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純說道:“先祖歸隱田園時,曾告誡子孫,李家後代當耕讀傳家。習武鬥勇,不拘怎樣小心,都會憑生許多事端,不是家世傳承之道。隻是天下大亂之勢已成,曆代家主雖然有心向文,終究還是舍棄不下這門武藝,亂世中求個自保。”


    “匹夫無罪,懷璧其罪。我李家飛刀雖然不是什麽高深武學,卻還引來諸多覬覦。世事艱難,著實難以預料。我不是敝帚自珍之人,卻也不想將家傳武藝傳給心術不正之人,免得敗壞了祖先名譽。趙兄弟幫我家渡過難關,幾日相處下來,我都知你品性純良,不是挾恩圖報之人。這番我做了決定,還望你不要推辭。”


    趙禹聽李純講的這般凝重,麵皮禁不住發燙起來。他還真就存了挾恩圖報的心思,自告奮勇幫李家渡過難關,也想這樣一來再請教飛刀絕技就氣壯許多。


    他看著李純凝重的表情,連忙表示道:“李莊主這般說,趙禹倍感慚愧。若能學到你家飛刀絕技,我萬分欣喜,並向你保證,絕不用其為非作歹!”


    李純要傳授趙禹飛刀絕技,其實也並非他口中所講那般大義凜然,都存了一些小心思。他李家雖然標榜耕讀傳家,但耕是耕了,讀卻還差了許多。


    天下久亂,民眾皆喜慕勇力而不習文事。李純洞察世情,知道天下大勢絕不會一直紛亂下去,雖然還看不到希望在何方,但盛世總會來臨。李家於文事一途終究無甚底蘊,而趙禹卻是號稱元人冠冕的趙孟頫嫡孫,年紀雖小但卻家傳淵博。恰好李純長子李慕文又喜好文事,若能得趙禹傳授一些真髓,李家將受用不盡。為後世子孫計,他甘願拿出家傳絕技,都是想趙禹能認真教授李慕文。


    存了這個念頭,李純教趙禹飛刀絕技倒也用心,絕無藏私。


    天下武功,唯快不破!


    李家飛刀絕技數百年的傳承,在“快”之一字,可以說是達到登峰造極!李成儒內力遠遠弱過趙禹,但他發出的飛刀,趙禹卻根本閃避不開!


    李純半生浸**,手中飛刀更加不凡。趙禹曾見其演示飛刀絕技,隻見他手中五柄飛刀,次第發出,一刀快過一刀,卻是整齊如一命中目標,隻聽到噗一聲輕響,五柄飛刀一齊沒入廊柱中,隻見得五個幽深黑洞!如此精妙控力手段,著實令人瞠目結舌。


    趙禹在一邊看得暗暗咂舌,心道那日在東平府若是李純出手,自己兩條手臂隻怕要保不住了!


    自此,他加倍用心學習飛刀絕技,進步神速,且往往能舉一反三。武學之上天賦之高,令李純都讚不絕口。


    學習李家飛刀絕技的同時,趙禹又受許多啟發。早前他已認識到武功根本在與內力,武技招式卻是表象。內力高了,不拘怎樣招式施展出來都威力無窮。不過李家飛刀卻隱隱有些兆頭要打破這一常識,李成儒與自己那一戰便是個證明。


    這般思索下來,趙禹才認識到,武學一途博大精深,不論招式還是內力,隻要有一項精研到極致,便可稱為一代宗師。到了那等境界,再爭論到底孰強孰弱,已經沒有了意義。飛刀是矛,內功為盾,矛盾之爭數千年來也難有定論。


    不過趙禹不拘哪樣都還遠遠未到登峰造極的境界,倒不介懷於矛盾之爭。不過這番思索倒給他的養氣法又添一個新思路。


    黃裳筆記中開篇第一句講“天之道,損有餘而補不足”,這句引自道德經的話的確微言大義。可是當時趙禹讀來,隻見到後半句,卻忽略了前半句。這時候琢磨起來,才覺得用之武學有些不妥。


    天地之大,元氣充盈,大有底蘊去損有餘補不足。而人卻不然,終究不及天地那般廣闊,若強將這天地至理用於己身,最終隻能取個中庸之道,落了下乘,將本來的長處抹殺掉。這般看來,武功修煉,隻能補而不能損!但又何處補來?


    這個問題,已經超出了趙禹所理解的範疇,就連黃裳筆記中都未提及。這也讓趙禹認識到,自家練習的養氣法雖然精妙,終究還未臻至大成。不過他也不心急,往後還有大把歲月足夠他去補足。


    認真學習飛刀絕技的同時,趙禹也領會到李純的心意,對傾慕書法的李慕文教導格外用心。


    李慕文人倒勤勉,問題在於啟蒙功夫就做差了,雖然許多年來筆耕不輟,書法上卻徒得個外殼難觸到神髓,就如人被抽去骨骼,失了最重要的風骨,不論怎樣苦練卻難有成就。


    這問題說大也大,說小也小,隻在於李慕文年歲已經大了,思想成熟,一時間難以扭轉過來。趙禹也不強令他修改錯誤,先不傳他起勢用筆的竅門,卻讓他每日拿起筆來在紙上肆意塗抹,不求形意。


    李慕文這時已經將趙禹奉若神明,對他的吩咐言聽計從,都不計較內中是否有深意。說來也奇,這般肆意塗鴉幾日,他的心思竟漸漸靈活起來,原本讀書日久養成的呆迂氣竟都消散許多。


    這時候,趙禹才開始正式教李慕文書法。李慕文卻不知書道易放難收的道理,再學得字來,以往經驗手法竟變得陌生許多,寫出的字如孩童塗鴉,慘不忍睹。


    那李成儒最近都安分,老實呆在家中,有時也湊到趙禹麵前聽他講一講書法之道。這李成儒見到兄長學書幾日,字跡竟變得醜陋不堪,忍不住道:“大哥以前寫字那般周正,比西街代人寫書信的王鐵筆寫的都要漂亮許多。學得幾日來,怎麽寫起來比我的字都還難看了?”


