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各路義軍中,自以張士誠最為富碩。


    張氏以鹽梟起事,雄踞蘇鬆之間,大江兩岸魚米之鄉盡歸其所有。蘇州城之富足,不要說劉福通、徐壽輝抑或方國珍的領地,便連魔君趙無傷經營數年的滁州城,都遠遠不及。


    如此富足之地,張士誠又能克己律人,與民不擾,民眾得以休養生息,短短數年之間,此地便營造出一個太平興盛的局麵。倉廩實而知禮節,如今的蘇州城可算得天下僅有能夠講得通道理的地方。如此正統開明的局麵,令得許多江南有識之士都將張士誠視作可光複漢統的英明仁厚之主,因此張士誠很是招攬到一批江南士林中真正有才能的飽學之士。而張士誠對這些人也看重得很,一副禮賢下士的作派,最能收攏人心。


    若說此地有什麽缺憾,那便是文治有餘,武勇不足。張士誠麾下儒生謀士眾多,真正得用將帥之才卻少,自高郵大敗元廷三十萬大軍之後,武功之上少有建樹,數次挫敗於楊完者苗軍兵鋒下,便連實力遠遜的方國珍都不時率兵寇邊,屢屢得手令人不勝其煩。


    蘇州城正中央富麗堂皇的吳王宮,現今已經更名為太尉府,可算得張士誠的得意手筆之一。按照那些儒生的說法,這一座宮殿眾多殿堂屋舍布局上應周天紫薇星數,便與秦漢時阿房宮、未央殿也無差別,最能聚攏王興之氣。長居此宮中,自是皇氣加身,奉天承運,否極泰來,可為至尊。


    若是換做以前張士誠聽到這論調,必會嗤之以鼻,從來帝王隻是打拚出來,卻未聽說過是住個好風水房子住出來的。不過與那些飽學之士坐而論道久了,張士誠眼界大開之餘,想法較之先前又有許多不同,也漸漸相信了這個說法。帝王將相自有其獨特命數,若人人都可做得,又有什麽稀罕。


    而且這宮殿落成之後,張士誠當真也獲益良多。首先是韃子朝廷派來的江南道的主管達識帖睦邇與楊完者之間互有爭執,苗軍不敢再肆無忌憚為難自己,令得張士誠有喘息之機。而後投降韃子朝廷後,更獲封為漢人難以企及的太尉高位。


    雖然投靠韃子之舉令得麾下跟隨多年的老兄弟心生誤解,但正如他兄弟張士德所言,蒙古人曾有席卷天下之勢,這般強大的對手,必須得有非常手段才能戰勝之。投靠韃子不過一時權宜之計,也沒什麽可大驚小怪的。待自己積攢到足夠多的實力,放眼天下,還有哪個會是對手?


    況且,投靠韃子之後,張士誠也頗有如魚得水之感。一方麵與韃子江南大營一起牽製住魔君趙無傷,令其不能拿下集慶。另一方麵,在韃子朝廷默許之下,出兵山東,掃蕩劉福通的殘餘力量,至於打下的城池土地,自然收入自己囊中。就連積怨頗深的方國珍,也在韃子朝廷嚴令約束之下,不敢再妄動幹戈。


    如此種種算來,投靠韃子朝廷,當真是利大於弊。


    將前來拜會的達識帖睦邇送走之後,張士誠靠在軟榻上,享受著美貌婢女無微不至的按摩,張士誠身心俱覺舒爽無比。養尊處優數年,他的身體早已經不似前幾年那般硬朗了,尤其統率麾下文武,打理一地民生種種,心力漸覺力不從心。


    達識帖睦邇最近多番前來拜會,皆是希望張士誠能夠與他合作,一舉除掉楊完者。老實說,張士誠對這提議也是心動不已。他與楊完者之間積怨頗深,遠非一般仇隙,若有機會,彼此都恨不能置對方於死地。之所以一直沒有點頭答應,張士誠半是在拿捏身份,半是在思考自己如何能在當中篡取最大利益。


    張士誠與達識帖睦邇早有勾連,也真因此人的說項,才決心投靠韃子。不過他卻明白,達識帖睦邇有此念頭,卻非本身立場與自己一致,而是韃子內部的權力鬥爭。楊完者囂張跋扈,已經令得許多蒙古貴人心生不滿,另一方麵,卻也有許多當權者對其甚為倚重。張士誠須得慎之又慎,若是妄動,隻怕白白被達識帖睦邇利用一番,還半點利益都得不到,反倒因此惡了韃子,得不償失。


    而且,楊完者的境況也令張士誠心生警惕。此人雖是苗蠻,但對韃子朝廷可算是忠心耿耿,這樣一個忠心鷹犬,可說是指哪打哪,卻隻因為態度有些驕橫,便令一些韃子貴人直欲除之而後快。張士誠益發認識到,韃子朝廷絕非一個可以相信且長期依靠的對象,若實力積攢足夠了,還是及早自立才是正理。


    正皺眉思忖之際,突然有親兵來報道葉德新求見。張士誠直起身來道:“快快有請葉先生!”


