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近年關,大都分外熱鬧,街道上人聲鼎沸,各色商販充斥。


    趙禹坐在馬車裏,聽到外間熱鬧聲音,早已經按捺不住,撩起車簾瞪大眼珠子往外看去。平日他囿在家中,縱是出門都有大人帶領,或是跟著父親去各色清談詩會,或是跟著姨娘去寺廟拜佛,甚少有機會去品味鬧市氣氛。這時候,看到什麽都覺新鮮,津津有味。


    街上以蒙古人與色目人居多,或騎高頭大馬,或是呼朋喚友,張揚過街,百無禁忌。偶有幾個漢民,卻多衣衫襤褸,佝僂著身子老鼠般快速溜過去。或有碰到蒙古貴人,動輒便是打罵,馬鞭抽起一片片破絮,告饒聲被充耳不聞,慘叫聲則引起陣陣哄笑。


    隻看了小半刻,趙禹心中的興奮便完全冷卻下來。他自幼生活在父親羽翼保護下,縱聽說一些蒙古人色目人虐待漢人的事情,總當做故事,難有深刻體會。及至親眼看到,他才知這些事無比真實且更淒慘萬倍,每日都在大都街頭、在大元疆土上演!原本這片土地的主人,被肆意淩辱,活得牲口一般低賤!


    趙禹手足冰涼,心卻更涼,手臂顫抖著放下去,想用車簾隔絕車廂外那悲慘世界。然而慘叫聲,求饒聲、哀哭聲不絕於耳,哪怕閉上眼,都看得見漢民麻木悲苦的表情!


    及至到了汝陽王府,趙禹的情緒才漸漸緩和過來,緊繃著臉雖然還是一副孩童模樣,眸子裏卻已經映下隻有成年人才會有的凝重。


    汝陽王察罕帖木兒是真正的宗室貴胄,遠非趙家那過期貨能比擬。他的府邸極為寬宏雄壯,一眼望去,大半個坊都被王府的高牆環繞其中!


    從側門進了王府,入眼便是金碧輝煌的建築,隻是趙禹心思還沉湎在方才感觸中,對此視而不見,隻跟在仆人身後,向王府深處行去。


    穿越了大半個王府,轉過一個假山後,竟出現一個不大不小的跑馬場!


    趙禹來到場邊還未站定便有一陣疾風迎麵襲來,他心下一驚,疾步後退,才看見一匹小馬駒正從側麵衝過去,馬上坐著一名身材飛揚的英氣少年,約莫十幾歲的年紀。


    那少年勒住馬韁,回轉身望著趙禹,馬鞭遙指喝道:“你是哪裏來的?怎會在我家中?”


    趙禹惱他方才無禮,眼珠一轉,將他視而不見。


    少年眉頭一挑,驅馬上前幾分,揚起馬鞭就要抽下來,卻聽遠處一聲嬌呼:“保保不要動粗,他是我請來的客人!”


    話音未落,一匹栗色小馬翩然而至,馬上女童穿著騎服,腳蹬馬靴,發絲打散了結成小辮,用一根銀色抹額綁起來,正是幾月前登趙府的汝陽王府小郡主。


    “原來是妹子的客人,你不答我話,可不要怪我剛才待你魯莽!”被喚作保保的少年對趙禹說了一聲,然後望向小郡主問道:“敏敏,這少年眼生的緊,你何時結識了他做朋友?”


    小郡主行過來,看看趙禹,然後望著自家兄長回答道:“你忘了數月前父王著我們兩個去拜那趙大人為師?他就是趙大人最小的兒子,名叫做趙禹。”


    “甚麽?你說他就是那個狂妄蠻子的兒子!”少年聞聽此言,放下的馬鞭再次舉起來,惱怒道:“小子,你老子狂妄瞧不起我汝陽王府。今日你來到我家,我須不讓你好過!”


    “保保!你又不聽我話了,我方才都說過他是我的朋友!你自去一邊玩耍,不要來礙著我們!”


    小郡主聲翠如黃鸝,那少年聽了卻很順從,訕訕笑一聲,瞪一眼趙禹才對小郡主說道:“妹子不要生氣,他既是你朋友我便放過他。我去不遠處,待會兒他若忤逆了你就大喊,我飛馬來將他踏成肉醬!”


    趙禹都是要強脾性,指著少年喝道:“你要將我踏成肉醬,我還要將你做成串燒哩!”


    少年還欲爭執,看到妹子又瞪來才嘿嘿笑一聲,撥馬去了遠處。


    “我兄長莽撞些,性子卻不壞,你不要介意。”小郡主翻身下馬,動作極是純熟。


    “你請我來做甚麽?”被少年一攪,趙禹的心情更壞,意興闌珊用腳尖碾著地上枯草根。


    小郡主笑起來銀鈴般歡快,瞪著烏溜溜眼珠子說道:“我送去的請帖,你可看了?”


    趙禹摸出那請帖揚在手中,說道:“老實說,進步的確很大,比我還要差許多。”


    “你這人,不會顧及人的臉麵?”小郡主惱著說了一聲,然後又說:“算啦,我都知道是實情,你說不說都不打緊。上次我回家,著實狠練了一段時間,隻是從一個月前就沒了進步的跡象。寫這個帖子還是幾百張裏挑了一張最順眼的送過去,不可能做得再好了。”


    趙禹聽到這其中隱情,才知這小丫頭爭勝之心尤甚於自己想象。他自幼讀書知理,雖然做不到外王內聖的境界,卻不妨礙他去教訓別人:“你這樣爭勇鬥勝不好,每個人都有自己擅長的事情,沒有事事都做到最好的道理。”


    “嘿,你這小子,年紀不大說話倒是迂氣!有上進心,才能將事做好。若事事都甘於人後,哪還能做得成什麽事!”小郡主對趙禹的話嗤之以鼻。


    趙禹也嘿嘿一笑,指著小郡主說道:“你聽不明白我的意思,我不會怪你。不妨和你明說了,將我做個目標本來就是你錯了,注定這一生都瞅不見勝過我的希望!”


