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強又一次被打斷說話,換作旁人就算不作起來,恐怕早心浮氣躁,即時反駁了,不過他浪跡時空,又終日受高俅,蔡京這等老奸巨猾的人精親炙,心理的經曆非比凡人,心智早已鍛煉的穩凝強韌,此刻絲毫不見動搖,仍舊笑語道:方兄,石壯士親自與令姑母會麵,令姑母乃是明教聖女,可說深明此中厲害,令尊若能勸服,為何石壯士不是一回來就如此勸說於你換言之,若方兄你適才一進來時不是說任本衙內處置雲雲,而是直接毛遂自薦去勸說令尊舍棄圖謀,本衙內為了明教和東南民眾為念,怎麽也要給你這個機會。可直到現下方兄你才提出此法,看來並非石壯士向你獻計,我意此計難成罷


    方天定愕然,轉頭向石寶望去,卻見他高挺堅毅的身軀此刻竟微微佝僂起來,仿佛一下萎靡了許多,目光稍稍下垂,竟然有意避開自己的視線,一顆心便似石沉入海,不停下墜。隻是理智究竟不能壓製感情,父子關情下,方天定澀聲道:石叔胸中的話語似被大石壓著難以出口,但那話中含義卻盡人皆知。


    石寶不覺攥緊了拳頭,隻是他向來高高昂起的頭顱,這次卻怎麽也無法直麵身前這位一向對自己尊敬有加的少主,張了張嘴,卻始終說不出話來,終於隻是輕輕搖了搖頭。


    高強眼望方天定,心知眼下的局麵看似無法避免,實則是自己有意無意地將這一對父子置於兩立局麵下,不知這位隴畝出身的尋常少年可能承受父子相殘的壓力


    但方天定的表現卻大大出乎他的意料。隻片刻遲疑之後,他再次麵向高強,雙腳釘子一般定在地下,年輕的臉上表情決然毅然,昂道:家父素常以我教教義教導小弟,常說當棄小節而圖大義。教中人人都是兄弟姐妹,今日因為家父圖謀而陷數十萬教眾於生死險境,小弟斷無因一己私情而廢大義的道理。衙內事事想在頭裏,稱得上明見萬裏,小弟自愧不如,就請衙內分派便是。


    高強心說你可算老實了,隻是如此決斷又大義凜然,這明教給人洗腦的本事果然不是吹地。換作教外的尋常人。在這孝悌治國,詩禮傳家的大宋朝,講究的可是君教臣死臣不得不死,父叫子亡子不得不亡,要幹出大義滅親這等勾當來,殺了他方天定的頭也辦不到。明教教眾如此集體意識強烈,教義淩駕於世俗禮法到了這般地步,也無怪乎曆代均被朝廷視為眼中釘了。


    忙教人請手下眾人同來商議。這可算是到了決勝前夜,此前多方運籌帷幄,一步步布局設陷,到這時候已經是揭盅分曉的時候。高強來自現代,多年來耳邊灌滿了各種似是而非的理論和成功學之類的玩意,別的沒記住。有一條細節決定成敗倒記得挺牢,現下杭州城幾方角力千頭萬緒。自己的目標又異常複雜,容不得半點差池,這中間的計劃非得再三推敲,擇人而施不可。


    轉眼數日即過,眼看端午節便是明天,杭州城內外忽然貼出許多告示。更有官吏軍卒等人提著梆子銅鑼滿大街亂敲,嘴裏吆喝著:都監大人明日納妾,西湖邊上擺下流水宴席,來者不拒,更有諸般雜耍戲劇可看,大夥兒都來啊大凡平頭百姓遇上這樣熱鬧事,便如現代某廣告裏說的,一傳十十傳百,成為全國皆知的秘密,滿大街都嚷嚷開了。這些日子杭州城亂的可以,大批明教教眾拖兒帶女來看聖女,城裏城外都成了他們棲息之所,本來明教教徒便多是窮苦之人,如此多的人一下子聚集到一處,吃喝拉撒都成了大問題,杭州城的上下官民幾乎沒有不焦頭爛額的。好在明教教眾大多安分地很,杭州城下也有許多教徒生活,相互扶持之下好歹安堵,這才勉強沒有鬧出亂子來。


    這時來了這樁熱鬧事,好事者當然興高采烈奔走相告,卻也有那老成持重的,隻覺得這明教教眾整日說什麽端陽大光明的話語,都監大人偏偏撿這個時候辦喜事,娶的卻聽說又是明教的聖女,這恐怕不是什麽好兆頭,心驚膽戰者便拉家帶口上鄰縣二奶奶家去探親過端午去了。


