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相對坐定,高強腦子裏轉來轉去,也不曉得說什麽是好。問身體吧,會勾起雙方的一些尷尬記憶;問來曆吧,又覺得有些過於急躁了,堂堂一個伶牙俐齒的高衙內,居然也有找不到合適的話說的時候。好在高強的心態還比較好,既然沒話說,今日可是你叫我來的,便閉嘴等你開口好了。


    隔了一會,右京仍舊低著頭,忽然幽幽地說道:請問高衙內,那人


    姑娘問的是與你一同被本衙內囚禁的那位左京先生,當日他忽然脫走,途中連傷我府中數人,家丁們無能攔截,眼看他要翻牆闖入內宅,隻好放箭將他射殺。屍身本衙內已經命人妥善裝殮,停在義舍之中,姑娘若要看時,現在還沒有什麽大變化。


    如此炎熱的天氣,生受衙內了。右京淡淡地道,似乎左京的生死對於她來說並無任何意義,就像談論著街邊那個討飯的乞丐今天換了個地方一樣,一如古井不波,相比之下,倒叫高強覺得自己有些砌詞掩飾的意思。


    又是一陣沉默,高強漸漸有些不耐,相比對麵右京沉靜的坐姿,他已經開始覺得身上不知哪裏開始癢了,偏偏此刻房中一片沉寂,弄得他連活動一下身子都有些別扭。


    我橘氏右京,出身日本國山城國人家族,乃是前代中大兄皇子的庶支流傳。右京緩緩開口。一開始就報出了一個高強耳熟的名字。


    荷喲,來頭不小啊,竟然祖上有人做過天皇對於曆史上有名的日本大化改新,高強雖然沒有仔細研究過,好歹當初接受基礎教育的時候也被灌輸了一千多字的概念,且不論這其中的評價到底是對是錯,起碼推動這個改革的幾個關鍵人物。聖德太子,中大兄皇子以及作為反派被曆史所拋棄地蘇我入鹿,這幾個名字還是曉得的。


    隻不過,中大兄已經是距今四五百年的人物,其身處的又是動蕩殺戮連綿不絕的日本皇室,到底有沒有血脈能流傳下來,這個問題相當值得考量。回念一想,即便這位橘右京是在亂攀親戚,一來不見得是她故意的,多半從小家裏就是這麽教育。二來這個本事中國人隻有比日本人更大,當年大唐李氏皇朝建立之時,為了漂白自己的胡人血統,挖空心思從曆史上找名人攀親戚,末了竟然挖出道德經裏麵關於老子騎牛出關化胡的記載,愣說自己就是老子化出來的那一隻胡。言下之意就是現在大唐李氏的血統比中原殘留地氏族還要高貴正統的多,堂而皇之地給自己加上了神聖的光環。人家中大兄皇子所參與的大化改新對於唐代的製度幾乎是全盤照搬。如果因此也學得了唐人這攀親戚的本事,倒也毫不奇怪。


    這些念頭隻是一閃而過,高強點頭不語,曉得右京此刻主動開口,正是交代問題地良好狀態,自己不便打攪。


    小女子今年虛度光陰已有二十載,兩年前隨右京將要提到左京的時候,停頓了一下。似乎是在選擇一個合適地稱謂,俄頃才繼續道:隨同左京師來到中原,乃是奉了伊勢豪族平氏讚歧守正盛之命,要尋求援助,以增加平氏的實力,在日本國中獲得更大的權力,保證平家長治久安,永保富貴


    一下高強舉手,示意她暫且停下來。雖然寥寥幾句,背後所包含的信息量可著實不小,先日本人,尤其是有些身份地位的日本人,報名都是長長一大串,姓氏封地官位別號甚至法號等等統統報上來,如果要剔除這些幹擾因素,將本人和一個簡單的名字聯係起來,頗要費點功夫。


    好在右京提及的這個人在曆史上也是赫赫有名的傳奇人物,平正盛,凡是讀過日本最著名地曆史文學作品平家物語,對於源平合戰有所了解的,大概都不會對這個名字感到陌生,平家的百年強盛,正是從這個人開始的。


