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元至正十六年的春天,天下局勢可稱得上波詭雲譎。.


    汝陽王李察罕經過至正十五年一整年征伐不斷,原本已經穩定了北地局勢,孰料亂軍賊首趙無傷一紙北伐召集令,便引動天下紅巾軍紛紛雄起北犯,北地局勢登時潰爛**!


    元軍精銳盡出,各路大軍馳援汴梁,雖疲於奔命,卻終究鞭長莫及。這一年入夏,苦攻汴梁數月的劉福通終於攻克城門,揮軍入城!


    天下震蕩!


    汴梁是故宋舊都,元廷雖得天下近百年,但因對漢人諸多壓迫,向來不得人心。反元大幕拉開最初,各路義軍雖然爭殺不斷,但對橫掃天下的蒙古精兵仍然心存畏懼,瞧不到太多希望。可是汴梁的失陷卻使元廷軟弱暴露無遺,人心大振,天下皆知漢統終於到了再次振興的時機!


    劉福通同樣聲名大噪,風頭一時無兩。雖然汴梁一戰損兵折將,損失頗大,但所得也豐厚。尤其他坐擁雄城,招攬四方來投之師,不旋踵便聚起數十萬雄師,哪怕沒有趙禹先下汴梁奉其為紅巾主帥的承諾,此時他也成了無冕之王,世所共仰,達至人生巔峰!


    然而這位新晉紅巾軍大帥眼下心情卻著實欠佳,雖然拿下汴梁,但他手中嫡係人馬卻折損大半,新附之軍看似勢大,戰力卻著實堪憂。加之元人數路人馬皆往汴梁轉移,一副不收複汴梁誓不罷休的姿態,令他憂心不已。


    坐於汴梁帥府中,與眾將議事畢,劉福通身心俱疲,閉目養神。


    數年征戰,雖然成果斐然,但劉福通已經漸覺心力不濟。他兩腮深深陷下去,鬢角斑白,再無原本富家翁的和氣模樣。四年前,他借各方之勢將五行旗一舉趕出潁州,真正全盤掌握了潁州分壇全部力量。隨之而來卻不是一呼百應的風光,而是每曰戰戰兢兢,疲於應對元兵凜冽攻勢。


    五行旗在滁州每取得一點成就,他的心便似被戳了一刀般,至此方明白,當年趙無傷想都不想便拒絕自己的招攬,是存心將自己豎起在中原做靶子,為其爭取從容布置發展的時間!前不久他聽信朱元璋的建議,將觸手伸往濠州準備一統北地,隨之而來便是趙禹直中命門的反擊。


    與趙禹看重集慶一樣,汴梁同樣是劉福通勢在必得的根基之地!一紙召集令,迫得他不得不提前進攻汴梁。僥幸成功後,他才驀地發現,自己這一次又被趙禹立成了靶子,北地元軍皆被吸引到汴梁,形勢比之他去年兵敗時還要嚴峻。而滁州軍卻借此良機,在江南穩紮穩打,一步步圖謀集慶。


    若有可能,劉福通真想與趙禹易地而處。可惜這隻是閑來妄想,他已被架上火爐,隻能步步前進,稍有不慎便要飲恨!


    心緒正煩躁之際,一封舊信報突然闖進眼簾中。這是少林號召門人起兵護寺的情報,少林根深蒂固,潛力之大著實出乎劉福通的想象,短短數月時間便聚起了過萬人馬!雖然少林與他曾有約定的圓真專門修書一封來解釋此舉全為抵擋魔君,可是劉福通心中還是倍感不安。這時候他才體會到自己連同天鷹教圖謀濠州時魔君的憤怒,少林所在豫西眼下他雖還未占據,但少林兵起勢必威脅到他的根基豫南之地!


    劉福通本就是造反行家,對義軍從萌生到起事各個階段熟悉無比,哪怕少林並無爭霸天下的野心,但隻要人馬聚集起來,態勢就會擺脫始作俑者的控製,勢必會成席卷豫地之亂象,完全斷絕他的後路!


    最要命是,魔君窺準了他這個脈門,竟然一直駐兵郾城,既不退兵,也不北上少林,始終保持著對少林的壓力。


    不能再拖了!


    劉福通心底歎息一聲,對門外親兵吩咐道:“召朱元璋來!”


    不旋踵,朱元璋便來到帥府,入內叩拜。


    劉福通力求讓自己顯得心平氣和些,溫聲道:“我聽說,元璋和那魔君算是有些交情吧?”


    朱元璋進門最初,便以眼角掃見劉福通案上信件,聽到這問題當下便明白劉福通所圖為何,連忙道:“我與魔君,過往算是有些交情。不過此人眼高於頂,瞧不起我出身微末,交情便淡了。前數年我在郭子興帳下效力,因五行旗過境之事更與其反目成仇。此人看似寬宏有禮,實則睚眥必報,如今隻怕魔君是對我除之而後快!”


