若非一次泥石流衝毀了山體,露出一點礦脈來,又恰好被宗澤一個善於鑒石堪地的心腹手下發現,這礦脈隻怕再過個幾百年也未必能見天日。


    宗澤接報立刻出發,與那手下兩人穿山越嶺,尋覓適合開礦的地點,結果一徑摸到鄰縣清溪縣幫源洞中。哪知此地是明教禁地,多處設有埋伏,那手下當場中了窩弓藥箭身亡,宗澤卻被聞訊趕來的方臘和石寶等人帶出了洞外。


    此後的事情這方天定便不甚了了,隻知那宗澤與方臘一番密談之後,冥思了一夜,留下這一封卷軸,徑自回龍遊縣去了。隔日方臘便找來方天定等幾人,將這一封卷軸交給幾人帶上東京去,千叮萬囑必定要先上告當十大錢之事,看朝中哪位大老能一力擔當此事,再將這卷軸獻上。


    說完前後經過,方天定一把將這卷軸塞在高強的手中,再用雙手緊握住,兩眼“深情款款”地望著高強道:“雖然衙內本無功名在身,但這一番折衝為咱們東南的百姓免了當十大錢,可見衙內是既有擔當又急公好義的,又與朝中大老多有世交,必能不負宗老爺和家父的一番期望,還請收下這宗老爺的守備策。”


    高強驟聞此事不由心中暗驚,雖說一個銀礦不是小事,可這宗澤如此鄭重其事,竟然不經由正常途徑上報,而要通過幾個明教教徒來上奏,究竟其中有何緣故?


    不過眼下可不是詳細追究其中原由的時候,這事不管是好是壞,落到自己手裏總是多一張牌,況且這方天定如此“拳拳”之心,若是冷落了豈不傷人?那自己這大半夜勞師動眾的不是白忙活了麽?


    忙正了正臉色,擺出最大義凜然的表情來,雙手恭恭敬敬地將那卷軸接過,掌中猶如千鈞之重:“方兄請放心,此事既然是為百姓福祗著想,在下雖然隻有區區微力,也是義不容辭,包在小弟身上便是。”此刻關係非同一般,從“在下”已經升級為“小弟”了。


    方天定見這高衙內將卷軸接過不由大喜,心頭放下了千鈞重擔一般,頓時覺得渾身輕鬆,笑道:“既然大事已了,在下等也要告辭了,衙內可有法子送在下等出城?”


    高強一楞,忙勸道:“方兄身上有傷,此刻又方交四鼓,城門未開,為何這麽急於出城?依小弟之見,還是一同回小弟府中歇息數日,待腿傷養好了再做打算才是。”其實心裏是想說,衙內我費了這許多工夫,為的還不是你這美貌的妹子?倘若是以前,要個手機號就搞定了,這時代可不同,人海茫茫交通又不發達,一旦分開了卻上哪裏找去?能爭取個幾天相處也是好的。


    哪知這方天定卻把頭一搖:“衙內有所不知,我爹早就關照我,不論這事能否托付得人,一旦了結便須回程,片刻不得停留。現在既然有衙內擔當此事,在下這次來汴梁可算成功了,自當立即起程回江南,至於這區區小傷卻算不得什麽,不勞衙內掛懷。”言下竟是去意甚堅。


    高強一時楞住,心想你也不必這麽聽老爹的話吧,難道是看穿了本衙內對你妹子的狼子野心,因此急於跑路?隻是話既然說到這份上,高強卻也找不到借口挽留,隻得勉強答應了。眾人就在這菜園中說些閑話,那方天定說起宗澤在龍遊縣任上的諸般逸事,聽得高強等人津津有味。


    原來宗澤在當地官聲甚好,嚐有一日在縣西門外見一村夫提了一捆菜蔬出城,上前一問原來是在市集上買的,宗澤當即大怒,命人用藤條將這村漢打了一頓,說道身為農夫而不事稼穡,反而去市集上向他人買菜,此風不可長。這事一經傳開,全縣農民都聞風悚然,一齊努力耕作。又說宗澤在崇寧初時號令縣中將茶園盡數砍去,改種桑樹,眾父老沒有一個能理解的,不過向來敬服宗澤的政令,都不敢怠慢,一齊將茶園砍去。等到崇寧四年蔡京下令行茶專賣法,凡有茶園者都要向官府交納茶租錢,而且販茶者要向官府買專用的茶引和茶籠,如果逾期或者越界販茶就要受罰,被當地百姓稱為茶大蟲。可是這政令行到龍遊縣,全境沒有一個茶園,一文茶租錢都不必交,更沒有茶政擾民之患,而先前所載的桑樹都已長成,蠶桑之利一時甲於東南,一縣父老這才明白宗縣令的好處。凡此種種不一而足,高強聽得津津有味,心想這位日後的抗金名將果然是有兩把刷子,卻不知這東南守備策裏究竟寫了什麽錦囊妙計?


