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工夫,卻猶如九個世紀那樣的漫長,終於聽到李清照開口,依舊是柔美清亮的嗓音,卻令高強渾身發木:“妹妹,你所說的那人,可是殿帥高大人的衙內麽?”


    “她,她怎地竟已知道了?!”高強佇立在當地,一顆心仿佛要跳出來一般,卻一動也不敢動,隻在心中急催白沉香,今日這等天賜良機,可不能錯過了啊!


    白沉香亦是驚訝,忙問道:“姐姐怎地已經知曉了,為何從未問起?”


    耳聽李清照輕吐了一口氣,苦笑道:“妹妹,你前日在豐樂樓那麽大的場麵,做姐姐的雖說格於閨禮,不能去為你捧場,不過又怎會錯過如此盛事?妹妹所唱的詞曲,姐姐都叫人筆錄了下來,在府中反複奏唱,聽得眾人都是如癡如醉,姐姐好幾次都哭了出來呢。真是可惜了沒能現場聽到妹妹以天仙化人之絕美身姿,用你那九天仙籟般的妙音唱響這些流金碎玉的新詞佳曲,姐姐怕是要引為畢生之憾事了。”


    白沉香輕笑一聲,正要接口,李清照又道:“姐姐既然命人錄了詞曲,自然不會漏了詞人的名字,那高衙內的大名自然是一問便知了。其實說起來,當日我與官人曾在青樓與他隔鄰聽曲,承他妙手改了四字辭章,當時還道是他門客所為,今日看來竟是本人了,也真想不到,這京城聞名的花花太歲亦有如此文才,所做的詞章幾可入神品之列了。”


    白沉香聞言暗笑,想那屏風後的高衙內聽了這話不知什麽感想,上前挽住李清照的手臂道:“那姐姐可有心與這位詞人小衙內見上一麵,把盞共話?”


    高強一顆心提到了嗓子眼,隻聽李清照緩緩道:“這人,不見也罷!”


    完了!這句話一入耳,當時從頭到腳猶如被冰水澆透,再從腳底心透上一股寒意來:“怎、怎會如此?辛稼軒的詞句都不足以令李易安對我改觀麽?可惡的花花太歲……”一時間手足無措,渾不知如何是好。


    白沉香也是一楞,本來聽李清照對詞作讚不絕口,以為這一提出來對方就算不大喜答應,也當欲語還羞,怎地如此斬釘截鐵?忙問道:“姐姐這話卻是為何?”


    “倘若是以詞會友,則神交足矣,詞中自有性靈,詞中自有真情,但觀其詞、品其意,則盡可知其人,何須對麵?”李清照深吸一口氣,又道:“何況高衙內其人聲名不正,又與我夫家政見不和,姐姐我怎麽能與之會麵?於公於私,妹妹你說我有哪一點需要見這高衙內?相見,爭如不見!”


    一番話說得斬釘截鐵,不但白沉香啞口無言,高強站在屏風後更是如醍醐灌頂,腦中一片空白:原來眼前站著的,並不是自己從小品讀其詞句,想望其風采的易安居士,而是自己政敵的妻子,是與自己在同一個紅塵名利場中打滾的人!那一個夢中的天仙化人、錦心繡口的女子,竟是隻能存在於自己夢中,即便是穿越了九百年的時空,卻依然隻能追尋著自己心中的幻想,永遠捉不到真實的半點衣角——抑或,這才是最真的真實?


    自他在殿帥府後院的屋中睜開雙眼的那一刻起,周遭的一切從未如眼前此刻一般,顯得如此真實而殘酷,原本心目中的曆史在這一刻煙消雲散:“原來,這裏就是我的世界了……


    等到他從呆立中醒轉來,艙中已沒了人聲,隻聽踏板聲響,女聲笑語漸漸隱去,顯然是兩人話已說完,白沉香送李清照出門了。也不知是哪裏來的一股衝動,他驀地從屏風後閃出,兩步搶出船艙,一躍上了畫舫船頭,尚未立定就看見白沉香在園門處與一個女子執手話別。


    那女子背向這邊,一身湖水綠的縐紗長裙曳地,烏黑的秀發用一根長長的白玉簪子挽起在頭頂,露出兩道香肩斜斜削下,嬌怯怯的身子仿佛夏風也不敢勁吹,隻以些微氣力輕輕拂動她的衣角和發梢,望去真如一副畫中行人模樣。


    高強張了張口,卻不知該說些什麽,喊什麽?是象街頭小痞子一樣大叫“李清照回頭”,還是來兩句豪言壯語,說什麽“總有一天要你正視我”,或者幹脆逼出點王者之氣來,令對方“虎軀一震”,啊不,應該是“嬌軀一顫”?


