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衝聞言翻身而起,訝然道:兩位壯士怎的說是那高應舉屬下,可有表記信物


    石秀把頭抬起,掛上一絲微笑道:這個自然,朱老大人請看。說話時從腰間掏出一塊腰牌,雙手呈到朱衝麵前,待朱衝接過,懷中取出火折子,手中一晃點著了,另一手彎過去遮住了火光,湊到跟前給他照亮。


    朱衝接了過來,放在火折子下觀瞧,見是禁軍軍官的腰牌形製,正麵刻著殿帥府門下行走,反麵是長長一串部隊番號和官銜,末了是石秀二字,驗明無誤,忙遞還給石秀,拱手正色道:失敬失敬,原來是殿帥府的心腹大將。


    適才一點火光下,石秀趁機把這老朱衝的長相也瞄了分明,見此老六十尚不足,五十頗有餘,臉上皺紋不多,口中堅齒不少,雖然是半夜被人從床上揪起來,衣冠不整髻散亂,不過坐在床沿怡然自得,顧盼間猶如端坐堂屋廣廈之間,一雙眼睛微微眯縫著,看似笑容可掬像個和氣生財的商賈,不經意間卻流露出些許威嚴,饒是拚命三郎閱人多矣,這一下肚裏也不免暗讚一句:這老家夥能以一個商賈身份攀附上蔡相公,果然絕非僥幸,這模樣著實要得


    正在讚歎間忽聽動問,石三郎趕緊接回腰牌掛在腰間,寒暄客氣了幾句,把半夜入門的事含糊帶過了,隻說我家衙內得了老大人遣人傳訊,頗有誠意與老大人麵見,無奈令公子對我家衙內似有芥蒂,以此一麵難求,故此命我二人乘夜來此與老大人交通消息。


    朱衝人老成精,對於這話裏的潛台詞自然心知肚明,一笑便罷,暗中卻對高強把握形勢的能力吃了一驚。這高衙內從汴梁來到江南不過兩月,怎的就能知道杭州局勢緊張,竟派了人冒險潛入都監府來與自己這個被軟禁的人見麵


    嘀咕歸嘀咕,眼下卻不是說話的時候,一來天過四鼓,這倆人要抓緊在天明前脫身,二來未曾見得正主高強的麵,好些言語說了也是無用。老朱衝沉吟片刻。向石秀問明了高強日內便將到達杭州城外,心下已有了計較,便笑道:石虞候,照說兩位壯士深夜入府,膽識身手都是當今的奇才,老朽原該將一點心思放心交托,無奈天色不早,兩位還是早謀脫身之計為上。待老夫謀個內外聯絡的法子,候貴上高應奉來到時再行設法麵見詳談為是。


    石秀一聽倒是有理,原也使得,隻是他肩上極有擔當,可不甘心這一趟潛入都監府隻得到這點收獲,便即道:似老大人這般說原也使得。隻是我家衙內禦下甚嚴,這番又是老大人派貴屬傳訊。衙內知曉老大人消息不靈,這才派我二人來此,若是回去見了衙內,聽說我二人費了一夜功夫潛入貴府,卻不得老大人半句言語,少不得要怪我二人辦事不力。眼見得又是一番責罰。似這般,還請老大人海涵則個。說著把手一拱,笑臉作了個揖。


    這話說來綿裏藏針,表麵上是在說自己交不了差,實則卻是質問朱衝,你費盡心機給衙內送了那個蠟丸要麵見,現在我們這兩個使者來了,卻得不到你半點實在話,莫不是這麵見是假,另有蹊蹺


    朱衝一怔,隨即失笑道:石虞候說的是,卻是老夫失了計較,不能取信於人。石虞候回去麵稟應奉大人,隻說老夫上欲為國家消弭一場大禍,下欲求保全一家富貴不墮,要借應奉大人地大力方可。至於其中細節千頭萬緒,這一時間可無法向石虞候細表了。


    石秀暗中揣度,這話說的雖說厲害,也脫不出高衙內原先預料的那樣與明教謀反的逆謀有關,不過朱衝肯這麽說,看來倒也知道趨利避害,再加上自己切身利益相關,聽來倒也可信。不過自家的考量且不忙說,留給衙內去交涉便是,須知談判這東西,自己家的牌哪怕一張都不能隨便亮的。想到這裏石秀點頭:老大人既說的懇切,石某就擔了這幹係,將這幾句言語轉達我家衙內,待我家衙內決斷便是。如此還請老大人示下以後如何聯絡。


    朱衝本來覺得自己語焉不詳,對方未必肯聽,正在有些惴惴,聽到石秀回答地爽快幹脆,倒有些意外,這麽一來隻有一個解釋,對方對於形勢地把握顯然非常深入,對自己所說的大禍有相當認識,否則不會這麽幹脆,不由對那未見麵的高衙內又高估了幾分。