    李純叱道休得胡說,不過他心中都有一樣疑惑,隻是不好開口詢問趙禹。


    反倒李慕文這段時間學下來深有體會,說道:“你們哪裏知道,師傅這是在教我破而後立。將我過往迂腐僵硬的經驗全都打破,眼下我雖還不成,卻能看到眼前一條康莊大道,前景光明!”


    山東水患雖然稍稍遏製,但因錯過農時,災情越發嚴重。數以十萬計百姓流離失所,背井離鄉。隻是天下大亂之勢已成,又有何處能容得他們覓到生機。


    李家莊耕隱於世,卻並非超然世外,也多多少少收到影響。田野間,瓦舍下漸漸出現流民身影。


    身處俗世中,超然物外獨善其身都是奢望。李家莊左近田莊地裏種下的莊稼方冒出青色,便被災民拔去充饑。當地民眾與災民衝突幾次後,尋上莊來求李純仲裁一番。對此李純也沒有太好主意,保得鄉眾利益,卻又難免會掐斷災民活路,實在為難。


    趙禹勤練武功的同時,都仔細觀望李純要如何去應對。這都是他遊曆天下想要學到的東西,驅除韃虜並非一句熱血口號那麽簡單,落到實處除了奮勇廝殺,百姓生機同樣重要。若天下民眾都斷了活路,縱搶回神州大地又有何用?


    損失已經造成,再計較已無意義。李純聯係左近幾名鄉紳,組織起鄉勇隊巡視田野,並分發鐵具讓災民開墾出荒地來,種上許多收獲得快的作物,並將災民引到梁山泊左近,狩獵打漁,貼補食用。雖然這樣來仍不能遏製災情,但卻給了人一個活命希望和機會。


    前朝時這般重大災情,朝廷都會以工賑災。隻是元廷眼下爭權奪勢得厲害,又苦於遼東金人之亂,原本該當官府的責任,這時節都轉嫁到鄉野有公望的鄉紳身上。趙禹在一邊看李純殫精竭慮籌劃對策,才知人要掙紮活下去這般不容易。


    這一日,李家莊來了幾名訪客,言明要拜訪李純。李純將幾人請入院中,於亭中談論許久。


    趙禹正教導李慕文一上午的書法,走過來卻遠遠看見李純揮掌劈斷石桌一角,然後那幾名訪客便麵色難堪的離開了。


    趙禹心下好奇,走到李純身邊問道:“李莊主,可是惡客臨門?”


    李純麵帶倦色,驀地歎息一聲然後請趙禹坐到他對麵,問道:“當日梁山上聽趙兄弟評論宋江等是非,大受啟發。不知你對故宋時摩尼教首方臘又如何評判?”


    趙禹未料到李純突發此問,愣了片刻後,認真思忖起來。他以驅除韃虜為己任,對於前朝得失自然多有思量。與宋江等大寇相比,方臘之禍要勢大得多,東南半壁成燎原之勢。史載方臘以摩尼教義聚眾數萬,席卷東南,雖有花石綱為禍東南之故,然而方臘本人亦不容小覷。


    趙禹娓娓講出自己觀點,雖然言中未點明,但對方臘評價之高卻遠超宋江。


    李純聽了,不住點頭,直到趙禹收聲後,才又問道:“趙兄弟對江湖事又知道多少?”


    趙禹搖搖頭,他遊曆不到半載,所見識到的江湖不過區區一隅,難窺全貌。


    李純說道:“江湖上有一大派,這一派人行事乖張不可理喻,因此被稱之為魔教。而他們自己則信奉明尊教義,自稱為明教……”


    趙禹麵露疑惑,不知李純為何提起此事,隨即便又聽李純說道:“明教徒克己律人,言入教者皆兄弟姊妹,一人有難八方援手。所以,雖然在江湖上名聲雖差,但鄉野間信徒卻頗多。”


    “這不就是摩尼教?”到此時,趙禹才聽得幾分端倪出來。


    李純點點頭,說道:“方才來那幾人便是袁州明教彌勒宗周子旺的餘部,周子旺兵敗身死後他們來邀請我於東平府起事。”


    這等要緊事,趙禹一時間都無主張,疾聲問道:“李莊主如何回答他們?”


    李純苦笑搖頭道:“明教都算得奇葩一朵,宋時反宋,元時反元,誓要除盡世間汙穢,迎接明尊降臨無垢世界,其情可憫,其誌可嘉。若年輕二十年,說不定我都被蠱惑去,隻是年紀大了越發求穩。況且山東一地災患連連,民生已到最艱難時刻。這時節,民族大義也罷,明尊降世也罷,都不及吃飯活命事大,委實經不起動蕩了。”


    趙禹點頭認可了李純的說法,心中卻記下了“明教”這個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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