    葉德新是張士誠麾下一個甚得看重的謀士,不止足智多謀學問精深,本身的武功造詣也高強,乃是出身華山名門的高徒,哪怕在張士誠眾多謀士之中,都是鶴立雞群的傲然之輩。


    不多時,在親兵的帶領下,一名中年文士走進了大殿中,遠遠便對張士誠下拜道:“臣葉德新拜見大王。”


    聽到這話,張士誠臉上顯出幾分滿意之色。他投靠韃子之後,已經去了尊號,並數次公開嗬斥臣子們不得再稱自己為王,許多人從善如流改了稱謂,隻有這葉德新依舊故我,張士誠麵上雖然不悅,心中卻甚是欣慰,直道果然板蕩識忠臣,這葉德新當真是對自己忠心耿耿!


    張士誠疾行數步,扶起葉德新,臉上帶著頗為親近的嗔意,說道:“我早與葉先生講過,咱們雖是君臣,私下裏相處隻要朋友相稱便好。葉先生卻總是忘了。”


    葉德新正色道:“禮不可廢,大王雖然看重臣下,臣下卻不能恃寵而驕,否則便亂了法度!”


    “你啊你,要我說你什麽好!”


    張士誠笑斥一聲,也不再糾結此節,轉問道:“葉先生神色凝重,可是有什麽事情要匯報?”


    葉德新點點頭,從懷中掏出一封火漆已經被打開的信件,說道:“這是蘇州城裏傳來的一個消息,我覺得事有蹊蹺,便來呈上大王。”


    人力有盡,蘇州城軍政事宜繁雜,張士誠無法事無巨細皆盡數過問,因此早將大權分給下屬得用的謀士。這些謀士也都盡心盡力,少有讓張士誠煩心的事情。聽到葉德新這般說,張士誠神色也變得凝重起來,伸手接過這封標記十萬火急的信件。


    將信看過一遍後,張士誠臉色陡然一變,複又仔細看了一遍,斟字酌句,確信自己並未看錯,才抬起頭來,一臉凝重道:“竟有此事?真是令人匪夷所思,倚天屠龍,原來是這般的倚天屠龍!以往聽到這刀劍名頭,心中總不以為然,如今總算茅塞頓開!”


    他又抬頭望著葉德新,急聲問道:“這消息可確認過?究竟有幾分真假?是了,葉先生你正是華山派出身,信中所講這位白少俠,你可識得?”


    葉德新神色凝重道:“倚天屠龍的消息,我並不能確定其真假,家師神機子鮮於先生也從未提及。不過這位白少俠,我卻能斷定他是假的!我師伯白垣,多年前已經死在魔教手中,他膝下隻有一子名為白河愁,至於這位白少俠,我卻是聞所未聞。”


    張士誠聽到這回答,臉上熱切消退一些,怒聲道:“揚州城這些人吃屎的不成!道聽途說的內容,連對方身份都不確定便敢報來,著實該罰!”


    “大王且先看看那落款,隻怕揚州城裏的袍澤們也是身不由己。”葉德新提醒道。


    得了提醒,張士誠才看清楚方才忽略的落款,臉色頓時變得陰鬱起來,忿忿道:“健康這孩子真是糊塗!揚州城暗線安插不易,他怎麽能這樣擅自動用!待他回來,我一定要重重責罰他!”


    葉德新皺眉道:“大王,臣下仍要舊事重提。元總舵主懵懂輕信,若不加限製,終究是一隱患!”


    聽到這話,張士誠沉默半晌,才喟然歎道:“我幼時家貧,多虧了元廣波總舵主提攜,才有現今這樣的風光日子。總舵主死在金毛獅王謝遜手中,我恨不能為他報仇,如今留下這一點血脈子嗣,我怎忍苛待於他。況且,幫中許多老兄弟都在瞧著,我若處事差了,旁人隻會以為我是一個恩將仇報的小人。這件事,以後不要再提了!”


    見張士誠態度堅決,葉德新心中暗歎一聲,對張士誠不合時宜的愛惜羽毛頗為不以為然,卻也不便再提此事。他又皺眉道:“不獨此事,現在揚州方向有許多不同尋常之處。楊完者率兵圍住揚州城,我幾次派人查探,都被打退回來,似乎城中已經發生了咱們預料之外的事情。而總舵主現在正在揚州,我心中著實擔心……”


    張士誠聽到這話,神色變幻幾番,他沉吟良久,突然揚了揚手中信件,沉聲道:“葉先生,你覺得這兩者之間有沒有關聯?”


    葉德新點點頭,說道:“我也有過這方麵的考量,隻是要將這兩件事聯係起來,卻總有些不得要領的感覺。”


    張士誠眼中閃爍著精芒,心中仔細權衡起來,他雖信用葉德新等一幹謀士,不過也並非放手不理全無主張。這些消息匯總起來,隱隱約約已經覺出似乎將有大事發生。他捧著那封信件仔細閱讀了良久,眉頭緊緊鎖住,沉吟道:“似乎這是西麵破局的手段……”


    聽到這話,葉德新下意識往西方瞧瞧,隻看到一片富麗堂皇的琉璃瓦宮牆,正疑惑不解,心中驟然閃過靈光,顫聲道:“大王的意思是……”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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