齒豁頭白六十三,一生事事總堪慚。惟有筆硯情猶在,留與人間作笑談。


    這一首詩,用詞平實,無崢嶸也無秀美,算不得傳世之作。然字麵下激蕩放縱的情愫,又有怎樣的標準去稱量?


    半生帝皇貴胄,半生媚骨佞臣。趙子昂一生,若讓人去評,縱開得口又如何講?


    逝者已矣!


    這一年是大元順帝至元五年,大都宜民坊趙府裏又添新丁,已達知命之年的翰林院待詔趙雍再得一子。


    時光荏苒,繈褓中的嬰孩從蹣跚學步牙牙學語,已經成長為機靈可愛的孩童。趙雍對這幼子最是鍾愛,取名為趙禹,但凡在家中總攜在身邊,教他認字讀書,提筆寫字。


    至正六年,趙禹七歲,學的是祖母管夫人所書的《璿璣圖詩》。他的這位祖母,是個了不起的人物,最流傳便是情真意切《我儂詞》。趙禹雖然蒙童年紀,但已經學的極有章法。


    這一日,趙禹臨過一篇書帖後,趙雍在一旁點頭讚許道:“我兒筆力雖還稚嫩,條理卻已清楚。觀此字,當知十年後漢家又添一能書者。”


    趙禹隻是一孩童,雖早早學習書法,終非其本身興趣,聽到父親讚許,小心翼翼道:“今日功課做完了,父親可準許我出府遊玩片刻?上一次出門,還是年初隨姨娘去萬安寺祈願……”


    看到兒子委屈又期許的目光,趙雍喟然一歎,道:“我兒天性爛漫,不喜禁足家中,這一點為父都知。隻是外間太多危險,每有不法之徒橫行於市,未免無妄之災,我才不許你出街遊市。”


    “這裏是大都,我見書上都講京畿首善之地,若首善之地都不安寧,天下還有安寧處?”趙禹疑惑道。


    見兒子小小年紀已有一番計量,欣慰之餘,趙雍語調更加寂寥:“當今元蒙朝廷,終究異族當道,將天下人分作四等,蒙古人、色目人、漢人與南人。我們漢家人,備受欺淩壓迫,大都首善之地,終究隻是他們的樂土。漢民若招惹了他們,打罵隻是尋常,虐殺都非罕事……”


    趙禹聽到父親的話,心中不忿,小臉通紅大喝道:“這蒙元朝廷怎這般可恨!侵我漢地,辱我子民!父親你不要做這殘暴朝廷的官,往後待我長大成人,必將他們驅趕出漢地!”


    趙雍將兒子抱到膝上,悵惘道:“年輕時我都未嚐沒有這誌向,也曾誓不仕元。隻是天下大勢,終究不會因一人意誌而轉移。與旁人比,我們家又有一層苦衷。本為前朝帝胄,卻屈身事賊,受天下人鄙夷!元蒙朝廷要將我家豎起做個牌子,怎肯輕易放過!你祖父一生惶惶,戰戰兢兢,一腔憂憤寄於筆硯之間,笑罵榮辱全不由己……”


    他低頭看到兒子稚臉上複雜至極,將話鋒一轉,說道:“你隻是個孩子,我與你講這些做什麽。”


    趙禹低著頭,沉默不言,顯然父親一番話對他觸動極大。


    思忖了片刻,趙雍突然笑道:“方才倒是想起一件趣事,且待我尋來給你看看。”


    說著,他將趙禹放在地上,往書桌上去尋找,不多時尋出一個物件,遞給趙禹。


    這物件隻有拇指大小,入手卻頗重,似是一個牌子似的東西,以某種不知名金屬鑄成,鑲嵌著幾粒璀璨金剛砂,似透明非透明,當中隱隱有一股煙霧在盤旋。


    “這是什麽東西?好奇怪的模樣!”終究隻是個孩子,這稀奇東西一入手,趙禹就被勾起了興致,翻來轉去打量起來。


    趙雍說道:“講起來都是數年前的舊事,那一日正是你周歲生辰。有一名中年文士來家拜訪,要與我比較書法之道。我隻當是文人切磋的雅士,卻不過那人央求,臨了一副王右軍的《快雨時晴帖》。那人觀摩半晌後,拋筆認輸,確是光明磊落。我留他在家做客,到你拈周時,他突將這物件拋入盤中。說來也奇,你將旁的筆墨紙硯掃去一邊,隻緊抓住這物件不鬆手。”


    趙禹還不知自己嬰孩事跡,聽得津津有味,又好奇那個文士究竟何方人,竟張狂到要與父親比試書法。


    “我觀這物件做工精致,材質亦不凡,自然不肯平白受贈,便要與那人回禮。他卻拂袖說道‘拿了我東西的是你兒子,縱要回禮,讓你兒子來還’,言罷更不停留片刻,整個人竟騰空而起,直接躍上半空飛走了!”