    他整理了一下腦子裏模模糊糊的印象,問道:右京姑娘所提到的平正盛卿,可是七十多年前的平將門之亂中,那位被殺的平國香將軍的後人


    右京本來是低著頭,麵容古井不波,這時卻訝然抬起頭來,語氣中掩飾不住的驚訝和讚賞:想不到高衙內博聞強記,雖然遠隔重洋,竟然連這樣的事情都知道的一清二楚,真是奇才了。


    高強心中得意,嘴上謙虛:哪裏哪裏,日本國與我大宋中土向來多有交往,此等大事,我朝自然有專門記載,本衙內當日讀書時,也曾曉得。此刻並不是現代兩國關係錯綜複雜的時代,在幅員廣闊文化強盛的大宋麵前,剛剛開始進入武家興起時代的日本壓根不構成任何威脅,還處在像一個小學生一樣,對中華文化的各個方麵都充滿仰慕和向往的時候,漢學在日本公卿和知識分子中間蔚然成風,而和學根本還不成氣候。


    這種心理對於右京也有明顯的影響,以至於高強這樣明顯有些浮誇的口氣,在她聽來竟是順理成章,當然高強所提到的準確信息,在其中也起到了重要作用。


    既然知道高強對於日本的情況並不是一無所知,接下來右京的敘述就快了許多。原來自從七十年前的平將門之亂後,日本的武家開始展現實力,一躍登上了政治舞台,日本國內政壇的主要矛盾便轉到了武家和公家對於權力的爭奪上來,至於日本的天皇,從大化改新之後就已經處於一個對於政治權力基本中立的地位。權臣們幾乎沒有哪個會把天皇作為目標的,除非這個天皇自己沒眼色跑出來礙事。


    在這場武家與公家的權力角逐中,由於公家的軟弱無力被武家看穿,鬥爭的局麵迅轉變為一部分武家和一部分公家聯合,對抗另一邊的聯盟,其情形混亂異常,加上日本除了天皇執政以外。並沒有很穩固的政權模式,眼下全國可以說進入了一個極其混亂地時代,就連身處其中的重要人物,也未必能看清政治的走向。


    在這種情況下,平正盛率領著平家武士團,憑借著曆代積累的財富和武力,加上自己可以考證的恒武天皇血統,隱隱取得了一些領先的優勢,但這優勢在造成他實質性地取得權力之前,卻已經引起了政治對手的警惕和防備。


    平正盛在國內的擴展遭到了一定的限製。一段時間內甚至毫無進展,對此他也多方設法,其中一個辦法,就是派遣使者來到大宋,企圖從這個強大而受到日本國人普遍仰慕的大國取得相當地支援。不過向官方求援的企圖在一開始就遇到了挫折,隔海島國的小小爭鬥。一個所謂從五品的官員竟然想與大宋天朝展開談判,這在大宋官員看來簡直就是不可思議的事。平正盛的存在受到了極大地無視。


    官方渠道無望並沒有使平正盛退卻,他手下的商船隊很早以前就來往於大宋和日本之間,穿越驚濤駭浪,這種貿易給平氏家族帶來了巨大的收入,也增強了其實力。因此平正盛從大宋民間尋找盟友的努力,很自然地就放在了當時中日貿易的集中地杭州。


    聽到這裏,高強點了點頭:原來如此,左京先生與右京姑娘你是奉了平正盛卿的命令。來我大宋尋找可靠的盟友,以便幫助平正盛卿增加實力,以對付國內的政敵。但不知除了朱衝父子,姑娘等可曾找到別的奧援


    右京搖頭:左京師與我在朱勔身上下了不小的功夫,卻一直沒有告訴朱衝父子我們真正地身份。左京師所謀甚大,在了解了朱家所擁有的財力和官位,以及朱衝隻有一個獨子的事實之後,他竟然想要謀奪整個朱家,兩年下來,等待的隻是一個合適的機會。無奈。她嘴角逸出一絲苦笑,這個夢想中的機會始終也沒有出現,終究是黃粱夢一場。


