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七章


    攪局


    朝議突然中斷,宰執大臣被命退出禁中。徐衛那裏到底怎麽了,無從知曉,但從官家憤怒的態度來看,事情肯定小不了。急於『摸』清情況,好在朝堂上有所發揮的宰執們,紛紛派人前往牟駝岡,希望徐衛能多少透點口風,以免他們在朝堂上說錯了話,站錯了位。


    可他們的人趕往靖綏營時,赫然發現,這裏已經被管製起來。殿前司都指揮使王太尉的人把守住各個通道,管你是宰相樞相,一概不許通過。殿帥王太尉,名宗楚,雖是個武臣,但即便身為文官之首的宰相們見著他也是客客氣氣。因為此人乃當今天子的親娘舅,官家一登基,他自然也跟著顯貴起來。對於官家如此神速的行動,大臣們碰了一鼻子灰,隻能在東京安等消息。


    靖綏營主營大寨,一處軍帳外,徐衛率王彥張慶兩位副指揮使,陪同數人正查看身停在地上的幾具屍首。一人年近五旬,穿紫『色』公服,表示其級別不低。尤其是腰上係著一條繡有球形花紋的金帶,較之徐衛所束二十兩禦仙花帶還厚,更彰顯此人身份的特殊。這種腰帶名為“金笏頭帶”,重二十五兩,隻賜給“二府”文臣。中書省因在禁中,親近皇帝,又是宰相日常辦公之所,號為“『政府』”。樞密院掌全**務,且有發兵之權,號為“樞府”。政樞二府對掌文武大權,互相牽製。


    此人姓耿,名南仲,神宗元豐五年進士。這個人可以稱得上趙桓絕對的親信。他做過太子詹事,在東宮整整十年。趙桓即位,他自然也雞犬升天。現任門下侍郎,隻因他進東宮以前,做過廣南東路提刑官,熟知刑獄之事,這才被派來調查。望著地上停放的六具屍首,身後眾官都掩麵『色』變,而耿南仲一張橘子皮似的臉上卻沒有絲毫表情。蹲下身去,仔細察看幾具屍體。有刀傷,箭傷,甚至鈍器擊中頭部而亡者,觸目驚心。


    身後佐官都勸他,這玩意晦氣,相公身為執宰之臣,理當遠避。耿南仲卻不為所動,伸手擠壓著“周四”屍體上那道傷口。徐衛等未覺有異,王彥卻變了臉『色』,這回遇上行家了。


    “這道傷口是何種器械所致?”半晌之後,耿南仲起身擦著手問道。這人說話很有意思,幾乎是從鼻子裏哼出來的。


    王彥朝徐衛望了一眼,回答道:“或是暗器所為。”


    “暗器!”耿南仲突然提高音量,驚動身後佐官。“誰放的暗青子有這般準頭?直接打在喉頭上?”話說到這,一雙看似渾濁的眼睛緊緊盯著王彥。“除非,這人是站著讓你們打死的!”


    王彥雖慌,卻不至於『亂』了陣腳,向周四屍身望了一眼,說道:“軍中不乏身懷絕技者,想是……”


    “想是?你一句‘想是’就能蒙混過去?本相且問你,此人是誰所殺?”耿南仲步步進『逼』,就連隨他同來的佐官們也覺詫異,耿相這是在作甚?怎麽為難起徐九的人來?有一官拜左司諫之人,與徐紹交厚,有心維護徐九,正想勸說耿南仲不必如此。話剛出口,便被他喝止,嚴令不得多言。


    王彥感覺不妙,略一思索,無奈道:“鬥殺賊人者,乃我部第七都士卒。”


    “好,去,把當日參加圍捕的軍官和士卒都叫來,本相要一一問話。”耿南仲將雙手背在後麵,仰首向天冷哼道。


    王彥眉頭微皺,瞧向徐衛時,見他點頭,遂下令道:“來人,讓第七都李貫速速趕來。”


    等了一陣,眾官都不說話,耿南仲是天子親信,寧願得罪正當權的李綱等人,也別得罪他。李貫帶著十數名士卒趕來,見現場身著官袍者不少,望著徐衛,便想行禮。後者卻搶在前頭:“這位是門下侍郎耿相,有話問你,你可要好生回答。”


    耿南仲聽到這話,側首盯了徐衛一眼,再瞧向李貫,見其形容猥瑣,先就不喜,語氣極為鄙夷地問道:“本相問你,此人是誰所殺?”


    “乃卑職親手所殺。”李貫回答道。


    “用的什麽兵器?”耿南仲一副審問犯人的口吻,讓靖綏營軍官們很是不快。


    “袖箭。”李貫似乎也被這種審問搞得有些不知所措了。


    聽到這話,耿南仲眉『毛』胡子皺起一團,哼道:“這鄉勇營到底是鄉勇營,什麽三教九流的都招進來。我且問你,你那袖箭是長了眼睛,專打咽喉?還是這人本就沒動,站著讓你打死?”徐衛聽到這裏,心中已經雪亮。這位不是來調查,純粹是來攪局的。可他這是出於什麽目的?