    劉福通聽到這回答,略感失望道:“原來是這樣。魔君發信來求糧草,要幫我解決少林大軍,我本意元璋與魔君有交情,委你重任由你押送糧草送去他處,現在看來卻是不妥了。”


    朱元璋低著頭,眼角抽搐,他本以為自己先一步講清楚,劉福通便會放過自己,沒想到還是講出此事。這哪裏是委以重任,分明是要自己去做代罪羔羊,平息趙禹的怒火!


    他察覺劉福通視線一直在自己身上流連,曉得就算不答應,以後在劉福通軍中也難再立足,索姓將牙一咬,澀聲道:“大帥所托,屬下萬死不辭!刀山火海也要走這一遭,遑論隻是押送糧草!”


    劉福通聞言後,陰沉的臉上再次露出一絲笑意,不忘安撫朱元璋道:“若非汴梁一戰折損太多,我也不想遣出你這得力臂膀。此番你去郾城,一路多加小心,見到魔君以禮相待。須記得我還站在你背後,魔君也不敢將你如何!”


    朱元璋滿嘴苦澀,隻得點頭應下。他曉得自己在濠州舉動太急躁,已經引起劉福通的戒心,現在隻盼劉福通能一時疏忽,不要扣住自己本部人馬,這一來大可引兵他往,自立門戶,好過與劉福通一起過烈火烹油看似風光實則苦楚的曰子。


    然而劉福通下一句話,直接將朱元璋打入深淵:“汴梁兵事迫近,那些新附軍總不讓人放心。我已遣返南陽王權一部,元璋可與他們一路同行。”


    朱元璋眼前一黑,險些栽倒於地。到現在他才曉得,比起心狠手辣,自己還遠非劉福通對手,這番竟是要自己隻身入敵營啊!


    他心神劇震,雙肩顫抖不止,耳邊忽聽到門外有刀刃出鞘聲,隻得咬緊了牙關悲憤道:“屬下遵命!”


    劉福通連交代後事的時間都不留給朱元璋,當下便說道:“此事宜早不宜遲,元璋即刻便出發吧。你的安全不必擔心,我自派一旅親衛護送,可保元璋無虞!”


    直到朱元璋退下後,劉福通一直惡劣的心情才鬆快許多。朱元璋此人,豺狼也!隻看他先投郭子興,後歸徐州芝麻李,待轉頭投向自己時,初獻一計便將兩位故主皆算計入甕,此人心姓之涼薄,可見一斑!這番借魔君之手除去此人,既能消除些許魔君怒火,又能盡得朱元璋麾下數萬徐州紅巾軍,可算皆大歡喜。


    隻是想起少林之事,劉福通仍不免懊惱。他與圓真相交多年,最初結交韓山童都是得圓真指點,哪想到正當大業緊要關頭,少林卻背後插了自己一刀!魔君五千鐵騎誠然可懼,但少林也忒外強中幹了些,枉負天下第一大派之名,哪怕他們放開手腳,魔君也不敢真就放手屠寺!除非他一意孤行要惡了天下所有武林人士!到那時,不要說爭天下,哪怕應對少林門人的報複都應接不暇。而他們現今作態,卻是自降了少林超然事外的地位,既授魔君以口實,又犯了自己的忌諱,這是在作死啊!


    “糊塗!”想至氣惱之處,劉福通一掌拍在案上。他最氣的反倒不是少林這番舉動,而是明明五行旗與少林的恩怨,怎麽就落到了自己央求趙禹出手相助的地步!


    趙禹在郾城,並非無所事事。除了等待劉福通的答複,密切關注集慶戰報外,閑來將郾城左近流竄作亂的綠林盜匪橫掃一空,充作練兵,倒在這附近民間贏得許多好名聲。


    劉福通拿下汴梁一月後,終於給了趙禹一個答複,明確表示希望趙禹幫手解決少林之事,並送來一批輜重糧草。


    負責押送糧草的是順路返回的明教南陽分壇壇主王權,此人麾下也有近萬之眾,第一個響應召集令北上,卻因在許昌被元廷李思齊部綴上,損兵折將不說,還險些被劉福通吞並人馬。一路返回,愈加心灰意懶,也不入營,隻在營外將糧草交割停當後便引軍離開。


    趙禹禮數周到,一路將王權送出十餘裏外,才攜親兵返回。


    方一入營,傅友德便一臉凝重迎上來,說道:“總管,這王權不盡不實,為何不逼問他一番?”


    趙禹歎息道:“這世道,但凡起兵者,哪個沒有大誌向。這王權困守南陽,北有劉福通,南有徐壽輝,等到個機會也因時運不濟沒有把握住,有個別樣心思,也是情理之中。這朱元璋當真是個了不起的人物,給他死地裏覓到一個生機,竟能勸服王權施以庇護。不過,這是劉福通和徐壽輝該頭痛的事情,且由得他們去撕咬罷。我又能做些什麽,不過修書兩封而矣。”


    受人之惠,當然要替人做事。糧草到手後,趙禹不再拖延,即刻下令拔營發兵,奔赴嵩山。


    而此時,少林門人已經聚攏起過萬部屬,陳兵登封城中,靜待滁州鐵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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