    常言道當局者迷旁觀者清,不相幹的老百姓也有看出今年地端午節不好過的,身為即將到來的事件的當事各方卻鮮少能準確把握各方形勢,人多有私心,眼睛隻盯著自己眼前這一畝三分,心裏多願相信自己希望的事,大幕即將開啟,隻不知落下時還有多少人能出來謝幕的


    高強端坐在館驛的後院,手中輕搖紙扇,笑眯眯地看著小環指揮丫鬟們忙活來忙活去,有的在房門插上艾草,有地在柱子上纏上紅線,包粽子的包粽子,泡雄黃酒的泡雄黃酒,一個個忙的四腳朝天,好在小環耐性好得很,下人也多愛聽她使喚,工作效率倒是不低。


    隻是這一片繁忙景象之中,他自己象個沒事人一樣晃來晃去,看上去實在礙眼之極,卻也沒人敢說他半句,唯一能說上話的小環當他是蒼天在上,能在衙內眼皮底下做點事情高興還來不及,又怎會說他高強想到這裏心裏忽地好笑,這等悠閑日子真是前生想也不敢想的,以前家裏若有大事,爸爸媽媽叔叔阿姨等忙裏忙外,自己不被使喚的團團轉就算好了,若如此遊手好閑,不被打出去才怪。那種日子,過起來無憂無慮,除了錢少女人少,可真沒什麽煩惱呢


    高強正在胡思亂想,忽聽有人叫他,頭也不回地答道:貫忠何事除了許貫忠這位總管,也沒什麽人能從外廳直入內堂了。


    衙內真好清閑,莫非明日還想安坐屋中過這端陽佳節麽許貫忠卻不說正經事,語調輕鬆隱含調笑。


    嘿嘿,衙內我不過是偷得浮生半日閑罷了這些日子殫精竭慮,好歹也放鬆一下罷。高強轉過身來,見自己這位席謀士一席青衫立於中庭。神情瀟灑之極,當的起玉樹臨風四字考語,周圍許多侍女的眼光不由自主地便往他身上飄,可不是人中之龍心中卻想起他的平生恨事來,暗自一歎:如此良才,偏偏時乖運賽,卻不能振翅翱翔萬裏雲霄,可歎造化弄人。


    許貫忠哪裏知道他心裏唏噓。笑道:衙內想必對蘇東坡甚是仰慕了。隨口撚來便是他的辭章。


    東坡居士才高絕世,盡人皆知。當日毀詩詔書一出,東坡真跡反而騰貴,可見一斑,仰慕者又何獨我一人這說的是元佑黨籍案時,蔡京除了將三蘇父子編入邪黨之外,更攛掇著今上趙佶將蘇軾的詩文都禁毀了。誰知消息一出,民間反而以收藏蘇東坡真跡為尚,更有官吏借查禁蘇軾詩文為由,將沒收的真跡囤積在家中以待升值獲利,這一節卻又是蔡京始料不及了,足見公道自在人心。群眾的眼睛雪亮,可不是權勢能扭轉地。


    許貫忠笑了笑。他跟隨高強時日雖然不長,朝夕相處下卻對高強了解甚深,這位衙內要他作什麽駢四驪六的錦繡文章的話,那是下筆如見鬼,百十個字能憋得滿臉通紅。隻是筆頭上雖不甚來得,心裏卻頗有些計較。上至天文地理下至婦幼保健,多少都能說出點別人想不出地道道來,跟在他身邊每日都能聽到點滴驚人之語,心中很是欣賞衙內的歪學。


    倆人邊說邊走,這當口已經進了書房,高強前腳剛進門,打臉一瞧就微微一愣,不大的書房裏擠的滿滿當當全是人,左手邊6謙楊誌石秀,下站著時遷;右手邊明教三人組,方天定帶著石寶,鄧元覺,一見高強進來紛紛起立,十幾道目光齊刷刷投射到他身上。


    高強心裏陡地一跳,這幾日連番策謀,各人都身負使命,今日卻聚地這般齊整,莫非已安排定當,這就要動手了他心裏嘀咕,腳下不慌不忙,挨個都客套了一下,走到主位上居中坐定,顧盼之間頗有自得神色,心說大將軍目前我還談不上,眼下身邊這幾員幹將,將就著看也算不錯了。


    招手叫大家都坐,許貫忠立於身後,清了清嗓子,頭一個6謙拱手笑道:啟稟衙內,小將奉衙內號令,排布隨行軍士,三百人俱已枕戈待旦,各隊皆有武官調度;軍器盔甲樣樣齊備,尚有火器若幹,如今隻待衙內令下便可上陣。