    “怎麽可能?人怎麽會飛呢!”趙禹瞪大眼,瞠目結舌道。


    趙雍說道:“往常我倒聽人講,南方起事的摩尼教徒多有神通廣大,不止高來高去,且能力戰數十人而不力竭,端的神奇。又聽人講,這些人的本領全是習練了武功技藝,想來那文士便是一名武功高手。隻是我不曾見過武功真貌,或者便是道家養生吐納之術演變出來,專注對戰殺敵的一門技藝。”


    “武功?”趙禹心中諸多疑惑,一時間卻不知從何問起,隻緊緊攥住那物件。


    趙雍拍拍他肩頭,笑道:“這物件本就是你的,隻是以前你年幼不曉事,我暫代你收著。這是你欠的情分,往後尋機總要還回去。那書生走得倉促,我亦不知他來自何方,隻知他姓楊。那天後,我繪了一幅他的畫像,連帶這物件,今天一並都給你了。”


    趙禹接過父親遞來的畫卷,打開一看,隻見一個俊雅冷漠的文士形象躍然紙上。


    趙雍書畫技藝得自家傳,其父趙子昂,其母管夫人,都是足以名垂青史的書畫大家,他自己又有天賦,書畫技藝幾乎觸摸到藝近乎道的門檻,寥寥數筆便將一個文士複雜氣質刻畫的栩栩如生!


    及至回到自己房中,趙禹仍沉湎在父親講述的舊事中,眉目間還有疑惑:“人怎麽可能會飛呢?”


    孩童單純如白紙的心靈上,已經深深印下“武功”這一概念。圍牆環繞中,雖是亂世一方淨土,卻又何嚐不是桎梏!


    有宋一朝,優待士大夫,文事之盛,為曆朝之冠。靖康年間,金人攻破東京汴梁,不止擄去徽欽二帝,收藏大內中諸多典籍亦一同被搜刮去。趙子昂以帝胄仕胡元,得元世祖等看重,曾賜下許多大內珍本,趙子昂視之為瑰寶。


    趙雍子承父誌,對散落在胡虜手中漢家典籍用心收集,典藏於府中,留作漢家傳承。


    趙禹生長在墨香飄韻的氛圍中,囿於年紀稱不上博覽群書,但也已經熟讀詩文,心中已經有了主張。他一直記著父親所描述那從道家養生吐納之術中演變出的神奇武功,便開始有意翻閱起家中收藏的諸多道家典籍。


    趙家藏書中,有一套《萬壽道藏》,極為珍貴。前朝政和年間,徽宗皇帝傾慕道門,遍收天下道藏玄經,輯錄成集,合五千四百八十一卷,便是這《萬壽道藏》。本已遺失在靖康之難中,幾經流轉落到西域。


    趙子昂書法大成,每錄經卷皆被奉為至寶。西域有番僧為求趙子昂所書經卷,便以這《萬壽道藏》為酬謝。這一部道家集大成之寶藏,流落將近兩百年,再次回到趙家後人手中。


    趙禹要讀道經,便從這部道經集大成之作開始。然而他雖然粗通文理,但終究隻是一個七歲孩童,強讀道家典藏,隻被其中金丹玉液、三花聚頂等弄得頭昏腦漲,不明所以。孩童本是喜新厭舊的脾性,卻因趙禹長期囿於這宅院中,對自由的渴望卻驅使他耐住性子堅持下來。


    趙雍本是飽讀詩書之輩,卻非腐儒,加之對幼子憐愛,倒不覺兒子強讀道家典籍有何不妥,並且還耐下心為趙禹講解其中文理模糊不明處。


    這一日,趙禹又讀完一本《玉液還真集》,合上書頁後,揉著眉頭闌珊道:“這些道家典籍,講的是什麽我倒勉強清楚了五六分,隻是其中所述,玄之又玄,虛無縹緲。若要從其中摸索出個直通武功的吐納之術,真不知從何處去入手!”


    休息了片刻,終究是心裏麵對武功渴望占了上風,他再去那裝書的籠箱裏翻撿,卻看到一本不同的薄冊子露出一角。小心將之抽出來,隻看見這冊子表皮上手書著《演山補遺錄》。


    “演山?似乎是某個文人雅士的字或號……”


    趙禹的學問總達不到通達古今的程度,如李太白抑或白樂天這等自然一望便知,但著實想不起“演山”所指何人。


    “餘蒙聖上委以重任,收羅天下道門之書,校勘監雕,戰驚惶恐,批經閱籍,竟聊有所得,一家之言,記以載之。”


    開篇第一頁,便是這一段話。趙禹心念一轉,便猜到這冊子的來曆,同時記起,原來這演山便是前朝負責刊印《萬壽道藏》,人稱演山先生的黃裳。


    “修書本就是個浩大工程,尤其要從浩如煙海的道門書籍中一一勘校修正,雕刻成版。那演山先生要負責這事,必然已經熟讀諸多典籍。而我正愁這書山難攀,眼下得了前輩的心得體悟,這真是機緣巧合的好事情!”


    趙禹捧著那冊子喜出望外,靜下心仔細閱讀起來:“天之道,損有餘而補不足……”


    得了這本筆記後,趙禹日夜精讀揣摩,加之與《萬壽道藏》的本經相印證,竟真給他揣摩出一套行之有效的養氣法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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