    閑談之間五鼓敲過,眼見東方既白,城門開放,高強將方天定一行直送出汴梁東門外,送了些銀錢盤纏和傷藥之屬,眾人灑淚而別。魯智深和鄧元覺卻是不打不相識,大有惺惺相惜之慨,此刻也稽首而別。


    眼見那窈窕背影消失在大道彼端,高強抻的脖子也長了,直到影蹤不見才回過神來,怏怏回府去了。


    此番連夜救人,魯智深全程參與,對高強的表現大加讚賞,破例免了他一天的練功,讓他回房休息去了。高強是如蒙大赦,連續兩天沒睡,這身體實在有些吃不消,回房蒙頭睡到下午申時方起。


    小環服侍著吃了一頓也不知是什麽飯,高強沐浴更衣後坐在院中樹下,將那宗澤手書的卷軸打開細讀,卻越讀越是心驚。


    據這卷軸中所言,這銀礦脈在幫源洞中甚易采取,倘若以最先進的灰吹法冶煉,再加人手充足,每年計可得精銀二十萬兩以上。要知蔡京執政之後下令天下坑冶的金銀都運至內府收藏,饒是如此,崇寧年間每歲銀課不過二十餘萬兩,連支付遼國的歲幣都不夠,若是這銀礦得以開采,無疑是對朝廷的一大力助。


    隻是這銀礦的開采卻有一樁難處:此地為明教禁地,等閑人不得入內,官府若要組織人手入內開礦,明教教徒勢必不能幹休。其時兩浙路、福建路明教潛力極強,很多軍人官吏也侍奉明尊,一旦激起大規模的民變,後果不堪設想,其損失可不是一個銀礦所能彌補的。


    因此宗澤與方臘一番商議之後,建議將此銀礦與明教教徒共同開采,所得銀兩可用於當地教徒抵充各項租稅,如此一來既免除了貧民因急於將手中糧食蠶絲等物變錢而橫遭剝削之苦,又可以無償利用明教教徒的勞動力,三則可以為朝廷提供大量的銀兩,實為一舉數得。


    隻是此事卻有幾件不妥之處,一來與朝廷一向以銅錢形式收取賦稅、而以金銀作為宮廷用的奢侈品和對外交易的政策相悖;二來宗澤自己是被呂惠卿在大名府留守任上提拔起來的,屬於被蔡京一黨所排擠的人,而收斂天下金銀卻是蔡京所建議的法令,這般上言不用說是要被視為政敵的反攻倒算,管你是良法惡政一律打擊,一件利國利民的大好事說不定就此沉淪於寶文閣的卷牘之中了;三來宗澤官聲雖好,不過這明教禁地出銀之事究竟令方臘這教主放心不下,必定要全程監督這政令的上傳下達。


    因此宗澤苦思一夜,定下這投石問路之計,教方臘遣幾個心腹教徒進京上告當十大錢擾民,以此來判明朝廷中的政治氣候,尋找可以相互依賴的盟友,再將這銀礦之事和盤托出,一舉改變東南的賦稅政策。


    高強將這千餘字的卷軸從頭至尾細讀了幾遍,不禁掩卷而思。有宋一代,朝廷有事於西北,供奉仰於東南,江南的百姓雖然號稱富庶,卻擔負著比全國其他地方重了近倍數的賦稅,再加上後來東南應奉局的諸般惡政,終於官逼民反,釀成了方臘起義這樣的大****,在宋遼金決戰的最關鍵時刻對朝廷的財政構成了最徹底的破壞。如果要解決東南的問題,這明教禁地的銀礦無疑是一個極好的契機。


    隻是,事情真的就這麽簡單嗎?宗澤的這份卷軸,是否還有什麽未竟之意呢?高強腦中各種念頭紛至遝來:依稀記得現代這浙江確實是有個銀礦開采的,不過具體的地名可是忘的一幹二淨了,難道就是這幫源洞銀礦?可是又為什麽曆史上沒有記載這樣的大事呢?隻要是確實上奏朝廷了,就一定會有所記載,可是自己卻怎麽也想不起來有這麽一檔子事。


    唯一的解釋,那就是這事在曆史上根本就被刻意的掩蓋了,朝廷根本就不知道有這麽一個銀礦存在。可是,是誰這麽做的呢?


    按照通常的推理模式,這樣做的結果一定是因為某種利益的驅動了,高強將手中的卷軸合攏放在桌上,閉上眼睛細細推想這銀礦開采的各方互動,到底這其中,誰是真正受益的一方,誰又能最大限度地改變自己目前的處境呢?


    朝廷?宗澤?蔡京?趙挺之?明教?……


    高強矍然驚起,險些將桌上的茶杯也打翻了,卻顧不上收拾,任由小環在一旁連聲呼喚也沒回神,腦中隻轉著這麽一個名字:方臘,一定是方臘!


    (第三部第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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