    高強點頭:6鈐轄其功非小,不知可曾走漏風聲,驚動了杭州城地衙役軍卒人等


    小將謹遵衙內囑咐,隻命謹守館驛內外,各隊分別布置,帶隊武官隻知杭州近日有大批外人湧入,須得盡力保護衙內和夫人安全,其餘一概不知。此三百軍士乃是小將從蘇州城禁軍中精心挑選而出,再經小將與楊鈐轄操練多日,雖不敢說與禦前諸班並駕齊驅,卻也是我大宋的一等強兵,若對上這杭州城兵馬,視之如土雞瓦犬爾6謙名字裏有個謙字,平素也向來謹慎的很,不過說到自己的心血成績,自詡之情溢於言表。


    不過高強卻不領情,隻微微點頭稱善:6鈐轄領兵有方,辛苦了,且坐。6謙熱臉貼個冷,仿佛一盆冷水澆在頭上,登時收起了適才的氣焰,唯唯諾諾的拱手端坐,頭也低了下來。偷眼打量打量眼前年輕的小衙內,卻覺他臉上淡淡的笑容雖然依舊猥瑣,卻平白多了幾分耐人尋味,日漸叫人敬畏。


    接下來便是楊誌稟報,他奉命調度內宅守衛,分布蔡穎家仆護衛等人,在內宅各處設置防衛以防萬一,日來不斷演練各種應變措施,到今日粗粗定當,縱然有大軍圍攻,也可支持一時半會。楊誌言詞樸實,將自己事務講述一遍,高強嘉勉一番,也歸座了。


    跟著石秀稟報,說道城外糧船中潛伏地三百禁軍精銳業已分批潛入杭州城,在都監府內外民房潛伏,軍器也已分,緩急可用。本來他們都是外來人,要辦到這事殊為不易,不過有了朱清的幫忙,再加上動用老朱衝的舊班底,輕易就辦到了。


    高強原本對此頗有疑慮,今天聽到石秀說來輕鬆,不由得大喜:三郎果然非常人也杭州城東南重鎮,這數百精兵竟能神不知鬼不覺地潛入城中各據要津,實屬難能


    石秀一笑,露出一口整齊的牙齒,眉宇間英挺之氣勃然而:衙內過獎了,杭州城雖然是重鎮不假,然而今番某率兵潛入卻有三大便利,一來朱清帶路,與那朱衝手下接上了頭,多方掩護;二來杭州城近日來外來人口實在太多,明教上下十餘萬眾一擁而入,杭州城的衙役官兵忙的焦頭爛額,哪裏顧得了許多三來,那杭州都監朱緬忙於籌辦婚事,杭州城防鬆懈,士卒無人督率,縱有些許麻煩,隻須錢銀鋪路,無有擺不平地。因此上如履平地,不足為奇。


    高強聽到這裏,照著戲文裏的說法,正待拊掌大笑,忽地想起這三點便利,倒有兩點跟明教有關,身邊就站著三位根正苗紅地明教教徒,這一笑出口,他幾個臉上須不好看,連忙改弦易轍,將幾聲大笑換作點頭不語,硬生生咽了回去,倒把一旁察言觀色,正想跟著大笑的6謙憋得滿臉通紅。


    這邊數人交代完畢,高強轉過頭來,向方天定道:方兄,可有甚事


    方天定麵色淡然,平平道:小弟奉了衙內的吩咐,連日來設法打探本教來杭州的各路人眾,隻因不能暴露小弟來杭之事,因此費盡周折,直到今日方才有個大致的譜。適才已經向許總管粗略報過,衙內但問許總管便知。


    這倒不是方天定有意避開向高強稟告此類事項,實際上是高強怕麻煩,一應事務能推就推,多半都經過許貫忠地匯總和整理才呈報上來,想想自己來的那個時代,哪個老板身邊沒有個把能幹的辦公室主任啥的許貫忠能力過人,偏又沒什麽野心,正是作這類事務的不二人選,美中不足者,不是美女小蜜罷咧當日請方天定負責察訪明教的有關情報時,便安排了他先向許貫忠回複,自己樂得享受這位高級智囊的勞動成果。


    聽得方天定如是說,高強伸手請方天定依舊還座,鄧石二人唯方天定馬是瞻的,也無別話可說。不待高強開口,許貫忠緩步踱到高強身前,團團施禮,直起身來道:近日諸公勞苦,尚慶各事得力,適才所說都已堪用,這便由許某來向衙內綜述眼下大勢,諸公聽吧若覺尚有不是之處,還請不吝賜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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