    “自金軍南侵,他便力主議和,割讓三鎮。”正不解時,旁邊那位先前想替他說話的長官小聲提醒道。原來如此!這件事情一旦被證實,那宋金之間除了開戰沒有第二條路可走。這自然違背了主和派大臣們的主張,所以,耿南仲借調查之名,行攪局之實。可他難道沒有想過,即便沒有此次事件,宋金順利達到議和,可女真人會因為得到河間中山兩府而罷手麽?而且,如果女真人的野心僅僅是兩府之地和一些錢財,又何必派人刺探東京防務?這些人能做到執宰大臣的位置,不說才幹,見識總該有吧?這麽顯而易見的事情都看不明白?這大宋王朝都是些什麽貨『色』在當政?


    其實,倒不是耿南仲等主和派大臣腦子裏裝了糨糊。隻因為他們首先便是畏戰,鐵了心認為宋軍幹不過金軍,打起來必敗無疑。其次,這些人心存僥幸,認為隻要給女真人一些甜點,對方總會罷手的。再次,即便金國野心勃勃,非要置大宋於死地,那也得有個過程,大宋版圖如此遼闊,女真人一口鯨吞,怕還缺副好牙口。咱們走一步算一步,總還有些年頭可撐。萬一觸怒金國,全麵開戰,安逸日子總算到頭了。最後,問題還是要歸結到政治鬥爭上來。徐處仁和李綱等主戰派大臣目前把持著朝政,他雖然是官家心腹,可宰相位置就那麽幾個,徐李二人不下來,他又怎麽上去?


    基於以上原因,他就算心裏明知這事鐵證如山,也會選擇『性』地無視,非要把水攪渾了。


    那頭,耿南仲還在百般糾纏,一會兒讓李貫演示當日戰鬥的情形,一會兒又說靖綏營藏汙納垢,把此等江湖匪類也招入軍中吃上皇糧。徐衛身為指揮使,要負責任。反正是連誆帶嚇,危人聽聞。


    王彥張慶等軍官聽耿南仲喋喋不休地訓斥,都憤憤不平,無奈靖綏營雖有幾萬人馬,可到底是鄉兵『性』質,且隻有一營編製,他們也不過是九品武職,人輕言微,哪敢冒犯副相?


    “幾萬人馬駐紮在此,空耗國家錢糧。本相當上奏官家,撤銷……”耿南仲唾沫橫飛。可話沒說完,便聽得一個渾厚的聲音滿含怒意地吼道:“耿相!”


    眾官皆驚,尋聲視之,便見一位老官人,亦著紫『色』公服,束金佩魚。臉頰削瘦,身形單薄,須白皆已花白。但眉宇之間自有一股正氣,令人不敢小覷,


    耿南仲被他打斷,心中極為不悅,沒好氣道:“作甚!”


    “下官鬥膽問一句,耿相此來,本是奉官家詔命查問此次事件。卻為何本末倒置,糾纏於旁枝末節?耿相究竟是想查清事實,又或是替這地上六具死屍申冤?靖綏營雖為鄉兵,但數立戰功!紫金山下,若非這部忠勇將士浴血奮戰,苦守浮橋五晝夜,金軍豈會退兵?對這等忠義報國之士,你身為副相,非但不善加撫慰,反而譏諷挖苦,甚至語出威脅,你究竟是何居心?”這位老大人身形本瘦弱,但說起話來中氣十足,振聾發聵。


    他一說完,同行諸官心裏震撼,到底是許崧老,這把年紀了,『性』情一點不變呐。這回有人遇上刺頭了。


    耿南仲那張臉上的神情像是被人硬塞進了百十個饅頭不得下咽,一陣錯愕之後,無名業火騰騰直竄。你是個甚麽東西,竟敢教訓起我來!


    “許翰!”耿南仲聲『色』俱厲。“你要明白在跟誰說話!”


    “下官自然明白!我為禦史中丞,糾劾百官是我職責所在。耿相今日行事顛倒,混淆視聽,回去之後,少不得參你一本!”許翰麵對皇帝親信之臣的威脅,竟然視若無睹。


    徐衛心頭多少有些欣慰,不是欣慰許翰替他說話,而是大宋到底還有忠義之人。可片刻之後,這種感覺消失不見。哪朝哪代沒有忠義之士?可現在大宋朝廷裏,占據高位,掌握實權的多是耿南仲之輩。這個國家……難!


    臉『色』鐵青,胸膛不住起伏,耿南仲顯然氣憤已極!可禦史中丞為禦史台長官,為言官之首,沒有什麽不能說的。一時之間,也拿他沒辦法。隻得將這怨恨記在心中,青山不改,綠水長流,以後還有親近的機會!一念至此,緊咬牙關,拂袖而去!一眾佐官神『色』複雜地瞧向許翰,尾隨而去。


    許翰立在原地片刻,輕歎一聲,不住搖頭。剛想跟上前去,卻見徐衛還在旁邊,略一沉『吟』,頷首道:“不必介意,公道自在人心,多多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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