    既然話已點到,朱衝便不再多言,向石秀囑咐了幾句,商量了一些細節,便互道珍重再見。倆人從後窗穿出,時遷縱身上房,回手把石秀也拉了上去,倆人躥房越屋,依著朱衝的囑咐向後院而去。


    目送著這兩個身影在夜色中迅快消失,朱衝依舊關窗落閂,回身看那前院的樓台依舊通明映照夜空,歌舞聲在寂靜夜裏隱隱可聞,忽地冷笑一聲:逆子,看你還有幾天猖狂那高衙內,年紀輕輕,又是京營殿帥的膝下紈絝,卻怎的駕馭得這樣的手下究竟是何等樣人呢


    過得幾個時辰,天色放亮四門大開,杭州城北門走出兩個持著扁擔地尋常賣炭人,施施然晃著膀子轉過了半圈城牆,到了水門碼頭外,七彎八繞了半天,而後鑽進一艘平常小船,那船隨即開動,在碼頭旁百十艘船隻中轉了幾個,沿河駛出去數十裏,第二天複又返回來,撿了個碼頭靠定,卻再無人能尋著昨日的那兩個賣炭人了。


    這一日風和日麗,杭州城西門外大路上行來一列車仗,前麵八個旗牌鳴鑼開道,接著三十二名軍士帶刀開道,跟著十餘輛大車麟麟而過,排場大得驚人,引得沿路百姓都駐足觀看,彼此交頭接耳,看不到什麽旗幡認道,不知這是哪家富貴


    待車輛過去,接著是十餘輛載貨大車,其上盡是花石果樹,山石黃楊,每輛車前插兩麵藍旗,上麵白字寫的分明,一麵是:奉旨采集花石,另一麵是:東南應奉局高。這兩麵旗子不大,口氣可著實不小,有識者一見便知,這就是今年才上任沒多久的蘇州應奉局提舉官京營殿帥府衙內高強的車仗了。


    杭州知州名叫阮大誠,紹聖二年進士出身,算得是蔡京兄弟蔡卞的半個門生,何以說是半個隻因他給蔡卞投了門生帖子送了禮,蔡卞也見了他的麵,卻始終不曾以門生相稱,官麵上倒也一直照顧於他,這位阮知府便以蔡氏門生自居起來。不過後來蔡卞落勢,這位阮知府知機轉場,又投到蔡京門下,那時蔡京與兄弟爭權得勝,收了這個門生正好表示一下自己的勝利,便也依舊默許了,因此阮知府官路依舊亨通,一麵做著昔日蘇大學士做過的知杭州事,一麵扛著京裏權勢熏天的蔡相公的大旗,這官做起來格外的有滋有味。


    這日有人飛報進來,說道蘇州的應奉局提舉高大人車仗已到了西門外,阮知府便吃一驚,早先已經知道這位太尉府衙內蔡相公地孫女婿到了蘇州做官,阮知府雖說公務纏身不能分身往見,這名帖備禮倒也一樣不少,加上去年大婚時隨的禮,前後在這位高應奉身上已經花了不下一萬貫錢,可謂落足功夫,如今人家本尊來到自己的界,怎可不親身出迎慌忙易裝冠帶,所有排場全免,一頂軟轎出得城來,恰好遇到車仗入城,便即滾出轎來,垂手在路邊相候,一麵叫親隨遞上名帖去。


    哪知候了一會,那親隨回來,說道應奉大人用一個阮知州頓時一怔,心說好歹我也是一方四品大員,又有門生之誼,這高應奉怎的如此傲慢恰要著惱,忽然心虛,莫不是新人新規矩,自己這半個門生人家不認賬這麽一想心火頓消,小心翼翼上前施禮參見便是。


    可憐阮知州擔了一肚子心思,到了車仗前方才知道,原來高應奉大人臥病在床,現在出巡的是應奉局的內審。阮知州這一口氣還沒鬆下來,就聽車仗內一個女聲說話:我家內大人說了,難為阮知州出迎,去年的大禮還未謝過,又承知州大人如此抬舉,真真是不敢當。內外有別,相見就免了,請大人車轎前行引導入城便是。


    阮大誠嚇了一跳,感情這位內審大人來頭一點不小,便是當今蔡相公最疼愛的孫女,出嫁太尉府高衙內的蔡大小姐便是這趟出迎實在不冤,阮知府先行謝過,袖裏遞給傳話的家人一貫銅錢,抖擻精神上轎前導,引領應奉局車仗入城,一麵叫人飛奔去打點館驛,以便蔡大小姐歇息,肚裏卻有些好些:這個內大人,想必就是內審大人了,隻因閨閣名姓不便外稱,虧她想得出來,有趣有趣


    阮知府正在胡思亂想,忽聽頭頂一聲響,跟著一片聲地喊:聖女娘娘,聖女娘娘隻因不曾提防,倒被嚇了一驚。跟著就覺得轎子停住,親隨掀起轎簾稟告:後麵內大人請知州大人說話,要問這城頭究竟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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