    “好小子,真是狂妄!”


    小郡主頓足氣惱說了一聲,眸子一轉卻又笑逐顏開道:“上次我都與你講過,你從書法上勝過我,本就不算自己的本領。你祖父祖母,你父親兄長,都是聲名遠播的大書家,可以說合家上陣才勝過我,有什麽臉麵來自傲!隻有從旁的本領上勝過我,才算你自己真正本事!”


    她拍拍掌,一個仆人牽住一匹駿馬快速走過來。小郡主指著那馬,對趙禹點點頭,說道:“敢不敢比一比騎術?我不信你能勝過我!”


    趙禹看看那匹馬,足足比小郡主所乘的那匹栗色小馬駒大了一倍。而他人小身矮,且從來不曾練過騎術,如何能駕馭得住!


    隻是看那小丫頭一臉得意,仿佛在說“我就知你不敢答應”。他將心一橫,大聲道:“比就比,不能讓你個小女子心服口服,算什麽大丈夫!”


    “嘻,本來就是個毛娃子!”


    不理會小郡主的嘲諷,趙禹繃緊臉,小心翼翼靠向那駿馬。他隻有八歲年紀,雖然練習養氣法使得身材較同齡人健碩,但終究受年齡所限,須得踮起腳尖才能觸到馬首。隻是那馬在仆人手裏溫順得很,一俟趙禹靠近,便突然人立而起,尥起了蹶子。猝不及防,趙禹險些被馬蹄踢到,急忙抽身退下來,小臉已經駭得煞白。


    “成不成啊?”


    小郡主已經翻身上了她那小馬駒,轉過頭看見趙禹畏手畏腳的模樣,出言譏諷道:“不成就不要勉強,免得平白丟了性命。你們南人不擅騎,合該在我蒙古鐵騎兵鋒下丟了江山社稷!”


    聞聽此言,趙禹心中好似滾油中澆了一瓢冷水,登時沸騰起來。他抬起眼,冷冷瞥了小郡主一眼。


    小郡主正笑語盈盈,驟看見趙禹那冷冽眼神,禁不住打個寒戰,垂下頭低忖道:好可怕的眼神!片刻後她才覺自己氣弱有些丟臉,抬起頭想要找回場麵,卻看見趙禹已經躍上馬背。隻是那馬太不恭順,加上趙禹人小腿短,跨坐馬鞍腳掌卻無法踩上馬鐙,隻能雙手環抱住馬頸,卻岌岌可危,隨時都有跌落下來的危險。


    小郡主看他狀況危機,張口就欲喊人來幫手,隻是轉眼又想到方才趙禹那可怕眼神,心下忿忿道:方才那般凶惡,我偏不喊人來幫你,要你吃個大大苦頭!


    這一匹大宛良駒本就沒有完全馴服,平時還倒溫順,隻是一旦有人要騎乘它便發狂。本就是小郡主挑選出來要故意為難趙禹,這時又盼他在眼前出個大醜,以報方才那一眼之仇。不過她都不想趙禹出什麽意外,因此揮手喚來兩個健仆,隻待趙禹跌落下來那一刻,一個出手製馬,一個出手救人。


    趙禹緊緊箍住馬頸,隻覺得騰雲駕霧一般,五髒六腑都在翻騰,腦海裏卻一直響著小郡主方才譏諷“你們南人雲雲”。這時他心無旁念,隻想著製服這馬,不讓人真正笑話到眼前。


    隻是這馬力大無窮,又完全發起狂來,根本無法駕馭得住。反倒他自己幾次被甩下馬身,全靠胸膛裏一股狠勁又掙紮下來。待得那馬動作稍緩,趙禹咬緊牙關,從腰眼發力,畢身的力氣匯到胳膊上,用力揮起拳頭,重重搗在馬頸上,厲呼道:“孽畜還要發狂!”


    孩童的拳頭能有多重?


    然而這一拳卻似乎蘊含了龐大力道,拳頭揮出的一瞬趙禹隻覺得似乎積攢了許久的力氣全都有了一個宣泄處,一股腦湧動出來,尤其丹田中隨著這一拳揮出竟已空空如也!


    看似可笑的一拳竟然直接將這馬身打得傾斜起來,趔趄著斜衝了數丈遠才稍稍站定。隻是那大宛良駒晃著腦袋仿佛喝醉了一般,哪還有一絲方才發狂的模樣!


    小郡主看到這一幕,眼眸頓時驚詫地瞪大起來,就連馬鞭都跌落到地上:“這小子!他……他……”


    揮出這一拳,趙禹的腦袋都變得昏昏沉沉,根本沒心思去計較方才一拳造成了什麽後果。他強忍疲意,握緊了韁繩,學著小郡主模樣,驅著馬匹左近踱了片刻。這駿馬如臂使指,恭順非常,再也沒了一絲狂態。


    這時,趙禹才放下心來,行到小郡主身邊,望著她說道:“來吧,絕個勝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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