    他就這麽傻楞楞地站在船頭,卻恰好落在白沉香的眼中。這位花魁娘子可是最精靈不過的人,眼見得高強這般情狀心下也是歎息,假意將眼神越過李清照的肩頭向這邊望來,口中隻不著邊地應付幾句。


    李清照自然立刻覺察到這手帕交的異狀,便也回過頭來看。她的脖頸這麽一轉,高強的心跳頓時加速,隻見那略微尖俏、白皙如玉的下巴從垂肩的秀發後旋過來,還未等高強細看她的額頭臉頰,一雙晶亮的眼睛已經將他全身罩住,隻這麽一掃,高強頓時便覺得眼前好似亮起一道精光,那兩泓秋水已經將他的全副精神都吸引過去,比前次在怡紅樓上兩人的視線在樓上下交會的那一瞬間更為動人心神。


    在心中覺得是萬千世紀的光景,其實卻不過是刹那風華,李清照的眸子一掃即過,旋即又把頭轉了過去,與白沉香攜手而去,當地隻留下高強一人獨立船頭,半晌才醒轉過來,仔細回味一番剛才的那一刻眼神交會,不由右拳狠狠在左掌心打了一下:“怎地除了那雙眼睛,其餘五官竟是一點印象也沒有?兩次了!”


    等到白沉香送人回轉來,見高強已坐在船艙中,神情若有所失,便上前賠笑道:“衙內,適才李姐姐的話你也聽得明白,香香可是給你說盡了好話,做足了工夫,怎奈……”


    對著白沉香,高強的腦子可就立刻靈活起來,把手一抬,阻止了她繼續,開口道:“香香姑娘,其實本衙內此刻推想來,那李易安如此反應乃是理所應當,如此情形下欲謀一見實在是難比登天,為何你先前可以擔保玉成此事?”


    “這……”白沉香一窘,旋即笑道:“衙內有所不知,我那李姐姐閨房中愁煩之事甚多,常在奴家麵前生些慨歎,有些怨懟之意。兼且她對衙內的辭章實是推崇的緊,故此香香便以為從中下些說詞,必可打動彼心。豈料李姐姐心如磐石,這一節可料錯了。”


    “愁煩之事?什麽愁煩之事?”高強的注意力立刻轉到這個信息上來,他本以為李清照早年的夫妻生活是一派夫唱婦隨的鴛鴦蝴蝶景象,豈知其中另有玄機,忙連聲催問。


    白沉香娓娓道來,原來李清照的父親、原禮部員外郎李格非屬舊黨中人,前年定黨籍案時把他也給牽扯上了,當時趙挺之卻是蔡京身邊搖旗呐喊的幹將,對自己的親家下起黑腳來照樣是毫不留情,不管李清照如何向丈夫和公公求情,最終也沒能改變老父被貶的命運,相反自己也因為此事在家中頗受了些言語,由此便生了怨艾。


    高強精神一振,忙追問道:“既是心存怨艾,為何本衙內適才聽她在船艙中說話,維護夫家不遺餘力,全無半點怨懟的意思?”


    白沉香搖頭道:“衙內,你這可錯了。所謂出嫁從夫,既然李姐姐已經嫁入趙府,那便須得當自己是趙家人,若要嚴格說來,李姐姐為自己父親向夫家求情這一節,多少可要落些不是呢!據李姐姐自己說,倘若不是因為夫家附和蔡相公推行黨禁一事過於陰損,即便是事關老父,她也是不便開口的。因此上對夫家不滿是一回事,臨到今日這般事態時卻還是要站在維護夫家的立場上的。何況……”說著眼睛望高強臉上一轉,掩口不語。


    高強始則不解,既而恍然,悻悻地道:“何況對方又是本衙內這等色名在外,專一喜好狎辱人妻的惡人,是吧?”本來他這些日子以來混的風生水起,始作俑者的小環又對自己是服帖的很,幾乎把這茬都給忘了,怎知今日又給提起,心裏著實有些憋屈。


    白沉香失笑一聲,趕緊又忍住,向高強笑道:“衙內這可言重了,李姐姐未必是有慮於此,看來還是格於夫家的立場,才不願與衙內相見。隻是……”


    “隻是什麽?”


    “隻是衙內適才為何如此沉得住氣,聽到李姐姐斷然拒絕相見,卻在屏風後一動也不動,倒教香香也頗為意外呢!”白沉香說罷,用把團扇遮著下半邊臉,兩隻大眼睛忽閃忽閃地直盯著高強,藏不住的一股笑意。


    高強開頭一楞,既而捕捉到這名伶眼中的笑意,這才恍然:“敢情是個女人就喜歡八卦,對別人的情感生活總喜歡多挖點內幕出來,這可不理你了。”


    不過他此刻心中卻想起另外一個問題來,自己可也是馬上就要結婚的人,對方聽說也是一個出色當行的大才女,而且自己他日說不定與蔡京也會在政壇角力甚至是明著撕破臉,到時這位蔡穎大小姐當如何自處?


    (第三部第二十八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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