    高強沉默一會,又道:本衙內有幾個問題,還望姑娘不吝賜教。


    知無不言。


    甚好。高強微笑起來,第一個就問出了自己最關心的問題:右京姑娘,左京先生與你到底是什麽關係


    右京垂著眼簾,長長的睫毛輕輕顫抖幾下,輕聲答道:左京師,擅長傀儡術,而我右京,就是他所培養的傀儡。


    果然如此高強大為驚歎,沒想到自己所憑空猜測的構想,雖然根據隻是一本看過的漫畫,在這個時代竟然真的有人將它付諸實施了


    右京抬起頭來,望著窗外,柳樹上的蟬不知疲倦的叫著,似乎要用有限的生命向驕陽挑戰,她的眼神也變得迷蒙:我幼時父母雙亡,是左京師將我收養,當時他是平正盛公身邊的異士,擅長許多奇怪的術法,不過據他所說,他平生最想修習的術法就是傀儡術,苦於找不到一個好的傀儡


    我四歲上被左京師收養這傀儡術才初步練成。左京師欣喜若狂,第一次試驗又是大獲成功,他在平正盛公麵前的地位立刻再次升高,到兩年前,平正盛公要派人來中原辦事,第一個就想到了他。


    高強躊躇了一下,試探性地問道:請問右京姑娘,這傀儡術到底是什麽樣的法術


    聽到這個問題,右京烏黑的大眼睛裏仿佛流過了一道精光,眼神立刻變得悠遠起來,聲音聽上去也有些縹緲:左京師的傀儡術,乃是通過秘法修煉,使得兩個人在一定距離內能夠不用說話而心靈相通,而傀儡師對於傀儡的行動,也能達到很高的控製。例如,當日我協助朱衝幫助衙內等人攻打都監府,左京師雖然不在我身邊,對我的言行舉動卻可以了如指掌,他之所以命我協助衙內,正是想趁機混水摸魚。


    高強聞言一頭冷汗,敢情當日自己身邊埋了一個最大的間諜,倘若左京當日與那朱勔是一條心,將計就計設下陷阱,自己這幾百兵可不夠人家一頓包餃子的,好在他是聰明反被聰明誤,不過也是真險。


    右京續道:左京師一生沉迷術法,對於武藝和其餘技藝都甚是輕忽,這個遺憾,直到收養了我以後才得到彌補。也不知是我天生就是學這些技藝的材料,還是像左京師所說的那樣,傀儡術的傀儡得到傀儡師的心智幫助,學習任何東西都是事半功倍,再加上意誌力受到傀儡師控製,格外的堅韌,因此我很快就成了左京師手中最大的武器。


    原來如此高強這才明白,為何右京能夠無聲來去,且看起來武藝著實不凡,而左京卻並不是如何厲害,原來在傀儡師與傀儡之間,傀儡師是扮演的大腦的角色,隻有這兩人聯合起來,才能揮巨大的威力。


    沉思片刻,高強小心翼翼地問道了自己一直疑惑的問題:當日在密室中,我對姑娘的無禮欲言又止。


    右京的臉上再度染上了紅暈,頭低低地垂著,輕輕一聲。


    這一聲對於高強不啻是巨大的鼓勵,他腦中不自禁的回想起當日密室中那兼具暴虐和誘惑的場麵,心中仿佛有一頭沉睡的猛獸開始慢慢蘇醒,左手不由得稍稍用力握緊了拳頭:當日,想必是左京師通過操縱姑娘的行為,對本衙內施加暗算了


    右京的頭微微動了一下,看上去是點了點頭,此外再沒有任何動作,聲音更是半點都無,臉上的紅暈卻又加深了幾分。


    高強膽子更大,輕輕將自己的座椅搬動了一下,往右京那裏靠了靠,更近距離的凝視著右京的臉龐,這張五官清秀陽光下剔透的肌膚吹彈得破,仿佛對於人的目光有一種磁力,吸引住了就拔不出來:那再請問姑娘,當日所生的一切,你心中可有印象。


    右京有些抵受不住他近距離的逼視,雖然四目並未相交,不過高強此刻的目光灼灼滾燙,套一句玄幻裏常用的形容詞就是有若實質,叫她如何抵受


    隻是也不知是怎麽了,表情越嬌羞的右京,對於這個問題竟然在片刻之後作出了正麵回應:小女子,一分也不曾忘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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